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裔将车开到沈文若家楼下的时候,天还是明亮着的。望着天幕中温暖的红云以及层层叠叠的淡金色,朱裔有些恍然。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过去将近四个月了。在年前的那些日子里,每每当他下班赶到附近社区超市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每一次驶入小区,他都会不自觉地抬头去看楼上窗口中透出的暖黄色的灯光。而如今,晚霞漫天的傍晚景致,似乎是在提醒他“时过境迁”四个字一样。
五月的N市,已是春末的时节。小区的绿化带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虽然都是寻常的观赏性植物,但是连成一片的月季开得正盛,一眼望去,确实应了那一句“繁花似锦”。翠绿的草坪,带着泥土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掏出车库钥匙的那一刻,朱裔迟疑了一会儿。他明明知道沈文若还在生气,站在自己的立场,朱裔是觉得应该等情况安定下来之后,再使用这把钥匙——毕竟对于尚不确定的事情,他是不会采取确定的行动。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沈文若最反感的就是他这种外人一般的“撇清”态度。
钥匙被捏在手心里,朱裔不言不语,只是以指月复摩挲片刻。他可以在公事上当机立断,他可以在自己辞职或入职的生计大事上,迅速权衡利弊做出决定。但是,面对这一把小小的钥匙,“开不开门”如此简单的选择题,却令他踌躇了许久。
楼上的窗口亮起了灯。黄色的灯光与逐渐暗淡的深蓝色天幕形成了对比。朱裔再不多想,按下了开启的按钮。
车库大门缓缓开启,趁着这还没有全黑的天色,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小小的篮球架。躺在墙角的篮球上落了一层灰,看来是很久没有动过了。朱裔很快停好了车。出门的时候,他在门边停留了两秒,瞥了一眼门边的长颈鹿挂画。以红色水彩笔标注的最高刻度,与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别无二致。
没来由地,朱裔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放心”。想到小沈和正该是蹿个子的时候,他竟有些担忧,怕三个月不见,小表已变了模样。
如果是朋友家的孩子,他大可以模模小家伙的脑袋,笑着感慨一声“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可是,沈和不同。朱裔非常清楚:在那一大一小的生活当中,他不希望遗漏自己存在的痕迹。他希望,自己始终在那里。
楼道里的延时路灯并没有被打开。朱裔一步步地踏上昏暗的阶梯,迈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门。门内依稀传来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就算听得清楚,朱裔也并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所以,他只是站定在那里,迅速按下电铃。
门内“啪嗒啪嗒”趿着拖鞋奔跑过来的声响,就跟朱裔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一样。朱裔有些想笑。一为似乎没什么长进的小沈和;一为想起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沈文若让他无法反驳的邀请——直到这个时候,朱裔突然意识到,那一招就叫“请君入瓮”。
小家伙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儿,从那细小的门缝中眯着眼睛望过来。在见到朱裔之后,小沈和跳了一下,“刷啦”地把门打开,看样子是要扑过来。
见他那副惊喜的模样,朱裔做好了准备,站稳脚步。可小家伙的笑脸忽然又垮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下,确认沈文若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小沈和伸出小手,冲朱裔勾勾手指,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朱裔依照沈和的动作,弯腰偏过头去。小沈和以右手拢在朱裔耳边,悄悄地问:“朱裔朱裔,你做了什么惹得文若不高兴了?”
面对小家伙的疑问,朱裔张了张口刚想回答,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和一把捂住,还冲他伸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厨房里传来沈文若的声音:“和少爷,去开门。”
“没人啊!”小家伙扯着嗓子向后喊,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让朱裔愣了一下。
然而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枣还是红的甜”。如果小沈和能骗过沈文若,那么沈文若也就不是沈文若了。只听那个人一边笑着说“呼呼,和少爷,我明明听到电铃响”,一边自厨房走了出来。
一听脚步声,小沈和赶忙把朱裔往外推,但无论是论体型还是论力量,这显然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当沈文若转过墙壁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仍站在门外的那个人。
朱裔看得明白,在见到他之时,沈文若明显是愣了一下。然后,僵硬了两秒的笑容,变得越发灿烂——场面上的笑容,见到阿猫阿狗沈文若都不会吝啬,“哎呀呀,朱裔先生,真是稀客。”
紧接着“哎呀呀”的口头禅之后,听似热络的招呼,实际上却是半句好话都没有。朱裔清楚得很,沈文若是气得见外,于是故意采用这种泾渭分明的称呼,强调“外人”的立场。
朱裔没有答话。小沈和抬头看看朱裔,又抬头看看沈文若,最后弯下腰丢了一双布质的拖鞋到朱裔的身前,再然后,一溜烟地跑进了客厅里,乖乖地拿起书,装模作样地开始写作业,一边写一边偷偷地乱瞄几眼过来。
没有了小家伙的阻拦,朱裔迈了一步跨进屋里,反手带上了大门。见到他换鞋的动作,沈文若“呼呼”一笑,笑得够冷,“喂,不请自来,不请自入,这位客人,你知不知道你够厚脸皮?”
朱裔还是没有答话,只是换上拖鞋,自顾自地走过去。沈文若伸手一拦,刚想阻止对方的步伐,却被朱裔捏住了手腕。
手掌里传来细腻的温度,感觉到沈文若加大了手腕的力度,朱裔将手指收得更紧了。
两个男人无声地进行着角斗。小沈和瞄了一眼状况,夸张地向天上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跳下凳子抓起课本,轻手轻脚地就往卧室里钻。
察觉小家伙的动作,沈文若微微有些气恼,张口就是一声:“沈和!”
“哎?”小家伙刚想钻进房间,但是此时被沈文若点了名,沈和也只能停下脚步应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小表头的说辞流利得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个……我还有好多功课要做……不过,文若你放心,要是有人欺负你,沈和一定会来帮忙的!”
沈文若瞪着朱裔,话却是跟沈和说的:“这还不叫欺负?”
“这个嘛,”小家伙向前探了探脑袋,瞥见两个大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之后,沈和忽然咧开嘴角笑得很甜,“朱裔不会欺负文若,朱裔都会帮文若。”
沈文若撇撇嘴没吭声。
朱裔将对方放弃拉锯战的手握紧在掌心里,沉声唤起对方的名字:“沈文若。”
“干吗?”
语气不善,不过总算是肯答话。朱裔轻声地笑起来,“别扭闹脾气,沈阿呆,我看你以后改名‘沈姑娘’好了。”
这句话自然引起沈文若的强烈反弹,“别扭厚脸皮,城墙拐弯也不及你。朱裔,我看你以后真正该改名‘猪先生’——猪头肉的猪。”
这样“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抬杠模式,算是二人的共识。听到这里,朱裔不怒反笑,只把五指攥得更紧了,“姑娘配先生,正好。”
“……”沈文若顿了一秒之后,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厚的脸皮”。朱裔也以“承让承让,我还远不及你”作为回应。
小沈和看看两个大人的表情,终于舒了一口气,跑过来一把扑住朱裔,“朱裔朱裔,我想你了!”
小家伙直白的话,让沈文若“啧啧”了两声。朱裔放任小表抱着他的腰撒娇,伸手拍了拍小表的脑袋,然后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那你呢?”
“呼呼,”沈文若笑眯了眼,一脸典型的不怀好意,“没心没肺的冷血动物,自然是剁之而后快!”
听上去够力也够狠的放话,吓得倒别人,却吓不倒朱裔。轻轻扬起唇角,他将二人相握的手塞进外套的口袋中,没有再说话。
温暖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暮春傍晚的和风自窗间袭来,扬起窗帘内衬的薄纱。节能灯映出明亮的光芒,投映在木质的地板上,安宁而柔和。
朱裔明白,沈文若也明白,两个人各自都有不可逾越的坚持。可这反应于表面上的争执和矛盾,归根究底,还是只为了两个字:对方。
小家伙抱得累了就开始松手看戏,看戏看得累了,就干脆一坐到沙发上,抓了一包薯片拆开。大声嚼了两口之后,忍不住出声抗议:“快点和好啦!我都饿了!”
小表的言论引来两个大人的黑线。沈文若转身往厨房走,朱裔却紧抓着不放手,随着他走过去。
这个动作引来了沈文若的斜视和小沈和的白眼,可朱裔却毫不在意,“我帮你。”
“没什么好帮的。”沈文若的这句并不是气话。当走进厨房,看见那两碗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由葱花和麻油构造而成的阳春面之时,朱裔终于明白小沈和对他为何会那么热情了。而那句“朱裔朱裔我好想你……”也有了被省略的隐藏关键字的答案。
不由得抽搐了嘴角,朱裔终于丢开了沈文若的手,“我去买菜。”
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那人的轻唤:“朱裔。”
朱裔转过头去,就见沈文若随手扔了什么。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朱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随即摊开掌心。
大门的钥匙。
唇角的笑容刚刚上扬却又转而僵硬,朱裔不自觉地挑了挑眉。这大门钥匙,他记得聂飞也有一把。
然而,刚刚有些吃醋的情绪,随即又转为平和。朱裔牵扯了嘴角,轻笑起来。无论沈文若给过谁钥匙,无论是聂飞还是别的谁,他都无须在意,甚至无须再去过问其缘由。
他就是有这份笃定。只因他是朱裔,而他是沈文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