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须得一知己 第6章(2)
作者:赖刁刁

阳光从浅色的窗帘中映进屋中,在木质的地板上打上一道明亮的光斑。目光所及之处,已贴上胶带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箱,被集中堆砌在了客厅的一角。空荡荡的书橱、茶几和椅子上,都已经被小心地罩上了白布。

这是沈文若第一次来到朱裔的家里。只消一眼,他就已经看明白,这个住址很有可能即将成为过去式。

其实,沈文若在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朱裔辞职的事。毕竟,对于那个做事有时严谨到过分的地步的男人来说,连续四天没有一个电话,已经可以算是一种不正常的事件。沈文若尝试过拨打对方的手机号码,可是却只有呼叫声作为回应。于是,他尝试着去拨打海南方面的办公电话,在办公人员的口中得到了朱裔“回N市了”以及“已经辞职”的消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朱裔默默地拉开了罩在沙发上的白布,做了一个“坐”的手势。沈文若笑了笑,依言坐下。

五月初的暖阳自窗中映来。然而,在这个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当当、没有半分生活气息的家里,就连暖阳也无法温暖这冷寂的气氛。朱裔站在一边,抱着双手沉默地望着窗外。

沈文若并非一个不识趣的人。他自然明白,主人家没有落座,也就表明没有长谈的意思。如果是平时,他会选择长话短说、速战速决。但他与他,并不仅仅是主人与客人的关系。而他沈文若不会去看这个主人的脸色办事,正因为对方是朱裔。

轻轻扬起唇角,惯有的笑语流露而出,沈文若笑着打破沉默:“哎呀呀,有客来访,却连杯茶都这么吝啬,朱裔,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方式吗?”

朱裔转过身。由于背对着窗户逆光的关系,沈文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冷哼,却让沈文若几乎可以肯定此时的他定是挑起了眉摆出一张扑克脸来,“不请自来,还大大方方地讨茶喝,沈文若,这就是你身为客人的方式吗?”

采用几乎相同的句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正是两人最常用的抬杠方式,也已经成为了二人的共识。朱裔不悦的回答,反而让沈文若轻笑起来。

“朱裔,”轻轻地唤了一声友人的名字,沈文若选择了请求,“我想喝杯茶,好吗?”

“……”朱裔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沈文若显然是与他磕上了,不好好谈一次,对方绝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地离开。然而,即使是明摆着确认友人的战略,在对上友人的笑容之后,朱裔还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选择了应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文若的请求,他从未拒绝过。

走到墙角的朱裔,弯身以钥匙扣划开了已经封装好的纸箱,从中掏出了一罐绿茶与一个瓷杯。随后,他无言地走进了厨房。

再然后,蒸腾着冉冉茶香的瓷杯,被端上了蒙着白布的茶几。沈文若伸手接过,将瓷杯拢在手心里。温暖的热度,传过质地良好的厚瓷,将手心也熨得暖和起来。

恰到好处的温暖,并不觉得烫手。这让沈文若忽然觉得好笑,笑那个男人在这种郁闷不爽的境地下,却还是十足的认真和细致——刚才在朱裔打开箱子的时候,沈文若清楚地看见,箱子里摆放着好几个款式不同的杯子,其中有细致的骨瓷杯,也有方口杯。而朱裔,选择了杯壁最为厚实的这一个。

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笑意更浓。沈文若笑了笑,“坐,请坐。”

似乎是反转过来的主客立场,让朱裔冷冷地瞥去一眼。沈文若为何而来,朱裔心知肚明。但如果对方当真是过来以一副心理医生的模样来做开导,朱裔确认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耐心,会驱动他一脚把人踹出去。

“有话快说,”朱裔仍是站在一边,没有坐下的意思,“但如果是想说些所谓‘思想工作’的废话,好走不送。”

“呼呼,我的确是做过不少次的知心大哥,”沈文若笑了笑,由于他的职业性质,他的确是经常对学生进行心理辅导,“比如飞仔当年就是给我劝回来的。哎呀呀,事实证明我的口才还是相当不错……”

收敛了笑语,沈文若凝视面前的友人,“不过,朱裔你该知道,我能辅导他们,却绝对不会辅导你。”

沈文若可以辅导他的学生,可以开导他们,劝服他们,可朱裔不一样。唯独朱裔是不同的。他与他是相知的友人,不存在由谁来辅导谁。相知,相伴,相互的支持,无须言明。

隐含于话后的深意,让朱裔再度沉默了。

见对方不说话,沈文若笑了笑,“朱裔,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来找你帮忙的。”

“说。”

沈文若轻咳一声,“说起来,我打算重新搞一下家里的装修,所以能不能让我和沈和,暂时到你这里借住一阵?”

朱裔一眼看穿这个蹩脚的借口,不由得冷笑一声,“借住?再然后,是不是要以借住之名,缴纳所谓的‘房租’?沈文若,你应该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救济。”

面对友人的顽固,沈文若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朱裔,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算得那么清楚明白?”

见朱裔不答话,沈文若自顾自地说下去:“真要清算,我们可以一笔笔地算个清楚。第一,我手扎伤的时候,你帮我垫付的药费,我有没有说过要还给你?第二,你之前来我家帮忙,连续一个多星期,我有没有说过要付你每一顿的菜金?第三,你给沈和的红包,你是不是需要我用别的方式礼尚往来,将这份人情还回去?”

说到这里,沈文若顿了顿,才又慢慢继续:“你是不是想将我们的交情,都算成这一笔笔的人情债?凭什么你可以帮我担下麻烦,我就不能帮你担?”

一些话,他与他之间,从没有挑得这么直白。其实,朱裔与沈文若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他们的交情绝不是普通朋友的礼尚往来,甚至不是朋友间力所能及的帮忙。心照不宣之中,彼此早有了共同分担的打算。

但在朱裔的眼中,“分担”不等同于“负担”。

所以,他只是沉声说出令沈文若失望的答案:“抱歉,我已经找好新房子了。”

沈文若笑着说了一句,“好,很好。”再然后,他将瓷杯放回了茶几上,看也不看友人,只是径直走出客厅,拉开大门迈了出去。

罩着白布的茶几上,人已走,茶已凉。朱裔弯身倒去了一口未动的茶水,将杯子再度收回到纸箱当中,封合。

朱裔并不是蠢人,他很明白,那一天他的拒绝,对于沈文若来说是一种太过于生疏的伤害。如果换作是沈文若失业,自己肯定想也不想地把那一大一小接到家里来,而沈文若想必也不会反对,他不是那种会拘泥于形式的人。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其实朱裔何尝不明白,沈文若从不与他清算,正是由于“不外”二字。而他与沈文若的交情,早已是一笔糊里糊涂理不清说不明的烂账,本不需要算得那么清楚明白。

可朱裔却无法不去在意。他在意的,并不仅仅是无法接受被沈文若救济的自尊心问题,在朱裔眼里,所谓的“交情”并非推卸责任的借口,所谓的“不外”也并非让对方倒贴的理由。

沈文若可以帮他的学生,他可以帮天下人,可唯有朱裔,绝不愿意他费心费神去帮。

朱裔可以是一个失败的人,却唯独不能在沈文若的面前失败。唯有在沈文若面前,他必须自始至终,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

说到底,沈文若说得半分没错。

他,朱裔,愿意帮沈文若承担一切的麻烦,愿意纵容沈文若的依赖,可他却无法纵容自己,无法容忍一个要把烂摊子丢给沈文若去解决的自己。

这些话,朱裔绝不会说出口。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沈文若也该是明白的。但还是那句话,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沈文若该明白自己,却无法不对这样的自己生气。

几乎可以清楚地预料到那人在他背后是如何不满地抱怨着,说不准可怜的小沈和还得被迫听他的控诉,朱裔牵扯了嘴角,勾勒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他不得不承认,那天虽然不欢而散,但沈文若的到来,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收敛了散乱的思绪,朱裔将注意力投回手中的报纸上——虽然说是招聘专版,但是合适的工作屈指可数。大多数的信息都集中在厨师、美容美发之类的专业技术工上,唯有保安是不需要执照的。但依照朱裔目前的状况,还远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在连翻了数页之后,朱裔看见了一个民营小企业招聘办公室后勤人员的信息。他记下了电话号码,准备等到对方的上班时间再致电先询问一下。

就在此时,骤响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朱裔手头的动作。原本以为是房屋中介公司带来了消息,可当看清那一连串的数字之后,朱裔微微挑起了眉。

号码相当熟悉,正是来自那栋他工作了八年的办公楼。

在迟疑了两秒之后,朱裔接通了电话。让他更料想不到的是,电话里的声音,竟然是上次那两名被解聘的新人中的一员。

在得到“公司请我们回来了”的消息之后,朱裔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对方说出的原因却是他不曾想到的,“……听人事处说,我们能回来都是老总的意思。老总知道你在卖房找新工作,就把我们两个都招回来了,而且已经签了正式员工的合同。我想这应该是看着您的面子吧。”

朱裔挑眉。辞职那时,他曾亲耳听见总裁在人事主管的电话那头说出“不放人”的答案。但想不到老总一句话断了他在N市地产界的后路,却并非因为对他辞职的恼怒和报复。

朱裔并不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却也不会妄自菲薄。在公司的八年,由他亲手扶持了多少项目,他自然是清清楚楚。高层对他有所重视,却因为他的年资没有进行更高的提拔,这些,他多多少少有些耳闻。

“……如果能有机会,”对方在电话里继续说道,“我们还想做您的下属。”

朱裔没有明确表态和回应。他明白这个电话并不仅仅只是对方想告知一下录用的消息并表达一下感激,而是有人授意——如果是单纯的私人联络,理应用的是手机,或是在私人时间拨打才对。但对方用的却是办公室座机。不怕旁人听到,自然是有恃无恐。

朱裔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内,他会接到人事处的电话。

事实证明朱裔半点没有料错。在一个小时之后,人事主管打来了电话,先借“调查一下离职人员的近况”为借口和噱头,询问朱裔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朱裔当然明白这个噱头完全就是扯淡,想要请他回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对于这家公司,朱裔有感情。更何况事情的焦点问题已经解决,朱裔很清楚那是公司做出的极大让步。其实,在接到电话之时,朱裔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朱裔也不会仗着公司要他的意向,特地拿乔,或者要求更高的报酬条件。他并不是那种人。所以,在面对人事主管绕来绕去绕到“如果你要回来,公司对你还是敞开大门”的重点上的时候,朱裔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双赢的结果,“我愿意回去。”

第二天,朱裔回到了公司,签下了五年的劳动合同。人事处给了他办公室钥匙,还是他原先的那一间。文件档案已经重新放回了桌上,朱裔按照自己惯用的顺序,逐一归档。

当将两本工具书放回架上的时候,朱裔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一圈折腾究竟为的是什么?房子终究没有卖掉,而回归原先岗位的他,在这场折腾里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让沈文若失望。

临近下班的时候,朱裔一如既往地收拾好自己,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等待电梯。轿厢到达开门的瞬间,他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初见那人时的景象——

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之中,那时的他跨步迈入电梯轿厢,利落地按下27层。然而就在轿门关闭的刹那,那个人自拐角处走来,透过半合的电梯门向他笑了一下。

会意的他,立刻压住了开门键。于是,他便只能无言地看着那个人悠闲地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条斯理、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偏褐色的长发在璀璨的金色灯光下折射出淡淡温和的暖金色……

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得不面对生老病死,终日忙碌为生计奔波。可冥冥之中、六十亿人里,他们的相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可以称得上是“传奇”。

当轿厢的门关闭的那一刻,在朱裔脑中,“想见沈文若”的这样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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