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秋月白 第一章 漏断人初静(2)
作者:未稚

萱见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纤细的一截手腕?骨节林立凸起,是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还系着许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链,稍稍一动玎玲作响。

“臣原本有个妹子,也喜欢这类的坊间饰物。”萱见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处理伤口,一面不经意道,语气里似有一丝怀念。此时偌大寝宫内只余下他们两人,因萱见太医探病有个规矩——绝不能有旁人打扰。“她当初朝廷因选秀入了宫,可惜她没有太子妃这样的好福气。”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忙请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时触景伤怀,才——”

“哪里。”珑染笑着打断他的话。他的态度极是诚恳,眉间似隐着一丝悲痛,应当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颜道:“本宫身边难得有个愿意说话的人,萱见太医不必见外。”迟疑片刻,又问,“你的妹妹……后来怎么样了?”

萱见面色沉痛:“请太子妃忘记臣方才的无稽之言。”

珑染心里有数,但凡入宫的女子,若不能出人头地,下场便只有两种:要么戚戚然孤独终老,要么被人落井下石,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到……见他不愿多提,她也不便再问,只温声道:“本宫素来不会安慰人,只望萱见太医的妹妹来世不要再进皇宫了。”她叹了口气,“何苦来哉,满腔遗恨嫁给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个平凡人家。”

那一番话却隐约暗含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罢了。

萱见闻言似是惊讶:“恕臣冒昧一问,太子妃手上的伤……”

“本宫只怕为已去的事争执起来,那些个饶舌的丫头们传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话了。”珑染苦笑道。

萱见眸光略沉:“恕臣斗胆,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对太子殿下,大可不必采取这种方式。”

珑染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连太子都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般激烈的行径——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刚才确实是在演戏——故意割伤手腕,让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过是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太子罢了。她本是个极其被动的人,不想面对的人,不想应付的事,她通常只会选择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却一眼猜出她的心思。这个男子……看人极准,果然不简单。

“萱见太医言重了。”珑染面色尴尬,似是不愿承认。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传言所骗——”萱见微微倾身,低声在她耳边道,“太子殿下当真对太子妃宠爱有加?若是宠爱,又岂会连来寝宫都随身佩刀?”

“放肆!”珑染惊斥一声,只是脸上的惶恐却更加验证了对方的猜测,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认,可如今面对这样的男子——这三年来第一个看懂她的悲哀与无奈、并直截了当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胆,却是坦坦荡荡的无畏,她反而……欣赏他。

何况——他既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有心寻究关于自己的事情,那么,自己是否也该适时表示一下?珑染心思百转,神情间早已不复先前的端严之态,甚至流露几分柔弱无助的味道,“殿下素来谨慎,而今朝中势力并非一心向着他,说是骊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不和,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番说辞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然则,是臣多心了。”萱见便也就此打住。

冗长的沉默,冥冥间各怀心思。

珑染侧过脸望着窗外出神,八角窗棂扶摇着稀薄的月色,晾画檐一层水意,那浮凸玲珑的镂花便像是游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袅娜生姿,像是一种蛊惑。他的手轻托着她的腕,每个动作都温柔细致。忆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为他是个清冷淡漠的人,没想到他心里竟也藏着这般难言的伤痛……悲天悯人,同情弱者——或许是身为医者的天性。

珑染闭了闭眼,可如今自己却需要利用他的悲悯之心,将他收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为了太子,她必须这么做。她心里清楚:如今正值楼兰皇朝分崩离析之际,楼兰王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立二皇子金鸢为太子却始终不肯交予实权,也在无形中给了大皇子辄音——便是如今的骊王爷争权夺位的野心,竟连昔日一手将金鸢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后也倒戈支持骊王一方。

她来楼兰本是为了助太子登基称帝,可她在东宫一无势力二无靠山,连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个帮手,而萱见——无论是以他的身份还是智谋,都是不二人选。她已经静观其变了三年,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便在她左右寻思的间隙,萱见已利落地将纱布缠了个结,又关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应注意调养,臣明日另开一副驱寒的药送来。”他将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谢……”珑染抚着手掌,欲言又止。

萱见起身收拾药箱,视线落到那柄团扇上,乍看空无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却见蔼蔼的绿意自反面透过来,渐次从中浮现红的花黄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颜色却都溜去了,唯余空白的底,一缕若有似无的木香。当真是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足见其绣艺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这柄香扇是何人所赐?”萱见突然皱眉问道。

“是……”珑染心中一顿,似咽下了什么即将出口的话,重又说道,“是本宫向菱妹妹讨来的,不知萱见太医何出此言?”

萱见心下明白了七分:“扇柄用檀木制成,而扇面却辅以不寻常的熏香,檀香过重,以至于熏香的气味并不甚明显。”转而却道,“臣听闻殿下与太子妃同寝三年之久,却未曾有一子半嗣?”

“你的意思是……”珑染错开他的视线,她早知道这扇面的熏香是用来阻孕的。但那双清润的眸子,教她多少有些,无法坦然相视。

萱见却是点到即止,从容地拱手一揖:“臣告辞。”

“萱见太医!”珑染猝然疾唤。

“太子妃还有吩咐?”萱见驻步,却并未回头,无人发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却见伊人直接掀了莲帐出来,取饼案上团扇:“这扇子原是柳媚儿送来的,如今逝者已逝,本宫也不愿再苛责什么。方才之所以谎称是菱妹妹,只是不想给人误会本宫与柳媚儿的关系。她……毕竟是个罪人,从前与她推心置月复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怪本宫遇人不淑罢。”她黯黯垂眸,平添几分哀色,“因她的事情,本宫已与太子殿下生了嫌隙,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本宫一心只盼望太子早日登基,却不被他领情,心里到底是有些委屈的,幸而今晚听萱见太医一番肺腑之言,心里才好过一些。”她犹豫了片刻,轻声诉道,“本宫已不愿再将萱见太医当做外人,萱见太医若不介意,以后可以多来毓琉斋陪本宫说说话。”

聪明如萱见,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她分明是在拉拢自己为太子效力!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但他面色如初,只淡淡交代了句:“太子妃有伤在身,今晚好生歇息。”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留给人无限遐想的余地。

萱见动身告辞,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那敛妆执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发呆,宽大的衣袖被挽至臂弯处,袖口的锦纹累成墨绿的一叠,更将两截尺骨衬得苍白骇人。不够优雅,不够端庄——这个女子总能给人几分潦倒与洒月兑的感觉。

偏是这般荏弱无依的病态,越能让人心生怜惜之情。

等到萱见离开寝宫,珑染才放下衣袖,静静望着手里的团扇,“很抱歉,我又骗了你。”她的眼里浮动着异样的精光,“我只是……想要探探你的诚心。”

萱见翌日一早便来了毓琉斋。

彼时珑染正枕着窗槛小憩,一手拿团扇遮住额角的光线,惬意睒着眼。听人说发长压额会“倒霉”,她多少有些信的,因而常会把额发梳到发顶的髻子里,留一双眉细且长,但眉色鲜明,倒也省去了描黛的功夫。她根本是懒得打理罢——相比于那些唇丰颊美的艳姬,她的容颜似乎还未盛开便先自凋零。

不期然抬头撞见那道身影,珑染手一缩便要收起团扇,转念却又泰然:“萱见太医定是从玉螓宫赶过来的,不知皇后玉体安好?”

萱见却道:“相比于皇后娘娘,臣更担心太子妃的情况。”换言之,他根本没去玉螓宫。“臣有一事不明缘由,特来向太子妃讨个答案。”

那声音依然平淡无味,但细听之下又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一种……按捺不发的愠意。

珑染沉默了下,继而展颜一笑:“萱见太医进来说话吧。”

遂将萱见引至偏阁坐下,屏退了冷清清三五个宫婢,还未开口,对方便先开门见山道:“太子妃其实早就知道香扇有问题,是么?”他的语气因激动而显得有些不恭敬,但他心底坦荡,竟也毫不畏惧地说下去,“若非如此,太子妃又何须一再对臣撒谎?那柄香扇,其实是椿姬赠与太子妃的,而太子妃故意将罪名转嫁于柳氏身上,是因为——”

他一字一顿:“一个死者,哪怕背负再多的罪名,也无人能追究其责任了。”

珑染平静地听他说完,竟是笑了:“本宫理应感激你的,因为你没有对旁人说起这件事。”她掀起眼帘,那双沉甸甸的黑眼睛依然不见一丝光泽和温度,像是濒死的蝴蝶,因被流年所抛而彻底失去了最初的绚丽。“本宫知道,你心里必定有所芥蒂,你好意告诉本宫真相,提醒本宫需提防身边的人,却被本宫欺骗,换做是本宫,也会觉得这世情薄、人情恶啊……”

“所以——太子妃觉得臣只是想借机献媚,才会说出真相的?”萱见自嘲道。

珑染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幽绵的,简直温存的眼神:“萱见太医,这里是皇宫,并不是热心人泛滥的街坊,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纵然是你——不也因为不相信我的说辞,才会在暗中查明真相的么?”

她这次没有用“本宫”自称,仿佛因此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才能将从前不愿启齿的话都同他一人道出,“我之所以替椿姬隐瞒,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少惹是非罢了。何况只是一柄阻孕的香扇,于我本身并无伤害,我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戛然止住,抬了衣袖像是在揉眼里的砂:“抱歉,本宫失态了。”

“倘若太子妃并不想要孩子,臣建议另换一种方式。”萱见渐而缓和了语气,“那扇面的香气曾溺死一只有孕的渡娘,于人体多少有些害处。”

珑染缄口不语。她岂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她根本不会有孩子。

萱见凝视她许久,从他的角度偏巧望见她浓黑的额发和迎风微颤的睫。是了,他理应相信她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甚至比她们所有人还要温良可欺,她竭力掩饰这真相,仅仅是想保护自己不受流言所累,因为清楚知道没有人会在她身陷囹圄之后替她申辩——

是呵,这里是皇宫,春风得意时鸡犬升天、一朝失势后落井下石的地方。

“臣至今记得,家母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若是不会善待别人,至少,要学会善待自己。”萱见神色清淡,却掩饰不住眼里缅怀的悲伤,“臣之所以愿意帮助太子妃,只是因为家妹便不幸葬身于这后宫之争中,臣万分悔恨当初不该送她进宫,才会造成今日的天人永隔。而臣每每看见太子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本宫知道。”珑染轻声打断了他。她知道——是她故作可怜的姿态令他动了恻隐之心,才会愿意为她效力。有了他这样的心月复,骊王和皇后那边的动静便容易掌握了。

珑染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其实走了一步险棋,故意欺骗他——她需要的是一个心细如发、且绝对忠诚于她的帮手。昨晚的那些话,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说明他心思不够缜密,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却因此不愿替她办事了,说明他对她不够诚心,她不敢用这样的人;而最终她赢了——他只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寻她对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她最乐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平添几分惆怅,她到底是利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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