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淺色的窗簾中映進屋中,在木質的地板上打上一道明亮的光斑。目光所及之處,已貼上膠帶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紙箱,被集中堆砌在了客廳的一角。空蕩蕩的書櫥、茶幾和椅子上,都已經被小心地罩上了白布。
這是沈文若第一次來到朱裔的家里。只消一眼,他就已經看明白,這個住址很有可能即將成為過去式。
其實,沈文若在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了朱裔辭職的事。畢竟,對于那個做事有時嚴謹到過分的地步的男人來說,連續四天沒有一個電話,已經可以算是一種不正常的事件。沈文若嘗試過撥打對方的手機號碼,可是卻只有呼叫聲作為回應。于是,他嘗試著去撥打海南方面的辦公電話,在辦公人員的口中得到了朱裔「回N市了」以及「已經辭職」的消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朱裔默默地拉開了罩在沙發上的白布,做了一個「坐」的手勢。沈文若笑了笑,依言坐下。
五月初的暖陽自窗中映來。然而,在這個已經被收拾得妥妥當當、沒有半分生活氣息的家里,就連暖陽也無法溫暖這冷寂的氣氛。朱裔站在一邊,抱著雙手沉默地望著窗外。
沈文若並非一個不識趣的人。他自然明白,主人家沒有落座,也就表明沒有長談的意思。如果是平時,他會選擇長話短說、速戰速決。但他與他,並不僅僅是主人與客人的關系。而他沈文若不會去看這個主人的臉色辦事,正因為對方是朱裔。
輕輕揚起唇角,慣有的笑語流露而出,沈文若笑著打破沉默︰「哎呀呀,有客來訪,卻連杯茶都這麼吝嗇,朱裔,這就是你對待客人的方式嗎?」
朱裔轉過身。由于背對著窗戶逆光的關系,沈文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冷哼,卻讓沈文若幾乎可以肯定此時的他定是挑起了眉擺出一張撲克臉來,「不請自來,還大大方方地討茶喝,沈文若,這就是你身為客人的方式嗎?」
采用幾乎相同的句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正是兩人最常用的抬杠方式,也已經成為了二人的共識。朱裔不悅的回答,反而讓沈文若輕笑起來。
「朱裔,」輕輕地喚了一聲友人的名字,沈文若選擇了請求,「我想喝杯茶,好嗎?」
「……」朱裔沒有說話,他當然明白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沈文若顯然是與他磕上了,不好好談一次,對方絕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地離開。然而,即使是明擺著確認友人的戰略,在對上友人的笑容之後,朱裔還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選擇了應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文若的請求,他從未拒絕過。
走到牆角的朱裔,彎身以鑰匙扣劃開了已經封裝好的紙箱,從中掏出了一罐綠茶與一個瓷杯。隨後,他無言地走進了廚房。
再然後,蒸騰著冉冉茶香的瓷杯,被端上了蒙著白布的茶幾。沈文若伸手接過,將瓷杯攏在手心里。溫暖的熱度,傳過質地良好的厚瓷,將手心也熨得暖和起來。
恰到好處的溫暖,並不覺得燙手。這讓沈文若忽然覺得好笑,笑那個男人在這種郁悶不爽的境地下,卻還是十足的認真和細致——剛才在朱裔打開箱子的時候,沈文若清楚地看見,箱子里擺放著好幾個款式不同的杯子,其中有細致的骨瓷杯,也有方口杯。而朱裔,選擇了杯壁最為厚實的這一個。
一貫上揚的唇角,此時笑意更濃。沈文若笑了笑,「坐,請坐。」
似乎是反轉過來的主客立場,讓朱裔冷冷地瞥去一眼。沈文若為何而來,朱裔心知肚明。但如果對方當真是過來以一副心理醫生的模樣來做開導,朱裔確認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耐心,會驅動他一腳把人踹出去。
「有話快說,」朱裔仍是站在一邊,沒有坐下的意思,「但如果是想說些所謂‘思想工作’的廢話,好走不送。」
「呼呼,我的確是做過不少次的知心大哥,」沈文若笑了笑,由于他的職業性質,他的確是經常對學生進行心理輔導,「比如飛仔當年就是給我勸回來的。哎呀呀,事實證明我的口才還是相當不錯……」
收斂了笑語,沈文若凝視面前的友人,「不過,朱裔你該知道,我能輔導他們,卻絕對不會輔導你。」
沈文若可以輔導他的學生,可以開導他們,勸服他們,可朱裔不一樣。唯獨朱裔是不同的。他與他是相知的友人,不存在由誰來輔導誰。相知,相伴,相互的支持,無須言明。
隱含于話後的深意,讓朱裔再度沉默了。
見對方不說話,沈文若笑了笑,「朱裔,其實我這次來,是想來找你幫忙的。」
「說。」
沈文若輕咳一聲,「說起來,我打算重新搞一下家里的裝修,所以能不能讓我和沈和,暫時到你這里借住一陣?」
朱裔一眼看穿這個蹩腳的借口,不由得冷笑一聲,「借住?再然後,是不是要以借住之名,繳納所謂的‘房租’?沈文若,你應該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救濟。」
面對友人的頑固,沈文若沒有動怒,只是笑了笑,「朱裔,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見朱裔不答話,沈文若自顧自地說下去︰「真要清算,我們可以一筆筆地算個清楚。第一,我手扎傷的時候,你幫我墊付的藥費,我有沒有說過要還給你?第二,你之前來我家幫忙,連續一個多星期,我有沒有說過要付你每一頓的菜金?第三,你給沈和的紅包,你是不是需要我用別的方式禮尚往來,將這份人情還回去?」
說到這里,沈文若頓了頓,才又慢慢繼續︰「你是不是想將我們的交情,都算成這一筆筆的人情債?憑什麼你可以幫我擔下麻煩,我就不能幫你擔?」
一些話,他與他之間,從沒有挑得這麼直白。其實,朱裔與沈文若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他們的交情絕不是普通朋友的禮尚往來,甚至不是朋友間力所能及的幫忙。心照不宣之中,彼此早有了共同分擔的打算。
但在朱裔的眼中,「分擔」不等同于「負擔」。
所以,他只是沉聲說出令沈文若失望的答案︰「抱歉,我已經找好新房子了。」
沈文若笑著說了一句,「好,很好。」再然後,他將瓷杯放回了茶幾上,看也不看友人,只是徑直走出客廳,拉開大門邁了出去。
罩著白布的茶幾上,人已走,茶已涼。朱裔彎身倒去了一口未動的茶水,將杯子再度收回到紙箱當中,封合。
朱裔並不是蠢人,他很明白,那一天他的拒絕,對于沈文若來說是一種太過于生疏的傷害。如果換作是沈文若失業,自己肯定想也不想地把那一大一小接到家里來,而沈文若想必也不會反對,他不是那種會拘泥于形式的人。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其實朱裔何嘗不明白,沈文若從不與他清算,正是由于「不外」二字。而他與沈文若的交情,早已是一筆糊里糊涂理不清說不明的爛賬,本不需要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可朱裔卻無法不去在意。他在意的,並不僅僅是無法接受被沈文若救濟的自尊心問題,在朱裔眼里,所謂的「交情」並非推卸責任的借口,所謂的「不外」也並非讓對方倒貼的理由。
沈文若可以幫他的學生,他可以幫天下人,可唯有朱裔,絕不願意他費心費神去幫。
朱裔可以是一個失敗的人,卻唯獨不能在沈文若的面前失敗。唯有在沈文若面前,他必須自始至終,是一個能靠得住的人。
說到底,沈文若說得半分沒錯。
他,朱裔,願意幫沈文若承擔一切的麻煩,願意縱容沈文若的依賴,可他卻無法縱容自己,無法容忍一個要把爛攤子丟給沈文若去解決的自己。
這些話,朱裔絕不會說出口。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沈文若也該是明白的。但還是那句話,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沈文若該明白自己,卻無法不對這樣的自己生氣。
幾乎可以清楚地預料到那人在他背後是如何不滿地抱怨著,說不準可憐的小沈和還得被迫听他的控訴,朱裔牽扯了嘴角,勾勒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來。他不得不承認,那天雖然不歡而散,但沈文若的到來,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收斂了散亂的思緒,朱裔將注意力投回手中的報紙上——雖然說是招聘專版,但是合適的工作屈指可數。大多數的信息都集中在廚師、美容美發之類的專業技術工上,唯有保安是不需要執照的。但依照朱裔目前的狀況,還遠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在連翻了數頁之後,朱裔看見了一個民營小企業招聘辦公室後勤人員的信息。他記下了電話號碼,準備等到對方的上班時間再致電先詢問一下。
就在此時,驟響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朱裔手頭的動作。原本以為是房屋中介公司帶來了消息,可當看清那一連串的數字之後,朱裔微微挑起了眉。
號碼相當熟悉,正是來自那棟他工作了八年的辦公樓。
在遲疑了兩秒之後,朱裔接通了電話。讓他更料想不到的是,電話里的聲音,竟然是上次那兩名被解聘的新人中的一員。
在得到「公司請我們回來了」的消息之後,朱裔為他們松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對方說出的原因卻是他不曾想到的,「……听人事處說,我們能回來都是老總的意思。老總知道你在賣房找新工作,就把我們兩個都招回來了,而且已經簽了正式員工的合同。我想這應該是看著您的面子吧。」
朱裔挑眉。辭職那時,他曾親耳听見總裁在人事主管的電話那頭說出「不放人」的答案。但想不到老總一句話斷了他在N市地產界的後路,卻並非因為對他辭職的惱怒和報復。
朱裔並不是個狂妄自大的人,卻也不會妄自菲薄。在公司的八年,由他親手扶持了多少項目,他自然是清清楚楚。高層對他有所重視,卻因為他的年資沒有進行更高的提拔,這些,他多多少少有些耳聞。
「……如果能有機會,」對方在電話里繼續說道,「我們還想做您的下屬。」
朱裔沒有明確表態和回應。他明白這個電話並不僅僅只是對方想告知一下錄用的消息並表達一下感激,而是有人授意——如果是單純的私人聯絡,理應用的是手機,或是在私人時間撥打才對。但對方用的卻是辦公室座機。不怕旁人听到,自然是有恃無恐。
朱裔可以肯定,在今天之內,他會接到人事處的電話。
事實證明朱裔半點沒有料錯。在一個小時之後,人事主管打來了電話,先借「調查一下離職人員的近況」為借口和噱頭,詢問朱裔有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朱裔當然明白這個噱頭完全就是扯淡,想要請他回去才是真正的目的。
對于這家公司,朱裔有感情。更何況事情的焦點問題已經解決,朱裔很清楚那是公司做出的極大讓步。其實,在接到電話之時,朱裔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朱裔也不會仗著公司要他的意向,特地拿喬,或者要求更高的報酬條件。他並不是那種人。所以,在面對人事主管繞來繞去繞到「如果你要回來,公司對你還是敞開大門」的重點上的時候,朱裔只是直截了當地說出雙贏的結果,「我願意回去。」
第二天,朱裔回到了公司,簽下了五年的勞動合同。人事處給了他辦公室鑰匙,還是他原先的那一間。文件檔案已經重新放回了桌上,朱裔按照自己慣用的順序,逐一歸檔。
當將兩本工具書放回架上的時候,朱裔突然覺得有些頭疼,這一圈折騰究竟為的是什麼?房子終究沒有賣掉,而回歸原先崗位的他,在這場折騰里什麼都沒有得到,除了讓沈文若失望。
臨近下班的時候,朱裔一如既往地收拾好自己,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等待電梯。轎廂到達開門的瞬間,他突然沒來由地想起初見那人時的景象——
燈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之中,那時的他跨步邁入電梯轎廂,利落地按下27層。然而就在轎門關閉的剎那,那個人自拐角處走來,透過半合的電梯門向他笑了一下。
會意的他,立刻壓住了開門鍵。于是,他便只能無言地看著那個人悠閑地將手插在風衣口袋里,慢條斯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偏褐色的長發在璀璨的金色燈光下折射出淡淡溫和的暖金色……
他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不得不面對生老病死,終日忙碌為生計奔波。可冥冥之中、六十億人里,他們的相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也可以稱得上是「傳奇」。
當轎廂的門關閉的那一刻,在朱裔腦中,「想見沈文若」的這樣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