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見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縴細的一截手腕?骨節林立凸起,是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還系著許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鏈,稍稍一動玎玲作響。
「臣原本有個妹子,也喜歡這類的坊間飾物。」萱見一面有條不紊地替她處理傷口,一面不經意道,語氣里似有一絲懷念。此時偌大寢宮內只余下他們兩人,因萱見太醫探病有個規矩——絕不能有旁人打擾。「她當初朝廷因選秀入了宮,可惜她沒有太子妃這樣的好福氣。」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態,忙請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時觸景傷懷,才——」
「哪里。」瓏染笑著打斷他的話。他的態度極是誠懇,眉間似隱著一絲悲痛,應當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顏道︰「本宮身邊難得有個願意說話的人,萱見太醫不必見外。」遲疑片刻,又問,「你的妹妹……後來怎麼樣了?」
萱見面色沉痛︰「請太子妃忘記臣方才的無稽之言。」
瓏染心里有數,但凡入宮的女子,若不能出人頭地,下場便只有兩種︰要麼戚戚然孤獨終老,要麼被人落井下石,怕是連尸骨都撈不到……見他不願多提,她也不便再問,只溫聲道︰「本宮素來不會安慰人,只望萱見太醫的妹妹來世不要再進皇宮了。」她嘆了口氣,「何苦來哉,滿腔遺恨嫁給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個平凡人家。」
那一番話卻隱約暗含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可憐女人罷了。
萱見聞言似是驚訝︰「恕臣冒昧一問,太子妃手上的傷……」
「本宮只怕為已去的事爭執起來,那些個饒舌的丫頭們傳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話了。」瓏染苦笑道。
萱見眸光略沉︰「恕臣斗膽,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對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這種方式。」
瓏染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知道!連太子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般激烈的行徑——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剛才確實是在演戲——故意割傷手腕,讓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過是不想面對咄咄逼人的太子罷了。她本是個極其被動的人,不想面對的人,不想應付的事,她通常只會選擇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過是個旁觀者,卻一眼猜出她的心思。這個男子……看人極準,果然不簡單。
「萱見太醫言重了。」瓏染面色尷尬,似是不願承認。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傳言所騙——」萱見微微傾身,低聲在她耳邊道,「太子殿下當真對太子妃寵愛有加?若是寵愛,又豈會連來寢宮都隨身佩刀?」
「放肆!」瓏染驚斥一聲,只是臉上的惶恐卻更加驗證了對方的猜測,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認,可如今面對這樣的男子——這三年來第一個看懂她的悲哀與無奈、並直截了當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膽,卻是坦坦蕩蕩的無畏,她反而……欣賞他。
何況——他既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他有心尋究關于自己的事情,那麼,自己是否也該適時表示一下?瓏染心思百轉,神情間早已不復先前的端嚴之態,甚至流露幾分柔弱無助的味道,「殿下素來謹慎,而今朝中勢力並非一心向著他,說是驪王殿下與太子殿下不和,難保不會出現什麼意外……」這番說辭一出,倒有些欲蓋彌彰了。
「然則,是臣多心了。」萱見便也就此打住。
冗長的沉默,冥冥間各懷心思。
瓏染側過臉望著窗外出神,八角窗欞扶搖著稀薄的月色,晾畫檐一層水意,那浮凸玲瓏的鏤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裊娜生姿,像是一種蠱惑。他的手輕托著她的腕,每個動作都溫柔細致。憶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為他是個清冷淡漠的人,沒想到他心里竟也藏著這般難言的傷痛……悲天憫人,同情弱者——或許是身為醫者的天性。
瓏染閉了閉眼,可如今自己卻需要利用他的悲憫之心,將他收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為了太子,她必須這麼做。她心里清楚︰如今正值樓蘭皇朝分崩離析之際,樓蘭王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雖立二皇子金鳶為太子卻始終不肯交予實權,也在無形中給了大皇子輒音——便是如今的驪王爺爭權奪位的野心,竟連昔日一手將金鳶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後也倒戈支持驪王一方。
她來樓蘭本是為了助太子登基稱帝,可她在東宮一無勢力二無靠山,連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個幫手,而萱見——無論是以他的身份還是智謀,都是不二人選。她已經靜觀其變了三年,再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便在她左右尋思的間隙,萱見已利落地將紗布纏了個結,又關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應注意調養,臣明日另開一副驅寒的藥送來。」他將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謝……」瓏染撫著手掌,欲言又止。
萱見起身收拾藥箱,視線落到那柄團扇上,乍看空無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卻見藹藹的綠意自反面透過來,漸次從中浮現紅的花黃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顏色卻都溜去了,唯余空白的底,一縷若有似無的木香。當真是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足見其繡藝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這柄香扇是何人所賜?」萱見突然皺眉問道。
「是……」瓏染心中一頓,似咽下了什麼即將出口的話,重又說道,「是本宮向菱妹妹討來的,不知萱見太醫何出此言?」
萱見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卻輔以不尋常的燻香,檀香過重,以至于燻香的氣味並不甚明顯。」轉而卻道,「臣听聞殿下與太子妃同寢三年之久,卻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瓏染錯開他的視線,她早知道這扇面的燻香是用來阻孕的。但那雙清潤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無法坦然相視。
萱見卻是點到即止,從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辭。」
「萱見太醫!」瓏染猝然疾喚。
「太子妃還有吩咐?」萱見駐步,卻並未回頭,無人發現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卻見伊人直接掀了蓮帳出來,取餅案上團扇︰「這扇子原是柳媚兒送來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宮也不願再苛責什麼。方才之所以謊稱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給人誤會本宮與柳媚兒的關系。她……畢竟是個罪人,從前與她推心置月復的日子,也都過去了,只怪本宮遇人不淑罷。」她黯黯垂眸,平添幾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宮已與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本宮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卻不被他領情,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听萱見太醫一番肺腑之言,心里才好過一些。」她猶豫了片刻,輕聲訴道,「本宮已不願再將萱見太醫當做外人,萱見太醫若不介意,以後可以多來毓琉齋陪本宮說說話。」
聰明如萱見,豈會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攏自己為太子效力!心頭浮起微妙的波瀾,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交代了句︰「太子妃有傷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卻留給人無限遐想的余地。
萱見動身告辭,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見那斂妝執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發呆,寬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彎處,袖口的錦紋累成墨綠的一疊,更將兩截尺骨襯得蒼白駭人。不夠優雅,不夠端莊——這個女子總能給人幾分潦倒與灑月兌的感覺。
偏是這般荏弱無依的病態,越能讓人心生憐惜之情。
等到萱見離開寢宮,瓏染才放下衣袖,靜靜望著手里的團扇,「很抱歉,我又騙了你。」她的眼里浮動著異樣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誠心。」
萱見翌日一早便來了毓琉齋。
彼時瓏染正枕著窗檻小憩,一手拿團扇遮住額角的光線,愜意睒著眼。听人說發長壓額會「倒霉」,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會把額發梳到發頂的髻子里,留一雙眉細且長,但眉色鮮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功夫。她根本是懶得打理罷——相比于那些唇豐頰美的艷姬,她的容顏似乎還未盛開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抬頭撞見那道身影,瓏染手一縮便要收起團扇,轉念卻又泰然︰「萱見太醫定是從玉螓宮趕過來的,不知皇後玉體安好?」
萱見卻道︰「相比于皇後娘娘,臣更擔心太子妃的情況。」換言之,他根本沒去玉螓宮。「臣有一事不明緣由,特來向太子妃討個答案。」
那聲音依然平淡無味,但細听之下又似與往日有所不同,一種……按捺不發的慍意。
瓏染沉默了下,繼而展顏一笑︰「萱見太醫進來說話吧。」
遂將萱見引至偏閣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個宮婢,還未開口,對方便先開門見山道︰「太子妃其實早就知道香扇有問題,是麼?」他的語氣因激動而顯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蕩,竟也毫不畏懼地說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須一再對臣撒謊?那柄香扇,其實是椿姬贈與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將罪名轉嫁于柳氏身上,是因為——」
他一字一頓︰「一個死者,哪怕背負再多的罪名,也無人能追究其責任了。」
瓏染平靜地听他說完,竟是笑了︰「本宮理應感激你的,因為你沒有對旁人說起這件事。」她掀起眼簾,那雙沉甸甸的黑眼楮依然不見一絲光澤和溫度,像是瀕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拋而徹底失去了最初的絢麗。「本宮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訴本宮真相,提醒本宮需提防身邊的人,卻被本宮欺騙,換做是本宮,也會覺得這世情薄、人情惡啊……」
「所以——太子妃覺得臣只是想借機獻媚,才會說出真相的?」萱見自嘲道。
瓏染只是看著他,用一種幽綿的,簡直溫存的眼神︰「萱見太醫,這里是皇宮,並不是熱心人泛濫的街坊,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縱然是你——不也因為不相信我的說辭,才會在暗中查明真相的麼?」
她這次沒有用「本宮」自稱,仿佛因此與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將從前不願啟齒的話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隱瞞,無非是想息事寧人,少惹是非罷了。何況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並無傷害,我可以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戛然止住,抬了衣袖像是在揉眼里的砂︰「抱歉,本宮失態了。」
「倘若太子妃並不想要孩子,臣建議另換一種方式。」萱見漸而緩和了語氣,「那扇面的香氣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體多少有些害處。」
瓏染緘口不語。她豈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會有孩子。
萱見凝視她許久,從他的角度偏巧望見她濃黑的額發和迎風微顫的睫。是了,他理應相信她的,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們所有人還要溫良可欺,她竭力掩飾這真相,僅僅是想保護自己不受流言所累,因為清楚知道沒有人會在她身陷囹圄之後替她申辯——
是呵,這里是皇宮,春風得意時雞犬升天、一朝失勢後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記得,家母在世時說過的一句話︰若是不會善待別人,至少,要學會善待自己。」萱見神色清淡,卻掩飾不住眼里緬懷的悲傷,「臣之所以願意幫助太子妃,只是因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這後宮之爭中,臣萬分悔恨當初不該送她進宮,才會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見太子妃,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宮知道。」瓏染輕聲打斷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憐的姿態令他動了惻隱之心,才會願意為她效力。有了他這樣的心月復,驪王和皇後那邊的動靜便容易掌握了。
瓏染在心里松了口氣。她其實走了一步險棋,故意欺騙他——她需要的是一個心細如發、且絕對忠誠于她的幫手。昨晚的那些話,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說明他心思不夠縝密,這樣的人不用也罷;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卻因此不願替她辦事了,說明他對她不夠誠心,她不敢用這樣的人;而最終她贏了——他只是因為心有不甘而尋她對峙,並表明了自己的真心,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她最樂意看到的。
但她並不覺得欣喜,反而平添幾分惆悵,她到底是利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