來到縣定三級古跡慶修院時,天空已烏雲密布,莊嚴寧靜'充滿濃厚日式風情的院落內,游客只有小貓兩三只。
兩人在院內的手水舍依日式參拜禮儀淨過手後,一到歷史景點精神就特別振奮的紀海藍便開始盡責地替淺見時人解說慶修院的歷史。
「這里以前叫做‘真言宗吉野布教所’,在一九一七年創立的,是鄰近幾個日本移民村的信仰中心,同時也是醫療所、日語講習所跟喪葬法事的服務處。」
從院內一隅陳列的,由四國八十八所靈場迎來的八十八尊石佛及當年留下被村民相信有治病寶能的石碑,淺見時人不難想象當年那些離鄉背井的移民需要精神寄托的心情。
罷剛在吉野神社舊址他其實是有些懷疑的,因為那里已幾乎看不出過去的痕跡,但到了這里,他又能強烈感受到這段跟自己有著意想不到關聯的歷史。
他們走過日式荷塘,月兌鞋登上江戶風格的木造拜殿參觀。
拜殿的一角,靜靜陳列著一些黑白照片,紀海藍受到吸引走近,仔細閱讀照片簡介半晌,才以與剛剛不同的低沉語氣向身後的淺見時人開口︰「其實,吉野村的原址,本來是原住民阿美族的七腳川社所在,但因為七腳川社人與日本警察間的一些沖突,最後他們遭遇了滅社的命運,剩余的族人也被迫四散了。」
雖然日本移民也有很多心酸的故事,但她身為一個歷史研讀人,並不想對面前這個日本人隱瞞這段另一面的歷史。
她不知道淺見時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過,既然看到了,她就想傳達給他听。
直到說完這段悲傷的歷史,紀海藍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也許會讓她失去這份工作,于是她觀察著他的表情。
她又用那雙真誠得彷佛可以直接看進他靈魂的雙瞳注視他了。
靶覺自己彷佛會被看透,淺見時人想逃開她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盯著她看。
他只是為了幫爺爺找初戀情人才來到這里,現在卻陷入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緒中,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看來還是該換個男翻譯……
「小藍,你怎麼會在這里?」一道飛揚男聲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紀海藍方才還有些嚴肅的表情瞬間換上驚喜的笑容。「阿霽表哥!你怎麼也在這里?」
一個笑容滿面的女圭女圭臉男子走到紀海藍面前,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心。
「我跟朋友約了去木瓜溪出海口沖浪,結果因為台風要來,朋友怕趕不回台北上班,就先拋棄我回去啦,我浪板是跟他借的,他回去了我也只好自己來逛景點,明明台風前後的浪最好了。」耿霽聳了聳肩,孩子氣地嘟囔著。
「那你怎麼會在這種台風天來這里?這位是?」耿霽用打量的眼光看著表妹身旁的男人。
「喔,這位是我口譯工作的委托人淺見先生,我陪他來花蓮幫他以前在台灣出生的爺爺找初戀情人。」紀海藍先用國語跟表哥解釋,再換成日語跟淺見時人介紹自己的表哥。「淺見先生,這位是我的表哥。」
「喔,日本人?」耿霽仍是用一種說不上友善的眼神看著淺見時人,不過還是笑著用蹩腳的日語打了招呼。「揠你基挖……」
「你好,敝姓淺見。」淺見時人照著日式禮節微微鞠了個躬,然後有些疑惑地看著耿霽不友善的眼神。
雖然兩人語言不通,耿霽眼神中微微的敵意他可是明白地接收到了。
「小藍,你現在不是在念歷史所嗎?怎麼跑到這麼逮來接案子?你很缺錢?」耿霽將視線轉回表妹身上,一邊問一邊就自己推論出結論。
「嗯,是啊,最近打工都停了,所以……」紀海藍老實向表哥承認。反正阿霽表哥這麼精,也瞞不了他。
「雖然表哥我住新竹,但你在台北快餓死的話要跟我說啊,我不介意給你零用錢的。」耿霽知道表妹重返校園後都是自力更生,要她回家跟父母伸手是不可能的事。「不要因為缺錢就亂接工作,一個女孩子在外還是要處處小心。」
雹霽說著又將視線轉向淺見時人。
雖然淺見時人听不懂華語,但顯然這位表哥是在懷疑他的人品。
淺見時人自認為人正派,一直被用看的眼神打量讓他感覺相當不愉快。
「請您放心,我不會讓紀小姐遭遇任何危險,她是我重要的私人翻譯。」明知耿霽听不懂,淺見時人仍忍不住開口,並從口袋掏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您擔心,歡迎隨時聯絡我。」
「小藍,他剛剛說什麼?」
「呃……」這對話有點太超展開,紀海藍一時跟不上這兩個男人的思緒,只能照實翻譯。「淺見先生說,我是他重要的翻譯,他不會讓我遇到任何危險,要你放心,有問題的話就聯絡他。」
「喔,真有趣的宣言。」耿霽感興趣地笑了起來,伸手接過名片。「跟他說我會把他列為重點監視對象,我可不會讓一個外國人隨便拐走我家表妹。」
「紀小姐,你表哥剛剛說什麼?」這次換淺見時人追問。
「呃……」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對話會超展開到這種程度?紀海藍第一次覺得翻譯好難當。「表哥說,那就請您多費心了……」
此時,如瀑布般的暴雨「嘩」地一聲下起來,轉移了在場三人的注意力,也預告了台風的逼近。
「小藍,你們也是搭火車回台北嗎?我覺得應該趕快叫出租車了。」耿霽看著驟降的暴雨,女圭女圭臉換上嚴肅表情。
「喔,好,我現在就打電話叫車。」
紀海藍拿出手機開始撥號,一面在心里祈禱火車不要因為暴雨停開才好。
凡可能出錯的事必定出錯。
這不就是莫非定律的絕佳體現嗎?
紀海藍跟淺見時人還有表哥耿霽一起坐在花蓮火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無奈地看著牆上電子告示牌標示著列車停駛的一整排刺目紅字。
他們都訂了傍晚回台北的火車票,但這個台風外圍環流的風雨實在太強,還沒登陸就已四處造成災情,等他們一起搭出租車到車站時,才發現東部干線已因數處淹水或路基流失而宣布全線停駛。
至于其它交通方式,飛機當然不用說,就連蘇花公路也關閉了,所以大批的旅客只能擠在火車站坐困愁城。
「這台風的威力還真是驚人,看來得等明天早上台風過了才回得去。」耿霽看著車站外頭的強風豪雨,吹了聲口哨。「小藍,你明天有課嗎?還是先找間旅館過夜吧,這樣等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我是沒課……」紀海藍看向坐在她另一邊、明顯焦躁不安、一直檢查手機上是否有工作郵件進來的淺見時人,決定還是跟他說實話。「淺見先生,列車恐怕要到明天才會復駛了,我想我們該開始尋找過夜的旅館比較好。」
「不會在稍晚恢復運行或是減速行駛嗎?我在日本搭過因台風減速行駛的新干線。」雖然紀海藍曾警告過他,但淺見時人完全沒想過這種情況會成真,只能用自己既有的經驗判斷。
淺見時人大感困擾地皺眉盯著電子布告欄,仍抱著一絲奇跡會出現的希望。
又過了半晌,他才不滿地開口︰「這樣周一要回外地上班的民眾不會很困擾嗎?」
「這個……國情有些不同的。」紀海藍試著委婉解釋兩國做法的不同。「若是台風的威力依然不減,明天全台灣都可能會放假,請淺見先生不必過度擔心。」
紀海藍以前听日本同事說過,在日本是沒有台風假這回事的,日本的上班族,不管遇到什麼天災人禍都會想盡辦法去上班,所以她很明白身邊這位超級典型的日本人為何會如此焦急。
「放假?」淺見時人再次感到一股令他不悅的文化沖擊感襲來。
這個小島,淨是發生些超乎他常識的事,他早知道他無法喜歡這里。
「唉,才剛保證要好好照顧我家表妹,馬上就讓人家被台風困在外地回不了家啊。」耿霽涼涼的聲音傳來。
淺見時人雖然听不懂,但從耿霽看他的眼神,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他身為淺見家本家的長孫,長期作為家族同輩中人的模範存在,已很久沒遇過這種膽敢質疑他人品跟能力的討厭鬼,許久未曾涌上心頭的怒氣令他差點開口反擊。
自從踏上這個小島,他發現自己總是控制得很好的情緒一直往失控的方向走。
淺見時人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復冷靜,筆直回視耿霽,發話的對象卻是身邊的紀海藍︰「紀小姐,那就麻煩你幫我們兩人訂旅館吧。」能夠甩掉這個討人厭的戀表妹狂更好。
「喔,好……」風衣男應該听不懂表哥剛剛說的話吧?為什麼他忽然就轉變心意了?
「小藍,也幫我訂一間房吧。」耿霽听到淺見時人說出跟國語里「旅館」兩字發音相近的日語,反應很快地丟出這麼一句。
「嗄?」
紀海藍傻眼地看著左右兩個男人瞪著彼此,感覺夾在中間的自己快被四濺的火花燙傷。
這兩人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對盤?
紀海藍覺得頭好痛,只好很鴕鳥地埋頭開始打電話訂旅館。
淺見時人第一次覺得不會說華語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罷剛紀海藍訂旅館時,他無法阻止耿霽硬是要湊熱鬧跟他們訂同一間旅館,等到了各自的房間放好行李,耿霽又自作主張地帶他們出來覓食,還擅自選了招牌上寫著意味不明的「扁食」兩字的台灣料理店。
雹霽那時看他的表情實在太挑釁,他為了賭一口氣就走進來了。
淺見時人瞪著自己面前那碗高湯中飄浮著香菜與由薄薄面皮包裹著一團絞肉、名為「扁食」的食物,傳到鼻中的誘人香氣令他皺起眉頭。
他只是因為不想示弱、也不想對店家失禮,所以點了一樣的東西,但他可沒打算真的吃下去。
那他到底在焦躁個什麼勁?
看著耿霽與紀海藍以華語開心地一邊聊天一邊吃扁食的樣子,他心中的毛躁更甚。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多年前離開這個小島時,舍棄自己與這里的一切牽絆、成為一個地道的日本人,不是他自己決定的嗎?事到如今,為何他心里又有一種不甘心的感受?
無法解釋自己矛盾的心情,淺見時人只能繼續瞪著自己面前那碗扁食,並將這一切荒謬的情況全歸咎給對座那個不友善的表哥。
「淺見先生,您不喜歡香菜嗎?要不要我請服務生幫您換一碗高湯?」發現淺見時人一口都沒動,紀海藍看著他陰沉的臉色推測著原因。
罷剛看他也點了一碗,以為他終于願意嘗試台灣的食物,卻沒想到他只是一直在跟扁食大眼瞪小眼,難道他跟她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一樣討厭香菜?
「不用麻煩了,我不是很餓,你們吃就好。」正當淺見時人這麼說的同時,卻有一聲可疑的咕嚕聲從肚子里傳出。
紀海藍雖沒戳破他的逞強之言,旁邊的表哥耿霽早就很壞心地噗哧笑出聲。
「小藍,人家大概只吃日本食物,我們就不用勉強他了。」
「可是……」他明明感覺很餓的樣子,如果不想吃台灣料理,為什麼不直說?風衣男到底在堅持什麼?
「人家這麼有骨氣一聲都不吭,我們就讓他這樣裝下去吧。」耿霽笑得很幸災樂禍。「小藍,跟我更詳細解釋一下你這次的工作內容嘛,讓我幫你把關一下,省得你被騙。」
「表哥,他是真的要幫他爺爺找初戀情人啦……」
雖然心里還是很在意淺見時人的反常舉動,但實在拗不過表哥一再追問,在征得淺見時人同意後,紀海藍將包包中昭一爺爺的紅色原住民風方袋與日記拿出來給表哥看以資證明,又跟表哥解釋了他們到目前為止的尋人進度。
「這個袋子確實是有點年代的樣子,織得還挺漂亮的。」耿霽對寫滿日文、自己看不懂的日記沒興趣,倒是一個勁地盯著袋子瞧。「所以你剛剛的意思是說,這家伙的爺爺的初戀情人是阿美族的正妹,這個袋子是他們兩人才有的信物,然後過了這麼多年他爺爺才打算找人,早就沒人知道她跑去地球哪個角落了?」
雹霽以自己的風格總結剛剛從表妹那里听到的內容,接著一口吞下熱騰騰香噴噴的鮮肉扁食。
「嗯,基本上來說是這樣沒錯。」很習慣表哥說話風格的紀海藍點點頭。
「听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任務。」耿霽又從碗里舀起一顆扁食,正要張口咬下時,忽然停下動作。「不過這表示,你周末都要陪著這個家伙了?我還正想找你或你妹哪天一起去看女乃女乃呢。」
「女乃女乃最近狀況還好嗎?」說起前陣子小中風的女乃女乃,紀海藍忍不住想向最常去探望的表哥打听一下。
「比之前好很多,最近比較認得人了,不過說話還是說不清楚,得用寫的才行。」耿霽若有所思地嘆口氣,但馬上又換上一臉戲謔的笑。「不過女乃女乃的表情倒是比對面那個面癱男豐富多了,從這點看來女乃女乃應該算恢復得很不錯。」
「那就好……」紀海藍偷偷瞄了對座臉色不是很好的淺見時人一眼,努力忍住不要被表哥惡劣的比喻逗笑。「有機會我再跟你一起去看女乃女乃。」
風衣男的臉好臭,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太餓,還是被處處針對他的阿霽表哥給氣的。
紀海藍回想剛剛在決定要吃什麼時,表哥隨口問了她中午吃什麼,她照實回答超商飯團時,表哥看著淺見時人的眼神里有多不滿。
表哥絕對是故意挑這家店的,風衣男明明可以拒絕,卻不知為何答應了,他的行為實在令她想不透。
不過,托表哥的福,她終于可以不用吃超商食物啦,花蓮美食萬歲!
紀海藍喝下一口由大骨熬成的鮮甜湯頭,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好好吃,總算沒白來花蓮啊。」
「小藍,你也太好養了吧。」耿霽搖搖頭,一副美食家的樣子。「要不是風雨太大走不遠,本來想帶你去吃更好吃的呢。叫這家伙不準再給你吃什麼御飯團,自己愛吃但不要拖別人下水,那算食物嗎,嘖。」
雹霽說完還不忘睨淺見時人一眼,兩個男人的視線又開始隔空交火。
紀海藍看得冷汗直冒。
阿霽表哥大她五歲,是他們這一輩里面年紀最長的,雖然看起來漫不經心又沒什麼威嚴的樣子,卻一向很照顧他們這些弟弟妹妹們,尤其對妹妹們,近年來甚至偶爾會到有些過火的地步。
去年夏天,表哥的妹妹,也就是大她三歲的表姊小雪,在車禍康復後跟悉心照料她的阿霽表哥的死黨訂婚,之後跟著未婚夫去了美國——該不會是因為親妹妹被自己的死黨追走了,所以找替死鬼發泄吧?
听說小雪表姊的未婚夫在美國求學時也被身為室友的阿霽表哥整得很慘,從什麼都不會煮,變成表哥在美國時期的專屬廚師對自己的好兄弟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是外國人又沒交情的風衣男了……
不過風衣男並沒有要追她,真的是躺著也中槍。
看兩個男人完全沒有要停戰的意思,紀海藍只好跳出來阻止自家那個惡劣過頭的表哥。
「阿霽表哥,不要一直瞪人家啦,我還想要這份工作啊。」
「你放心,他不會fire掉你的。」耿霽看著淺見時人瞪視的眼神笑了起來。
「他可是向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不是嗎?」
風衣男今天是這樣說過,不過……「我還在試用中啊,只簽了這周末的短期合約而已。」
「哦?」耿霽挑起眉,女圭女圭臉上浮起未到眼底的笑容,以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開口︰「Mr.Asami,你真的打算正式雇用我表妹嗎?還是你說的不會讓她遭遇危險只到今天為止?你介意說明一下嗎?」
他實在受夠這個不友善的表哥了!
從這兩天來的相處,他肯定紀海藍是個既專業又有熱忱的翻譯,也明白再找恐怕也很難找到比她更適合的人選。
至于他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顧慮,他沒打算、也不會允許任何月兌軌的事發生,這個表哥將知道自己的擔心有多可笑。
就此下定決心,淺見時人以咬字清楚、不帶腔調的英語緩緩說道︰「我今晚就打算跟Miss紀正式簽約,歡迎你來做個見證。」
「嗄?」再度被超展開的情況給驚呆的紀海藍只能瞪大眼。
就這樣,淺見時人正式雇用紀海藍成為他尋人任務的貼身口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