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碧蓝色的天空和棉絮一般雪白的云层。朱裔坐在舒适的座椅上,将颈部枕在柔软的椅背中,他阖上眼,准备以小睡来打发剩下的几个小时。然而,似乎活跃的大脑皮层并不愿就此进行短暂的休憩,这几天来的回忆,像是跑马灯一眼,徘徊在朱裔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他想起一周前那个守岁的夜晚,想起那个闹哄哄的屋子,满地跑的小家伙和乱叫的机器狗,此起彼落的鞭炮声,不断闪烁的电视画面,还有那双因为带着OK绷粗糙触感的手。
初一清晨,本该是家家户户走亲访友的热闹时候,他却独自回到了公寓当中。面对一百平米、装修简洁大方的房间,向来喜欢安静的他,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冷寂”。仅仅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却似乎是从一个时空转换到另一个时空。在这个理应再熟悉不过的“家”里,即使开启了空调暖气,却始终不能让他觉得足够暖和,就连灯光都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
朱裔不是蠢人,他当然明白其中原因不在于房子,不在于装潢或者是采光。他只是觉得无奈又好笑,笑年过三十的自己竟然也会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在刚分别半个小时之后,就开始想念那一张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的笑脸。
然而,紧接着的忙碌生活,却让他连续一周没有见到沈文若,而这个时间,现在看来,必然还要持续增长下去。
初二值班时,他曾给沈文若去了一个电话。可由于晚上要收拾行李赶凌晨去兰州的飞机,他拒绝了去对方家吃饭的邀请。那时的朱裔不曾想到,在从兰州赶回N市代班的初六当天,他就接到紧急通知,要他第二天就赶往海南处理当地的房产项目——这就是此刻的他不得不乘坐飞机前往温暖的南方岛屿的原因。
鲍司决定在年后改变战略方针,先以海南的房产项目作为主打,推出了一系列价格优惠的度假及养老景观房。一方面,海南的景观环境的确是没的说,非常适合休闲度假,健康养生。另一方面,海口作为省会城市,又有旅游业拉动其发展,现在的建设是越来越好,比起东南沿海发达城市并不差,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医疗卫生条件也都不错。因此,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的确是个可以选择在此养老的地方。
对于公司的这个项目决策,朱裔是非常赞同的,他也铆足了干劲将项目做到最好。到达海南之后,朱裔几乎是立刻投入了工作当中。除了景观房的地点选址之外,从建筑设计到样板房内部装修,他都亲自过目,力求完善。
偶尔,他会躲到已经进入二期的景观房社区当中,以“监督”为借口,实际上却是忙里偷闲,去吹一吹海风。看着装修完善的房间,站在阳台上看一看海,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将来等他和沈文若老了,能在这里养老,那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每次想到这里,朱裔就会自嘲地笑起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他竟然已经开始像个老头子似的琢磨这些。
“想念”这个词再平常不过,可朱裔却说不出口,总觉得一个大男人打电话说这个词太过于寒碜和肉麻。所以他和沈文若通话的内容,往往是围绕着小沈和,或者只是单纯的斗口与打趣。
两个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涉及感情的话,他们似乎是有着一种共识,谁也没有将话说破,却保持着两到三天一个电话的频率,哪怕其实平淡的生活里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可以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后来,沈文若和沈和那让朱裔羡慕的漫长寒假,也终于过去。一大一小不情不愿地上班上学,偶尔会在电话里抱怨“N市的冬天阴冷”,或者冷哼一声说“朱裔你这个没良心的自个儿在海南晒太阳看海看沙滩看美女”。
每每遇到这种带着酸气的抱怨,朱裔就会没心没肺地在电话这边装作赞同地猛点头,“没错,一个赛一个的漂亮。”隔着大海与电波,他却不自觉地做出欠揍的表情,就好像沈文若正站在他的面前“哼哼”两声不怀好意地笑着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似乎寒冬渐离。不只是天气,还有市场。公司的经济状况有了起色,开始缓慢恢复到萧条以前的状态,也开始重新招聘新晋员工。朱裔得到消息后,立刻给原先被裁掉的两名新人去了电话,邀请他们重回公司,回到自己的团队继续工作。笔试面试顺利通过,又有朱裔做的担保,那两人很快回到了N市的办公楼,并通过电话向朱裔表示了感谢。
一切似乎都很好。南方温暖的气候很是怡人,海风将朱裔吹得又黑了些。稳步渐进的工作,朝九晚五的健康生物钟,明明是再舒适不过的生活,朱裔却开始有些急躁了。一天一天,将近两个月都在这里工作,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想念那个夏天火炉冬天阴冷的N市,哪怕他对市中心的空气质量交通状况一直颇有微词。
他明白,其实,那里也只不过是他打工的地方,可与这里不同的是,那里有沈文若。
期盼的心情像是一种病症。明明是忙碌于工作的日子,每个小时都似乎过得飞快,可日历上的数字却又是走得极慢,这种落差,常常让朱裔对着办公桌上的台历默默发呆。
他不是没有想过回N市,却总觉得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对于他来说,从前并不是没有这样长期出差办公的先例,但他从没有这么想念过N市,想念那个先前的他并没有打算扎根的地方。
有时,朱裔会回想到上一次来海南时的情景。他记得就在他赶飞机的当天上午,第二次见到了带着女研究生出来实习的沈文若。短暂的相遇,短暂的相逢,他没有带着任何牵挂乘上飞机。那时候的他从不曾预料到,在大半年后的此时,心里会惦记上一个人,一个朋友,并足以让他产生“回家”的期盼。
三个月,自春节假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步入五月的海南,与冬日并没有多少区别,永远是那样四季常青阳光碧海。可朱裔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季分明的N市,还有那个人所在的“N大”,该是繁花盛开的时节了。
期盼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直到五月中旬,接到上头通知的朱裔,几乎是在挂断电话的下一刻,便向航空公司预定了当天的机票。
回家。
在七千多米的高空上,云层阻隔了朱裔的视线。望向舷窗外的他,从理论上来说绝对不可能望穿天与地的落差。然而,对目的地的期盼,让他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那灯火通明的街道,还有自米色窗帘中透出的暖黄色的灯光。
下了飞机之后,朱裔抬手看了腕上的表。不到三点的刻度,让他决定先回公司报个到,并将海南方面的资料丢进办公室。等到下班之后,再给沈文若去个电话,请那一大一小出去吃一顿好的。
这份本该是完美的计划,却在朱裔跨入27层之后做出了变更。
走过外围非单人间的大办公室,朱裔扫了一眼,发觉在自己团队的位置上空出了两张空荡荡的办公桌。没有电脑,没有任何办公设备,突兀的空缺让朱裔挑了挑眉。将行李靠在门边,朱裔径直走了过去,询问坐在旁边的同事。
然后,得到的“实习期满没能给转正”的答案,让朱裔皱紧了眉头。这两个人都是工作上相当认真的年轻人,如果说第一次被解聘是市场环境的问题,但这一次,他原以为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为二人争取到的新的机会竟然换来了相同的后果。
对下属的责任感让朱裔感到愤怒和自责。如果自己不是远在海南,他或许还可以为他们据理力争。可事实上,他却是让两个对他心存感激的年轻人再次尝到了被欺骗的滋味。对于这件事,他有责任。
没有说话的朱裔径直走入了人事部门。面对他的质问,人事主管给出的答复几乎和第一次相同——“这是老总的意思。这次所有还在试用期的新人,都没有转正的机会。”
这一次的朱裔没有选择沉默,他继续大声地质问对方:“既然如此,明知道不会录用新人,那你们人事部门为什么还要进行公开招聘?这不是明摆着的耍人吗?”
朱裔强硬的态度让对方不悦起来,“不就是两个新人嘛,又不是你家亲戚。不解雇,你付他们工资啊?”
完全不能理解朱裔为什么如此气愤的人事主管,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平时并不多话的男人走出办公室,又在半个小时之后递上了辞呈和办公室的钥匙,“如果这就是公司所谓的‘诚信’,”朱裔沉着脸,沉声说,“那么我选择离开。”
朱裔的决定让人事主管大惊失色。毕竟作为海南项目主管的朱裔,在职位上和他处于平级地位。他立刻给公司老总致电,在得到了“不放人”的答案之后,立刻一改先前不耐烦的态度,笑呵呵地尝试与朱裔交涉:“咳,一件小事而已,何必这么生气?来来,坐下来,咱们谈谈。”
朱裔睨视这个翻脸如翻书的家伙,连一句应付话都懒得说的他,直接回到办公室将所有办公资料和项目规划的文件夹,抱到了人事主管的手里。同时,他还将所有经手的办公用品列成了一张清单,尽数归还公司,就连小小的钢制文件夹和盒装纸巾都没有遗漏。
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朱裔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环保袋中。除了一直揣在衣兜里的钢笔之外,再有就是那几本工具书了。《现代汉语词典》和《成语词典》让他想起了最初见到沈文若时,那家伙站在他书桌边上“呼呼”一笑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辞掉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哪怕这也是他和沈文若相遇的契机。
朱裔抿紧了嘴唇,将两个月的工资共计一万四千元装在信封里,抛在人事主管的面前。毕竟是他单方面解除合约,违约金应该由自己来赔付。
料理完这一切事情,朱裔不顾对方如何大声地呼唤和挽留,只是迈着稳健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之中。
朱裔失业了。
这份做了八年的工作,也是他人生之中到目前为止的唯一一份工作。十八岁那年从遥远的兰州考到N市著名的理工类大学的他,选择了土木工程专业,并在大四下半年进入了那家房地产公司。他曾从最基层的策划人员做起,凭借优秀的专业技能和稳健的做事风格,逐步成为该策划组的负责人,再从项目的二把手一步步做到主管。八年来,公司的许多楼盘和项目都有他的参与。而海南方面的项目,更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
如今,他选择了离开。
辞职的那天下午,朱裔没有再给沈文若去电话。当天没有,后来也没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裔是个很实际的人。他明白失业意味着什么,存款虽然足够养活自己一阵子,但毕竟除了糊口之外,他还有房子要供房贷要还。
几乎是辞职的第二天就开始寻找新工作的朱裔,给N市几家不错的房产公司投去了履历。其中还有两家立刻表示,希望他可以去面谈一下。然而,就在朱裔打点好自己准备面试的时候,两个婉拒的电话,几乎是一前一后接踵而至。
再然后,朱裔的履历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相熟的同事偷偷告诉他,老板在业界年会的酒桌上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无法再在地产圈子立足。
会意的朱裔没有再死磕,只是坐在家里静静地想了一想。年过三十的他,所有的资历和建树都在地产圈子当中。此时让他放弃自己学习了四年的专业,放弃自己工作了八年的领域,重头再来,这谈何容易。
如果不想放弃,那就只有离开N市。
同样也明白这一点的朱裔,抿紧了唇。最终,他没有选择这一条路,而是选择重新择业。
然而,对其他行业没有经验的他,年龄也成了劣势。再加上经济危机的大背景,惨淡的市场并没有提供多少空余的岗位。在几次碰壁之后,朱裔决定卖掉房子。
原本七千多的月薪,在这个省会城市来说,算是很不错的收入。再加上一个人生活没有多少开销,经过几年的积攒,朱裔就有了供下这套房子的实力。只是如今,计划不如变化,失去了工作和收入的他,再没有能力负担。
当沈文若打电话来的时候,已是两个人失去联络的一个星期之后。当时的朱裔刚刚将卖房信息交给中介公司,正在将室内的物件分类并打包。
手机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让朱裔迟疑了一下。由自己亲手输入的“阿呆”两个字,在此刻却成为了让他沉默的存在。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希望听到沈文若的声音。
朱裔不是一个爱计较、爱钻牛角尖的人。但是身为男性的自尊,让他对沈文若产生了些微的抵触情绪。对于那个工作稳定、生活安乐、并有着“大学教师”这个社会评价与地位都颇高的职业的男人来说,此时此刻的朱裔,却是一个打算连窝都卖掉的无业游民。
并不对等的位置让朱裔烦躁起来,他将手机远远地抛到了沙发的一角。终于,在漫长的音乐铃声之后,屋内再度回归到沉寂之中。朱裔抿紧下唇,将书籍放入纸箱,然而下一刻,恼人的电话铃声再度奏响。
朱裔深知逃避不是解决之道。同时,朱裔也明白,如果是换作沈文若了无音信,自己在死活联系不到人的情况下肯定会发狂。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存着不让对方担心的心思,朱裔起身,弯腰捡起手机,开启了通话。
“朱裔?是你吗?”试探性的声音,在听到他以“嗯”作为回应之后,对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你在哪儿?”
朱裔沉默了两秒,“在家。”
“呼呼”的笑声并不像平时那么随意和轻松,朱裔听得出来,友人在电话那头有所顾忌地试探,“呼呼,朱裔,好久没联络,不是有什么好事故意不让我知道吧?”
朱裔不想说话,却又不能就这样挂断。在随便扯了句“最近事多”的谎话之后,就以“手机快没电了”这个蹩脚的借口单方面地结束了通话。
再然后,他关上了手机电源。
静默的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朱裔沉默着将手机放入了纸箱当中。对于刚才那种冷淡的态度,朱裔其实有些愧疚。他并不想针对沈文若,也绝不会针对沈文若。
毕竟,如果放得下,他早已选择去别的城市继续发展自己的专长,而不是选择留在N市,哪怕舍弃曾经的成绩,重头再来。
沉默的朱裔,最后一本书放进纸箱中。就在这时,门铃不期然地响起。而在猫眼中显示出的那张被放大的笑脸,对于朱裔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