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裝舞會里人山人海。據艾琳所知,樊夫人今晚選擇的戲劇化布置風格正展示出她著名的才能。優雅的大房間里點著紅色及金色燈籠,不用閃爍的燭火。昏暗的照明讓空間充滿長而神秘的陰影。
從溫室移來不少盆栽棕櫚樹,故意沿著牆壁擺放,提供情人們隱密的小空間。
艾琳不久便發現化裝舞會的重點在於賣弄風情、互相調笑,讓已厭膩制式交談的社交人士有機會玩玩最喜愛的游戲,且比平常更大膽地耍弄誘惑及陰謀。
亞瑟在用早餐時承認,他決定接受邀請時並不清楚這舞會需要披風及面具。
這就是讓男人決定社交活動的結果,艾琳想。他們永遠不會注意到細節。
但,瑪格和班寧似乎都非常能自得其樂,他們消失已經半個小時。艾琳直覺他們正在善加利用故意散放在房間里的棕櫚所形成的遮蔽處之一。
另一方面,她則正擠過人群,走向最近的門口。她需要休息一下。
餅去一小時,她盡責地和無數戴面具的紳士跳舞,幾乎沒法用手里拿的瓖羽毛小面具來遮掩五官。反正瑪格提醒過她,畢竟她就是要讓人認得。
她已經盡最大能力執行任務了,但現在她不只感到無聊,穿著軟皮舞鞋的腳也開始作痛。不停參加舞會及晚宴是要付出代價的,她想。
她快到達門口時才注意到一位穿著黑色披風的男人正堅定地向她走來。他穿著斗篷般包覆全身的衣服,還拉起兜帽蓋住頭部。他一靠近,她才看到他戴著面具。
他的動作有如一匹狼正穿過羊群尋找最無助的小羊。有一下子,她精神一振,也忘了疼痛的腳。亞瑟今晚稍早離家時,帶了件黑色披風及面具,還說他會到樊家的舞會接她。
但她沒想到他會這麼早到。也許他的調查很順利,有新的消息想和她討論。盡避他似乎決意忽略彼此間的吸引力——至少在前——但想到他多少仍把她當成可以討論這件事的人,她感到些許安慰。
穿披風的陌生人走到面前,艾琳的興奮立刻消失無蹤。他不是亞瑟。她不確定為何他尚未踫觸她,她便如此確定,但她就是知道。
不是那男人的聲音泄了密——他還沒開口。這並不奇怪,他不是當晚第一位只以手勢邀請她跳舞的紳士。聲音很容易辨認,有些客人不喜歡玩游戲時被人認出。但她仍認得大多數舞伴,尤其是那些之前曾經和她共舞華爾滋的人。
出乎意料地,華爾滋是很親密的舞蹈。沒有人的跳舞方法一模一樣;有些人如軍人般一板一眼,有些則充滿活力地帶著她在地板上滑行,讓她感覺彷佛在參加賽馬,但也有些人會利用親密的接觸將手放在不合禮儀的地方。
穿黑披風的男人做出花俏的手勢,她卻遲疑。他不是亞瑟,而且她的腳真的很痛。但無論他是誰!他都很努力地穿越人群來找她。她起碼得和他共舞一曲,她想。畢竟,她是受雇來表演的。
戴面具的男人一握住她的手臂,她立刻想反悔。他修長優雅的手指讓她無法解釋地全身打了個冷顫。她屏住呼吸,告訴自己那一定只是想像。但她的感覺否定了邏輯。這陌生人散發出一種氣質,讓她感受到最不愉快的情緒。
他帶領她踩著華爾滋舞步時,她只能努力不皺起鼻子,抗拒他身上發出的一點也不好聞的氣味。她感覺得出他剛剛出了很多汗,但那汗臭味並非來自尋常的運動,其中還滲有她認不出的淡淡香水,讓她有些反胃。
她端詳著他未被面具覆蓋的少部分臉龐。燈光下,他的眼楮在黑絲面具的小洞中閃閃發亮。
她第一個想法是他喝醉了,但她發現他並未腳步不穩或舞步錯亂。也許他剛玩紙牌、骰子而贏了或輸掉一大筆錢,這可以解釋他不尋常的興奮感。
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全心希望她沒有接受這位穿披風男人的跳舞邀約。但太遲了,除非她想引起難堪,音樂結束前她是困住了。
她很確定今晚之前不曾和這男人跳過華爾滋,但覺得或許在別處見過他。
「你今晚愉快嗎,先生?」她問,希望能誘使他開口。
但他只是沉默、但肯定地點頭作答。
修長的手指緊握著她的手,連她都感覺得到他戒指的外觀。
她也感覺得到他的手緊攬著她的腰,使她差點跌倒。他若把手再往下移,她會立刻結束這一舞,她告訴自己。她無法忍受他更親密的踫觸。
她將手指從他的肩膀移到手臂,想拉開彼此間的距離,手掌卻拂過厚重的黑色披風上一道深長的撕裂口。也許是被馬車門勾破了。她該不該告訴他披風上的裂痕呢?
不,他們愈少交談愈好。就算他樂于開口,她也不想進行禮貌性的談話。
接著,戴面具的男人不發一語便將她帶到舞池邊猛然停下來,深深一鞠躬,轉身快步走向最近的門口。
她看著他離開,對這段奇怪的插曲有些驚訝,但也大大松了口氣。
她自己的披風突然有些太暖和,她比數分鐘前更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了。
舉起面具掩住臉,她勉強逃出陰暗的舞廳而不引起更多注意。她步下沉靜的露台,避到樊家月光下的溫室中。
巨大的溫室彌漫著豐饒泥土及茂盛樹葉所帶來的、健康而撫慰人心的氣味。她在入口稍停,一讓眼楮適應黑暗。
不久她發現滿月的淡淡月光穿透過玻璃,剛好讓人看得到工作台及許多綠色植物。
她漫步穿過闊葉植物走道,享受這一刻的孤獨及寂靜。她今晚和許多戴面具的神秘陌生人跳過舞,但其中並沒有亞瑟。就算他戴著面具、穿著披風、不發一語地來到她面前,她也認得出他的踫觸,她想。他一靠近,她體內就自有反應,彷佛他們共享著某種難解的聯系,他靠近她時一定也體驗得到同樣的感受。或者她只是在自欺欺人?
她走到盆栽植物走廊的盡頭,正準備轉身,卻听到像是鞋子踩在磁磚上、或是披風微微擺動的窸窣聲,才知道溫室中還有其他人。
她的心跳加速,直覺地躲到高大棕櫚形成的陰影中。若是她的舞伴跟蹤而來,怎麼辦?
溫室似乎是個頗安全的庇護所,但她突然發現她可能會被困在玻璃屋的深處。無論誰跟蹤她,想出去,她都得經過那人。
「羅小姐?」女人的聲音細小而發抖。
艾琳感到如釋重負。她認不出新來者,但知道要對付的是女性,她不再緊張。她從高大棕櫚樹的陰影中走出來。
「是,我在這里。」她說。
「我似乎看到你往這邊來了。」那位小姐沿著植物步道走來。她淺色布料制的披風反射著月光,也許是淡藍或淡綠。她也把兜帽拉到頭上蓋住臉部。
「你為何認得我?」艾琳問,好奇且驚訝地發現自己仍有此一擔心。和戴面具的陌生人共舞華爾滋,使她平常不易慌亂的神經騷動起來。
「稍早我看到你搭聖梅林的馬車抵達。」那女人很嬌小,穿著淺色禮服更顯得身輕如燕。她走向艾琳時彷佛腳未著地般飄浮著。「你的面具及披風十分搶眼。」
「我們見過面嗎?」艾琳問。
「沒有,對不起。」那位小姐舉起優雅的手,掀開兜帽,露出高雅的發型。她的頭發很可能是金色,但在怪異的光線下,有如神奇的銀絲。「我叫彭茱蓮。」
亞瑟的前未婚妻。艾琳差點大聲申吟起來。今晚已經從難熬變得棘手。瑪格該在場的,但她去了哪里?
「彭夫人。」她低語。
「請叫我茱蓮。」她拿下面具。
艾琳听過許多謠言,猜得出茱蓮很漂亮,事實卻更令人氣餒。盡避月光並不明亮,但任誰都能輕易看出茱蓮的確貌美如花。她的五官有如精美而細致的雕刻。
她全身上下都優雅而美麗得有些不真實。站在月光中的葉影下,茱蓮彷佛在月光花園中召開會議的仙後。
「好吧,」艾琳也卸下面具。「你顯然知道我是誰。」
「聖梅林的新未婚妻。」茱蓮飄移到不遠處停住。「我想我該說聲恭喜。」她最後的尾音上揚,彷佛是在詢問。
「謝謝你。」艾琳冷淡地說。「你有什麼事嗎?」
茱蓮身子一縮。「對不起,我不太會說話。老實說,我不確定要如何開口。」
一個人吞吞吐吐又不肯直接說重點,是最令人生氣的,艾琳想。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問。
「實在難以啟齒。也許,若你願意听我從頭說起,會簡單些。」
「只要你覺得有幫助。」
茱蓮微轉過身看著附近的植物,彷佛這輩子從未見過那東西。「我想你已听過謠言。」
「你和聖梅林訂了婚,但又和彭若南私奔,我想你說的是這件事。」她絲毫不掩飾她的不耐。
茱蓮戴手套的手握緊。「我沒有選擇。我的父母堅持要將我嫁給聖梅林,絕不會允許我結束婚約。我相信我若對爸爸說我真的無法進行婚禮,他一定會把我鎖起來,逼我答應。」
「原來如此。」艾琳淡淡地說。
「你不相信我嗎?我發誓,爸爸真的很嚴格,他無法容忍任何異議,一切都必須依他的命令行事,媽媽也不敢違抗他。為了逃避他們替我選擇的婚姻,我什麼願意做。親愛的若南正好解救了我。」
「原來如此。」
茱蓮笑得很依戀。「他英俊、高貴,而且非常非常勇敢。我認識的人里,只有他敢為解救我遠離恐怖的婚姻而反抗我父親及自己的父親,更不要說是聖梅林。」
「你確定嫁給聖梅林會很恐怖?」
「一定很難以忍受。」茱蓮顫抖著。「和他訂婚的那幾周,我常躺在床上一路哭到天明。我哀求爸爸為我找另一個丈夫,但他拒絕。」
「你這麼確定嫁給聖梅林會很可怕,究竟是為什麼?」
茱蓮勻稱的眉毛困惑而優雅地皺起。「噢,當然是因為他和爸爸一模一樣。我怎麼可能希望嫁給會像爸爸那樣對待我、永遠都不在乎我的意見、永遠不允許我自己做決定、堅持在家扮演暴君的男人呢?噢,我還寧願進修道院。」
真相終於逐漸大白。茱蓮會和若南私奔的原因突然顯得十分清楚。
「呃,我想那也說明了一些事。」艾琳回答。
茱蓮搜尋著她的臉。「你一點也不怕聖梅林,對吧?」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艾琳嚇了一跳。她迅速思考著。她對亞瑟充滿尊敬,非必要也絕不希望激起他的怒氣,當然更不願意反對他,但懼怕他?
「不。」她說。
茱蓮遲疑一會兒才點頭。「我看得出你的情況跟我不一樣,也必須承認我很嫉妒。你怎麼做到的?」
「我怎麼做到什麼?」
「你如何讓聖梅林注意你說的話?如何阻止他控制你的生活?如何防止他任意妄為?」
「這是很私密的問題,茱蓮。」她說。「我想我們可否直接討論你來找我的原因?」
「對不起,我並非有意打探,只是我忍不住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呃——」
「取代你的位置?」艾琳建議。
「對,我想你可以那麼說。我只是好奇你和他如何相處。」
「這麼說吧,我和聖梅林的關系與你和他的關系全然不同。」
「原來如此。」茱蓮點點頭,這次充滿了智慧。「也許你不怕他是因為你比我大很多,也擁有更多處世以及和男人相處的經驗。」
艾琳發現自己正咬著牙。「的確。好了,麻煩你,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麼?」
「噢,對。」茱蓮挺起肩,抬起下巴。「真難以啟齒,羅小姐,但我是來求你幫忙。」
「什麼?」
茱蓮伸出手,優雅地做個懇求的手勢。「我必須請你幫個大忙。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助。」
有一下子,艾琳懷疑茱蓮是否在玩什麼怪異的游戲,但她的絕望清楚可見,顯然無論這是怎麼回事,她都很認真。
「對不起。」艾琳說,盡避生氣但仍放軟語調。茱蓮似乎並不慌張。「我看不出我有何能力可以幫你的忙。」
「你和聖梅林訂了婚。」
「那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艾琳擔憂地問。
茱蓮清清喉嚨。「謠傳說盡避你們尚未結婚,但你們似乎已非常親密。」
艾琳一僵。親密只是美化的字眼,大家都知道。她告訴自己他們早就預料到社交界會猜測她和亞瑟有親密關系。其實,她早該料到會有這種謠言。她不像茱蓮是生活在父母嚴密保護下的純真十八歲少女。
艾琳自我提醒,在上流社會眼中,她不只是成熟女人,還是神秘的女性,並和更加神秘的未婚夫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雖然瑪格也搬來同住,但只是做個樣子讓社會能夠接受,並無法遏止流言輩語。
丑聞散布者會相信她和亞瑟很親密,並不令人出息外。
「每個人都該知道謠言並不完全可信。」她擺出不想再談的語氣。
「我無意冒犯你。」茱蓮說。「但我要你知道我了解你和聖梅林關系密切。噢,據說幾天前有人在某個舞廳外的花園里看到他十分熱情地親吻你。」她略一停頓。「他從未那樣親吻過我。」
「是!那個——」
「此外,還有謠言說他在公園里向一個只是和你說話的男人提出決斗的挑戰。」
「我發誓,那件事被夸大了。」艾琳很快地說。
「重點是,聖梅林真的出口威脅。」茱蓮嘆口氣。「有些人听到了,這才是重點,你懂嗎?若南和我逃跑那晚,他甚至沒有追來。」
「你希望他去追你回來嗎?」艾琳輕聲問,突然很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不,當然不。」茱蓮用面具的側邊輕敲木制工作台。「其實,我非常感謝他沒有來追我們。我很怕他會傷害若南,或在決斗中殺了他。但我反而听說那天晚上聖梅林到俱樂部去玩牌。」她露出難過的表情。「更加證實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什麼想法?」
「雖然聖梅林和我訂了婚,但他一點也沒有付出熱情。」
「我很高興你嫁給了你深愛的男人。」艾琳輕聲說。「但我還是不懂你要我做什麼。」
「你還不懂嗎?我親愛的若南為了拯救我冒了很大的風險,也付出慘痛的代價。」
「什麼代價?你剛才告訴我聖梅林完全沒有傷害到他。」
「我那時並不知道若南那晚為我冒了多少風險。」茱蓮的聲音彷佛在壓抑淚水。「我最大的恐懼是聖梅林會來追我們,但真正的危險卻來自我們各自的家人。」
「那是什麼意思?」
「我們早就知道我父親可能會氣到一毛錢也不給我,事實也是如此。但我們沒有預料到若南的父親也會憤怒到停止若南每季的津貼。」
「噢,天。」
「我們的財務陷入危機,羅小姐,可是若南太過驕傲,不願去找他父親恢復津貼。」
「你們怎麼過活?」
「感謝我母親,她冒著惹火我父親的風險,從爸爸給她的家用中偷偷給我們一些錢。若南和我私奔那晚我帶了些珠寶,我也賣掉一些。」茱蓮咬著唇。「可是,賣的價錢不多。珠寶在典當時有多不值錢,真是令人吃驚。」
艾琳因衷心的同情而感到刺痛。「我知道,我也體驗過同樣可悲的情況。」
但茱蓮似乎無意分享和當鋪交手的經驗,一心專注於自己的故事。「至於若南,他一直在賭桌上試手氣。最近他交了個朋友,似乎對那個世界很熟悉。」
「什麼意思?」
「這個人帶若南去一個俱樂部,保證那里絕不會騙人。起先若南還時常嬴錢。有陣子,我們以為他的手氣可以讓我們度過難關。但最近他的牌運不好,昨晚還輸了一大筆錢。他把我最後一條項鏈拿去抵押後,我們幾乎就一無所有了。」
艾琳嘆口氣。「我真的能了解那種感覺。」
「我們可能撐不了太久。」茱蓮搖搖頭。「我想我真的很天真,但我必須告訴你,若南和我失去經濟支援前,我一點也不知道舞會禮服及成套的舞鞋要多少錢。」她模模身上的披風。「我今晚能來是因為有位朋友借我這件禮服。若南不知道我來這里,他又去賭場了。」
「你的遭遇,我深感遺憾。」艾琳說。
「我害怕若南就快走投無路了。」茱蓮低聲承認。「我不知道若他手氣沒有轉好他會怎麼做。所以我才來尋求你的協助,羅小姐。你願意幫助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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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艾琳回到點著燈籠的舞廳。穿披風、戴面具的跳舞人似乎愈來愈多。她找了個棕櫚遮蔽但無人的隱密處,坐在擺放其中的鍍金長椅上。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跳舞的人群,想找出瑪格及班寧,同時思考和茱蓮的談話。
但一看到戴黑面具、穿黑披風的男人正朝她而來,她的思緒猛然一止。別再來了,她的身體一顫。她不會讓他再踫觸她,無法忍受他的手放在腰上的感覺,或他異常的興奮氣味。
但幾秒鐘後,她松了口氣,知道這位絕不是同一人。的確,他穿過人群的動作同樣如掠食者般流暢且腳步堅定,但這男人的步伐散發著力量及自制,而非旺盛得不自然的精力。披風上的兜帽掀下來。盡避雙眼藏在絲質黑面具下,卻掩不住斑傲的鼻子,或濃密黑發往後梳而露出寬闊前額的風格。
她無法抑制一股嘶嘶作響的期待在血管中竄流。她拿下面具微笑著。
「晚安,爵爺。」她說。「你提早來了,是嗎?」
亞瑟停在她面前鞠個躬。「枉費我精心喬裝。我幾分鐘前抵達,立刻找到瑪格及班寧,但他們說你消失在人群中。」
「我去溫室呼吸新鮮空氣。」
「可以離開了嗎?」
「老實說,我早就想離開了。」她從長椅上起身。「但我不確定瑪格會想這麼早回家,我相信她和範先生玩得很愉快。」
「那非常明顯。」他握著她的手臂,走向門口。「她剛說,她和班寧要順道去莫家的晚宴。班寧稍後會送她回家。」
她微笑。「我想他們戀愛了。」
「我又不是帶瑪格來倫敦談戀愛的,」亞瑟低聲抱怨。「她的角色是擔任你的指導,並在你工作期間住在我家,以保障你的名聲不會受損。」
她暗自掙扎是否要告訴他茱蓮提到的謠言已經在社交界流傳。最後她決定,亞瑟若知道上流社會已假定他們之間有親密關系,只會讓情況更復雜。這個消息也許會讓他過度擔憂對她的責任,而那是她最不樂見的情形。
「別這樣,爵爺。瑪格找到能使她開心的紳士,不是很棒嗎?承認吧!」
「哈。」
「這件事最可愛的是,戀情的萌芽全要歸功於你。」她忍不住又說。「畢竟,若不是你邀請瑪格來倫敦,她絕不會認識班寧。」
「那不是我的計劃,」他陰郁地低語。「我不喜歡事情未照計劃進行。」
她笑了。「有時候推翻精心安排的計劃,也不錯。」
「你怎麼知道結果不會是個大災難?」
因為我在顧魏介紹所的辦公室遇見了你,她懷念地想。她原想找個平靜的工作,卻踫到亞瑟,而現在不管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知道她的生活都將完全改變。
但她不能這麼說,所以她只是微笑,希望表現得夠神秘。
他們一抵達樊家大宅的前廊階梯,亞瑟便請人去通知馬車。幾分鐘後,艾琳看到馬車從一長排等在街上的車隊繞出來。馬車一到階梯下方,亞瑟就扶她上車。
他也跟著她輕跳上車,厚重的黑色披風在他身後揚起,有如黑夜中被追捕的揚翼小鳥。
他關上門,坐在她對面的位子上。她突然發現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他坐在馬車里。
「真受夠了這些無聊的化裝舞會。」亞瑟解開面具丟到」旁。「我看不出這樣喬裝打扮有什麼吸引力,除非有人想犯罪。」
「我敢說今晚樊家的舞會里的確發生了一些罪行。」她回嘴。
「啊,對,的確。」他斜倚在座位一角,嘴角開心地微揚。「我猜大部分都和某種非法私通有關。」
「嗯。」
他充滿危險的雙眼凝視著她。「我希望你沒有遇上不名譽的事吧?瑪格的工作就是確保你不會引起錯誤人士的注意,但顯然她並未用心,若有任何男人做出不合禮儀的行為——」
「沒有,爵爺。」她快速回答。「沒有那種麻煩,但我的確遇見你的一位老朋友。」
「誰?」
「茱蓮,現在是彭夫人了。」
他臉一沉。「她今晚也來了?而且去找你?她沒有讓你難堪吧?」
「沒有。但這次見面,應該算是頗為有趣的。」
他的手指在門邊彈動。「為何我有種感覺,我不會喜歡你將要出口訴我的事?!」
「其實沒那麼可怕。」她保證。「但是,我想你一開始的反應也許會有些,呃,負面。」
「我想你該死的說對了。」他笑得恐怖而期待。「但你還是想讓我改變心意,對吧?」
「在我看來,若你能盡力做出正面回應,對大家都有好處。」
「說吧。」他埋怨道。
「我想我最好從頭道來。」
「現在我絕對確定我會有負面反應。」
她假裝沒听到。「爵爺,你是否知道,茱蓮及若南的家庭都斷絕了他們的金錢來源?」
他揚起眉。「我听過有關的謠言,是的。我確定這只是暫時的情況。彭老先生及葛老先生遲早都會想通的。」
「茱蓮起先也這麼想,但她對這個可能性已不抱信心,顯然若南也是。他們確信雙方家長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茱蓮十分擔心。」
「是嗎?」他的口氣似乎一點也不在乎茱蓮的感覺。
「她母親給了她一點錢,但並不夠維持生活。財務危機的威脅逼使若南轉向賭場。」
「是,我知道。我敢說,他很快就會發現在賭場包容易輸掉所剩無幾的錢。」
「你知道若南想在牌桌上試手氣的事?」
「那不是什麼秘密。」
他當然知道情況,她不快地想,如同他也知道伊畢一直在挪用家用公款。一定要全盤掌握周遭世界的一切狀況正是亞瑟的做法。
她決定換個方法。「茱蓮非常害怕。」
他轉過頭,用凶惡的側臉對著她。他看著窗外,彷佛厭煩這場談話,並發現街上出現非常有趣的景象。燈光刻畫出他的顴骨及下巴的線條,但表情卻掩在陰影中。
「我一點也不訝異。」他說。
她再次想起曾听過某個謠言提到茱蓮對亞瑟的感覺。據說她很怕他。
看著他側開的臉,她突然非常確定他知道他的未婚妻很怕他。
他知道茱蓮對他的觀感,她並不訝異,但想到他也許會把年輕蠢女孩的恐怖想像信以為真、甚至因此而情緒低落,她卻非常震驚。
「據我了解,茱蓮是嬌生慣養、備受保護的女孩。」她很快地說。「年輕又缺乏涉世經驗,會使年輕女孩產生偏激的想像及恐懼。」
他回頭看她。「不像你,對吧?」他嘲諷地問。
她拿著面具的手揮了揮。「想開店做生意的女人負擔不起過度講究的敏感。」
他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點點頭,顯得非常認真。
「的確,太過縴細敏感會影響利益得失。」他定定地看著她。「我幾年前就學到教訓。之後,我就絕不讓情感左右生意上的決定。」
這不是好預兆,她想。他對財務及投資有種超自然的傳奇直覺,所以早猜到她想請他幫的忙牽涉到金錢。他正明白地警告她,可以不必費力了。
但她還是決定勇往直前,利用可能動搖他的工具︰邏輯及責任感。
「爵爺,我就直接切入重點。」她說。「茱蓮今晚來找我幫忙。」
他微眯起雙眼。「別說她膽敢向你要錢?」
「不。」她快速回答,很高興能立刻否定這件事。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這讓我松了口氣。有一下子,我以為她想說服你借她錢,盡避我實在想不透她為何會認為你會願意幫她。」
「她並不想借錢。」艾琳小心翼翼地說。「至少沒有直說。但你該記得你曾散布謠言,說你進城是想組一個投資財團。」
「那又如何?」
艾琳挺起肩。「茱蓮拜托我請求你,在財團里保留一股給若南。」
有一下子,亞瑟就只看著她,彷佛她剛說的是某種外國話。
接著他往前靠,手肘支在膝蓋上。
「我必須說,你這個玩笑實在很怪異,羅小姐。」他說。
她搜尋他的雙眼,知道她所看到的目光只是不耐,而非憤怒,兩者之間有些差異。對亞瑟,她非常確定只有後者的反應才真正危險,前者則可以用邏輯對付。
「請不要嚇我,爵爺。」她冷靜地說。「我只希望你听我說完。」
「還有更多廢話?」
「我了解以目前的情況,這個要求太過分,但我覺得幫茱蓮這個忙,對你是個好建議。」
他冷笑一聲。「但你該記得我目前並沒有要組織財團。」
「對,但你時常在組財團,我們彼此明白你遲早會開始計劃另一次財務投資。你可以讓若南在下一次計劃中參加。」
「就算彭若南有資金購買股份,我也想不出什麼合於邏輯的理由要邀他入股,更何況,你自己也說他並沒有錢。」
「他購買股份的資金是另一個問題,我們稍後會討論到。」
「我們真的會嗎?」
「你又想恫嚇我了嗎,爵爺?若是,那並沒有用。」
「也許我該再努力些。」
她非常努力要自己保持耐性。「我正想向你解釋,為何你該考慮讓若南成為你下個投資公司的一員。」
「我等不及要听了。」
「原因是,」她往下說,決意要說完理由。「若從特定觀點來衡量這件事情,別人可能會認為,茱蓮及若南陷入目前極端不幸的財務窘境,全都是因為你。」
「該死,女人,你是說他們兩人私奔都要怪我嗎?」
她挺起肩。「從某個角度來說,是的。」
他再度低聲詛咒,往後坐。「告訴我,羅小姐,茱蓮認為躺到我的床上比死亡更可怕,而決定不得不和另一個男人趁夜逃跑,你覺得全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他的結論使她震驚。「我只是說這個結果你有部分責任,因為那晚你可以去追茱蓮及若南以阻止他們。而且,只要你去追,我相信一定可以在茱蓮的名聲受損前趕上他們。」
「你沒有听到完整的故事,那晚風雨交加,」他提醒她。「只有瘋子才會冒那種險。」
「或為愛瘋狂的人。」她微笑著糾正他。「我听過數個版本的故事,爵爺,我必須說你並不符合其中的敘述。若你曾熱烈愛上茱蓮,你一定會去追。」
他伸長雙臂,靠在椅背的靠墊上,笑容有如刀鋒般尖銳。「之前一定有人向你解釋過我是唯利是圖的男人。人們賦予我許多形容詞,羅小姐,但我保證,熱情如火絕不在其中。」
「對,呃,我敢說沒幾個人對你的認識夠深而能這麼說,但那也一定是你的錯。」
「你怎麼可以把那個責任推到我身上?」
「我無意冒犯,爵爺,但你並不鼓勵——」她突然止聲,明白她正想要用的字「親密」並不適合拿來形容他疏離而自制的天性。「這麼說吧,你並不鼓勵過於接近的人際關系。」
「那是有原因,過於接近的關系常會讓人做不出正確的生意決定。」
「我不相信那是你與人保持距離的動機。我懷疑事實是,過人的責任感使你難以卸下心防。你覺得信任他人是一種冒險。」
「你對我的性格有很不尋常的看法。」他低聲說。
「而據我不尋常的看法,我很確定你的確熱情如火,只是強自壓抑。」
他神情怪異地看她一眼,彷佛她剛證明自己神智不清楚。「告訴我,羅小姐,你真的相信我會不顧任何狀況去追一個逃跑的未婚妻嗎?」
「噢,會的,爵爺。只要激起你熱情的天性,你一定會追她追到地獄之門。」
他臉一皺。「多麼詩情畫意的想像。」
「但是,爵爺,去年那晚你並未去追茱蓮,因此你的決定造成了今日的結果。」
「再解釋一次,為何我該解決彭若南的財務困境。」他不悅地說。「我似乎抓不住你這些論述的重點。」
「其實很簡單,爵爺。若你那晚去追那對情侶,很有可能茱蓮今天已是你的伯爵夫人,也因此不會有任何財務上的擔憂。至於若南則仍會備受父親疼愛,也會很開心地把豐厚的每季津貼花在裁縫師及制靴師父那里。」
他贊嘆地搖搖頭。「你的邏輯真是一讓我啞口無言,羅小姐。但我一點也不相信你的結論是經由邏輯或理性思考得來的。」
「不是嗎?」
「我想你會為茱蓮請托,是因為該死的縴細情感,盡避你聲稱你並不敏感。」
「胡說。」
「承認吧,茱蓮的眼淚觸動你的軟心腸。」他感到有趣。「我記得她隨時都能哭。」
「她沒有哭。」
他揚起眉毛。
「好吧,也許滴了幾滴眼淚。」艾琳承認。「但我保證,她是真心誠意的。我想若不是極度絕望,她也不會想來找我。」她吸口氣。「爵爺,我知道你的私事與我無關。」
「多麼有遠見的觀察,羅小姐,我深表同意。」
「但是——」
「但是,你正在干涉我的私事。」他替她說完。「因為你克制不了自己。真的,我相信你天性就想介入我的私人事務,正如貓的天性就是想折磨被它逮到的老鼠。」
她臉一紅,因為他對她的看法而動搖。
「你不是老鼠。」她虛弱地說,沒有明說若車廂里有貓,也是坐在她的對面。
但是亞瑟似乎並不相信她的話。「你確定我不是受你這只貓折磨的老鼠?」
「爵爺。」她吞咽,膝上的手指緊握,怒視著他。「你在取笑我。」
她很確定他是在取笑她。她只能忽視那刻意的嘲弄與挑釁,繼續為茱蓮請托。她答應那年輕女孩她一定會做到。
「我想說的是,不管喜不喜歡,你已經陷在里面。而且,你也有力量彌補這一切。」她說。
「嗯。」彌補一切的想法似乎並不吸引他。他冷酷地盯著她。「既然你對財務問題這麼有興趣,我想你一定知道如果我讓若南入股,這錢也得由我借他,對吧?」
「呃,是的,我的確知道,但只要投資賺了錢,他就可以還你了。」——
「但如果投資失敗呢?那時怎麼辦,聰明的小貓咪?除了自己的損失,我還得負擔若南的?」
「大家都知道,你的投資計劃很少失敗。瑪格及範先生向我保證你是財務投資的天才。爵爺,盡避你對事情的轉變不太高興,我確信你一定會對茱蓮的請求做深入的考慮,並決定去解救她。」
「你確信,是嗎?」他客氣地問。
「對。」
他轉頭注視著窗外許久,久到令人不安。她漸漸懷疑她是否逼他太甚。
「我想我的確該為若南及茱蓮的困境做些事。」過了一會兒,他說。
她放心地輕嘆口氣,露出贊同的笑容。「我知道你很好心,絕不會拒絕茱蓮及若南。」
「這不是出於同情,」他說,聲調有些泄氣。「而是出於罪惡感。」
「罪惡感?」她抿起唇想了想,接著又搖頭。「這麼想就太過自責了,爵爺。這整件事只是你或許可以糾正的不幸錯誤,但我不認為你該對這件事有罪惡感。」
「向茱蓮求婚,其實就是一次重大的失算,而她私奔那晚我的確也沒去追她。但兩件事都不是我罪惡感的起源。」
話題的轉變使她不安。害怕他會把更多無謂的責難怪到自己身上,她想也不想地伸手踫觸他的膝蓋。
「你不要太過苛責自己,爵爺。」她非常真誠地說。「茱蓮很年輕且備受保護,所以我想她缺乏一些常識。她並不知道你其實會是很好的丈夫。」
一陣短暫的沉默降臨。他低頭看著輕擺在他腿上、戴著手套的手。
她隨著他的視線望去,身體一僵,猛然發現她的踫觸有多親密。她感覺得到他身上的熱氣正穿透她的軟皮手套。
他們兩人彷佛都盯著她放在他腿上的手許久。艾琳無法移動,好像她突然陷入催眠狀態,全身感到一股怪異的恐慌。
她立刻回過神,羞窘且快速地移開手,緊緊交握在膝上。她似乎仍感覺得到指尖在灼燒。
她清清喉嚨。「如我所說,你無須對這件事有罪惡感。畢竟你沒做錯事。」
他看著她。看到他眼中閃著惡意的幽默,她一顫。
「端視你的角度為何。」他說。「你想,私奔計劃中每個該死的細節是誰安排的?」
「什麼?」接著她突然領悟。「那天晚上是你安排那對情人逃跑的?」
「我作了詳細計劃。」他搖搖頭。「包括選日子、購買正好可以架到茱蓮房間窗戶的梯子,並從出租馬廄找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