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藍海 第3章(1)
作者︰裴寧

一九四三年十月,花蓮港廳吉野莊吉野村宮前聚落

「巴奈,走快點,听那聲音,豐收祭已經開始了呢!」

站在宮前聚落的主要干道五間路上,頂著齊耳學生發式,模樣青春的漢人少女對落後一段距離的好友巴奈揮手示意。

「春香,這樣真的好嗎?偷看神社的祭典……」

擁有一雙深邃大眼的十五歲阿美族少女巴奈緩緩走近好友春香身後,表情有些不安。

「什麼偷看啊,神社的祭典本來就是人人都能參加的呀!雖然我們住在南園村,但吉野村是我們的鄰居,看一下有什麼關系?就當作是公學校時的神社參拜遠足就好啦。」

春香不由分說拉起巴奈的手,往緊鄰五間路中段的吉野神社入口的參道走去。

筆直的參道由外往神社境內延伸,穿過石制的灰色鳥居後,左右是兩排石燈籠,參道盡頭便是祭祀開拓三神、天照大神及能久親王的拜殿及本殿。

當她們走進鳥居時,神社境內已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身著和服的男女老少圍在拜殿右方的廣場,觀賞身著祭典短衣的男丁們抬著神轎大聲吆喝慶賀豐收,旁邊供應免費麻糌的攤子也是大排長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在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的此刻,雖然祭典規模不比往年,但已是村民難得的熱鬧日子了。

參加祭典的人太多,兩個女孩在左右立著石燈籠的窄窄參道上與人相撞。

「哎呀,好痛!」春香立刻停下腳步回頭查看。

「邱勝彥,你怎麼會在這里?!」發現是同村的鄰家男孩,春香的聲音不禁大了些。「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不看路的是你吧,謝春香。」一個高瘦男孩看著兩人,笑了起來,揉揉被撞疼的手臂。「你們撞我也就算了,還撞到我們班的全科目特優生日野君,還不快跟人家道歉啊。」

「什麼道理啊,邱勝彥,你們也撞到我跟巴奈啊。」謝春香倔強地把頭抬得高高的,打量著面前兩個個子比自己高的男孩。「花中的了不起呀,要說全科目特優,我在花女的本島人學生里也是成績最好的,老師都說如果我是內地人一定可以拿全科目特優,那你們要不要跟我道歉哪?」

邱勝彥笑著嘆了口氣,看向身邊同樣來自花蓮港中學的同學日野昭一。

「抱歉啊日野君,這是跟我同村的兩個妹妹。凶的這個還差點成為我的媳婦仔,我為她們的無禮向你道歉啦。」

「邱勝彥,誰要你擅自道歉的!還有,到底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的、媳、婦、仔!」謝春香氣不過,又開始跟邱勝彥斗起嘴來。

「我沒有說你是啊,可是你‘差點是’這件事是事實嘛……」

他們之後斗嘴的內容完全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朵里。

因為他看著面前美麗的巴奈看得呆了。

深邃如後山鯉魚潭水的雙眼,妍白滑膩如鏡餅的皮膚,烏黑如錦緞挽在頸後的長發……面前身著粗布和服的少女,是他十六年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那、那個,我是日野昭一,你好。」傻傻看了她好一陣子,日野昭一才笨拙地開口。

糟糕,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呆,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

「日野先生你好,我叫巴奈。」似乎對身旁那對見面就斗嘴的青梅竹馬已習以為常的巴奈,笑著回答了日野昭一的問候。

「巴奈……」日野昭一低聲念著伊人芳名。「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巴奈楞著眨了眨眼,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解釋︰「……是豐收的稻穗的意思,因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

「那巴奈小姐來參加豐收祭,真是太適合了呢。」初見的緊張稍微平復後,日野昭一終于找回自己的口才。

巴奈的臉微微紅了,像想掩飾那股羞齦,她主動開口︰「日野先生,你身上穿的和服,和其它人不太一樣呢。」

「阿,這個啊。」日野昭一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小袖與靛藍色平褲。「我父親是小學校的教員,也兼任吉野神社的神官,每到祭典我都要穿上這身神社人員的工作常服來幫忙,現在暫時忙到一個段落,才找邱君一起出來晃晃。你們四處逛過了嗎?」

巴奈搖搖頭。

日野昭一見狀,露出爽朗笑容,拍拍身邊還在跟青梅竹馬斗嘴的同學。「邱君,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逛逛吧,人多一起玩比較熱鬧。看是要留在這里看等會廣場上的劍道比試,還是要去吉野小學校看相撲大賽。」

「我可不想跟這個討厭鬼一起參加祭典啊。」謝春香聞言抗議,拉起身旁巴奈的手。「日野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跟巴奈兩個人逛就可以了。」

「等一下,巴奈小姐……」,

那個令日野昭一一見傾心的少女就這麼被謝春香給拉走,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日野君跟巴奈就是這麼相遇的。」

白發蒼蒼的老人操著久未使用、咬字有些模糊的日語,點點頭,彷佛陷入自己的回憶里。

得到的信息比想象中的還少啊……

到昭一爺爺當年台籍中學同學邱勝彥爺爺家拜訪的淺見時人跟紀蔚藍交換了一記無可奈何的眼神。

昨晚兩人抵達風雨中的花蓮已是晚上十點多,人住旅館後,淺見時人將爺爺的日記本連同布袋一同交給紀海藍,兩人便分別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為今早與邱爺爺的約會養精蓄銳。

紀海藍昨晚入睡前翻了一部分日記,而邱爺爺說的內容基本上都跟日記里的差不多,沒有什麼可以激勵人心的新訊息。

「邱爺爺,那您之後還有跟巴奈聯絡嗎?」其實這問題她一來就問過了,但紀海藍還是不死心想再問一遍。

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上的邱爺爺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最後一次見到巴奈是在日野君引揚那天,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邱爺爺重復著兩人一進門時便說過的話。

「那最後一次見面時巴奈有跟您說什麼嗎?譬如她之後要去哪里之類的?」

紀海藍試著提出她先前也問過的問題,但老人仍是搖搖頭。

「引揚時,送別的人都很悲傷,哪有心情說自己的事呢。」

淺見時人思考著各種可能性,開口問道︰「邱爺爺,那您知道有誰可能會跟巴奈聯絡嗎?譬如您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年事已高的邱爺爺又是習慣性地搖了搖頭,而後忽然靈光一現似地開口︰「如果是春香,應該會有巴奈的消息吧……」

兩人對看一眼,精神都是一振。

「那,您有謝春香的消息嗎?」紀海藍看著邱爺爺有些飄渺的眼神問道。

「春香……」邱爺爺念著這個名字時聲音听起來有些感傷,他從懷里拿出貼身的皮夾,打開看著里面一張頭頂齊耳短發、身著海軍領制服的女學生照片。

「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想辦法跟巴奈聯絡的。」

邱爺爺的表情太悲傷,令兩人不忍再追問,究竟謝春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面前的老人已有疲態,淺見時人決定不再探問對方的傷心往事,以眼神示意紀海藍準備道別。

「邱爺爺,非常感謝您撥空與我們會面,我們今天已經打擾您夠久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淺見時人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會轉告爺爺您的問候之意。」

「時人君,你們要走了呀……」老人深深地看著淺見時人的臉,有些不舍地笑了。「我能活著見到日野君的孫子,真是太開心了。」

邱爺爺拄著拐杖站起身,忽然上前擁抱了淺見時人。

「保重。有空的話,再來看看我吧。我的記憶有些不中用了,也許下次我會想起更多跟你爺爺有關的事。」

淺見時人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笨拙地抬手輕拍老人的背作為響應。

「謝謝您,我有空會再回來看您。」

就在兩人與邱爺爺道完別,準備走出邱爺爺位于吉安鄉的三層透天厝時,老人目光掃過茶幾上淺見時人帶來的伴手禮福岡名果小雞燒,忽然靈光乍現似地喊住兩人。

「等等,時人君,我想起來了!你該去找在‘萩乃堂’當過學徒的許世坤問問,巴奈以前也在那間和果子店工作的。」

「邱爺爺,您知道怎麼聯系他嗎?」淺見時人感覺自己的心情像坐雲鉺飛車一樣,瞬間又由谷底往上翻升。

「我跟他是公學校的同學,最後一次同學會是在十年前。」邱爺爺顫抖的手翻著電話機旁的一本通訊簿,最後終于在紙頁間抽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

「這上面有許世坤的電話,但我們都是快九十歲的老人了,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你們試試吧。」

抱著微弱的希望,兩人將電話記下,離開了尋人的第一站。

他們在花蓮的時間只剩下三個小時,下一站,該去哪里呢?

坐在超商的用餐區,紀海藍大口咬下手上的雞腿排飯團,發現自己真的很餓。

尋人比想象中累很多,卻也很有挑戰性,她發現自己喜歡這份工作,接觸到的人事物都讓她的歷史魂熱血沸騰。

不過如果風衣男可以不要這麼堅持只吃他熟悉的東西就更好了。

紀海藍回想起剛剛淺見時人這也不行、那也不吃的難搞態度——

「淺見先生,那一家便當用的是有名的花東米,您對台式便當有興趣嗎?」

「沒有。」超不給面子地拒絕了。

「那中華面?」

「店面看起來不干淨。」

「那邊有家日式小火鍋,不然吃那個怎麼樣?」

「看店家提供的照片就覺得不地道。」還是一句話否決。

「淺見先生,這里畢竟不是台北……」選擇已經不多,他還這樣挑三揀四,難不成這人只吃高級日本料理?「那您想吃什麼呢?」

淺見時人左右張望,瞥見不遠處有熟悉的超商招牌時,眉頭舒緩下來,領著她一路走進超商,在開放式冷藏櫃前停下來。

「就這個吧,這麼簡單的東西,味道跟日本的差異應該會在一個標準差之內吧。」他伸手拿起一個鮭魚御飯團。

「欸……」一個標準差?這人會不會太夸張?台灣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居然比不上日本的御飯團?

……看來她該訓練他嘗試新食物的勇氣,大老遠來花蓮還吃超商飯團未免太可惜啦。

她以風卷殘雲的速度解決手上的飯團,一口喝干手邊的女乃茶,拿起紙巾擦背時,才發現身邊的淺見時人用一種有些困擾的眼神看著她不知多久了。

呃……她差點忘了自己還沒通過試用期,希望她豪邁的吃相沒有嚇到他。

「淺見先生,接下來想去哪里呢?」她連忙開口打破尷尬氣氛。「要先叫車回市區嗎?還是要先打電話再決定呢?」

「紀小姐,你有什麼建議嗎?」淺見時人也在考慮著同一件事。

「欸,我的建議嗎?」

紀海藍看了一眼玻璃窗外暫時無雨的天空,突然眼神晶亮地笑了起來。

「淺見先生,難得現在雨暫時停了,不然要不要繞到吉野神社遺址或以前的佛教布教所慶修院看看?離這里都不太遠。我們現在面前這條省道,就是以前宮前聚落前那條五間路。」

淺見時人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看來她真是做了不少功課,他欣賞她的這份認真。

剩下的時間不如到附近晃晃,拍些照片傳回去給爺爺看吧,電話可以回台北後再打。

「好,那就麻煩紀小姐帶我去吧。」

他們步行到下一個路口,那里曾是吉野神社的原址,現在已被公有市場及右後方一片廢棄的軍事營區給取代。

「哇,都快看不出原本神社的樣子了,變化好大啊。」看著市場旁牆面上寫著大大紅底白字「嚴禁煙火」的廢棄營區建築,紀海藍感嘆道。

淺見時人幾乎要懷疑他們找錯地方了。

神社的存在彷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此地早又經歷一番輪回,現在成了廢棄的軍事營區。方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錯落在神社原址的土地上,外牆以綠色鐵皮圍住,只能從市場通往營區門口那條鋪著石磚的筆直人行道,依稀看出當年巴奈與昭一的初遇應是在這條曾是參拜道的路上。

要不是剛剛他們才見過邱爺爺,真難相信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曾是他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服務的神社所在?

爺爺就是在這里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淺見先生,要進去看看嗎?」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紀海藍指向營區人口、被打開著的鐵皮圍籬問道。

「但這里看起來不像準備好對外開放的樣子……」從小被日式教育灌輸守規矩觀念的淺見時人一臉猶豫。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你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系的。」

紀海藍看穿他躊躇態度下欲深入探究的真意,伸手便拉起他往圍籬內走。

「紀小姐,你……」

她的手有女性的柔軟,但握著他手腕往前拉的力量倒是不小,淺見時人就這麼被她拉著往前走。

靶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股熟悉的困擾心情又涌上淺見時人心頭。

這女人,真的很沒有男女之防,她不怕跟一個才認識兩天的男人到這種四處都是死角的廢棄營區會發生什麼事嗎?她做事一直是這麼魯莽嗎?

淺見時人看著她腦後的馬尾隨著踏出的步伐左右晃動,腦中掠過許多思緒,一時間忘記要掙月兌。

「啊,看那里,那里有幾個石燈籠基座呢!」紀海藍雙眼盈滿歷史人的興奮,很自然地放開了他的手,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拍照。

淺見時人看著前一刻還被握緊的手腕,不知為何有種微妙的心情波動。

什麼都沒想就握住一個男人的手,這女人果然還是令他很困擾。

「淺見先生,您不拍嗎?」紀海藍拍了好幾張照片,回頭才發現淺見時人還沒有動作。

奇怪,剛剛他不是一副很想進來看看的樣子嗎?

「這里的變化太大,爺爺看到了,也許會傷心吧。」他環顧四周的廢棄營房與荒煙蔓草,搖了搖頭。

與爺爺不知所蹤的初戀情人巴奈一樣,這個曾經與爺爺緊密相關的神社如今只剩下幾個石燈籠殘跡,他不確定爺爺看到這種景象會有什麼感覺。

「說得也是啊……」

紀海藍從他們所站的參道遺址往回看,努力想找出些能和過去連結的風景,一棵位于營區圍牆邊、樹圍粗壯的老樟樹以及座落在圍牆後一塊高聳的大石碑映入眼簾,她雙眼瞬間亮起來。

「網絡上看到的那棵百年老樟樹跟開村紀念碑都還在呢,我們繞過去拍幾張照片吧!」她掩不住歷史人的興奮就要跑過去。

淺見時人卻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紀小姐,再過去是私人土地,上面寫了警告的。」淺見時人皺眉看著不遠處立著寫有「警告」兩字的黃色告示紙牌。

雖然他不會說幾句華語,但他看得懂漢字,那告示牌絕對不是歡迎進入的意思。

「可是那真的很有紀念價值,淺見爺爺看到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紀海藍兀自不死心的樣子。

淺見時人抓著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防止她掙月兌。

「我們在這里拍就可以了,不要過去。」不想讓兩人因這件事惹上麻煩,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句。

看淺見時人如此堅持,紀海藍只好不情願地放棄。「真可惜,怎麼會是私人土地呢……」

確定她不會再往那片私有地闖,淺見時人才松開她的手,兩人走近圍牆拿出手機拍了些照片,但紀海藍還是一臉很想翻牆過去看看的樣子。

這女人,實在是令人擔心……

熟悉的困擾感又浮上心頭,淺見時人只想趕快消滅這種令人不安的感受。

「紀小姐,我們把握沒下雨的時候,去你說的那個布教所吧。」

淺見時人壓下心中的騷動,決定趕快將她帶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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