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多數只知道流星樓是個殺手雲集的組織、所在地隱秘,而不曉得它其實是個傍山面海,有著天然景致的好地方。
海天相連之處,甚至可以見到海鷗低翔而過的蹤跡。
海岸邊,一名簑衣笠帽的青年安詳自在地靜坐垂釣。
幾乎蓋住整個頭的寬大斗笠下,是一張輪廓分明的俊秀臉龐。來到流星樓便未曾修剪過的發絲,垂落幾屢蓋住了眼眉,修長健碩的身體端坐在岸邊石上,宛如老僧入定般凝定不動。
遠遠望去,此人仿佛早億融入蔚藍的海景之中,隱隱約約顯現出遺世獨立的獨特氣息。
「藍星大人!您不說一聲就跑來這兒垂釣了,我找得你好辛苦哪!」貼身侍從氣喘喘地跑來。嘴上是抱怨連連,投向青年的目光卻是崇拜。畢竟他的主子可是組織中唯一能與大小姐抗衡的人物啊!
不僅如此,在流星樓這個以為組織賺進的酬金多寡定排名的地方,藍星三年只出動過三次便躋身第二,所有人說要是他肯勤勞點多接點任務,天星佔據多年的流星樓王牌地位只怕早已易主。
撇下藍星對組織的貢獻不談,光是刁滑似鬼的織夜小姐居然拿他沒轍,老要三催四請才能請出這位組織內部私下公推的王牌殺手,就夠樓內經常遭受織夜惡整的上下人等刮目相看了。
到了後來,織夜小姐甚至嚴禁下人在她面前提起藍星的名字,只也她听了就犯頭疼!
連織夜小姐也不是對手……
能服侍藍星大人,真真是他小西近生最大的榮幸啊!
藍星——也就是兩年又十一個月前被織夜以代償三文錢的飯錢拐進流星樓的南宮禪,他將庸懶的目光自海面收回,看向這個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少年。
「什麼事?小西。」
「大小姐有急事找您呢。」
「喔,知道了。」
南宮禪轉過頭,再度進入以釣魚為名的靜坐冥想之界。
小西見主子怎麼樣,約莫又打算來個不聞不問,任由旁人找得團團轉,主子自是心安理得。
要是以前,小西也不敢管太多,這次情況緊急,他不禁軟語央求︰「大小姐說此事急如星火,要大人立刻去見她,要是半個時辰不見人,我的可要撩上幾個扳子了。」
南宮禪想想,小西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累他受罰未免過意不去,呵,這織夜可真是學乖了!
知道自己以躲她為樂,就拿小西威脅他。
「織夜找我有什麼事?」
「听說我們要個輝月樓、射日閣較量,看誰先俎殺天子成功。」小西一臉神秘地說。他的情報來源最向來最犀利。
「哪個天子?」皇宮那個還好辦。
「當然是我們那個天子。」
南宮禪一怔,與師尊齊名的天子?那個有整個正道勢力撐腰,聲勢如日中天,加上本身功力超凡如聖的天子?
……根本擺明了找死嘛!
不需要什麼超凡入聖的大智慧,只要是武林中人都會做出相同的結論。南宮禪直覺想拒絕,侍從哀求的神情一入眼,又轉了語氣。
「你去轉告織夜,就說我在海邊等她。」
「小西這就去!」
望著侍從跑得飛快的背影,南宮禪搖搖頭。
自己的心還是不夠硬呀!
要是有天能做到師尊所言,或許可以活得更輕松吧……
想南宮禪歷經巨變,甫下山便被某個印證「最毒婦人心」俗諺的少女拐進了暗無天日的暗殺界,從此一反往昔所抱持的人生觀,對這個世界失去了信心,對人世再也提不起興趣,滿腦子只想捱過三年便找一塊山水佳地,眼不見為淨就此度過余生。就是左右鄰居,也是老死不相往來。
南宮禪畢竟受了老魔十年的燻陶,老魔可是世上最最偏激極端之人,南宮禪當年雖沒有燻化成小魔,多少也受了其師影響,行事容易走上極端。
幸好他生性純樸,就是走了極端,也不至于一轉身便泯滅人性,只是灰心喪志之余,一顆心自此也冷了起來。
簽下那該死的三年契約後,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織夜設下的局。
而他就是那只傻傻地等人來捉的甕中之鱉。
也曾問過織夜為何不一開始就直接表露招攬之意,不想得到的答案差點令南宮禪吐血,
原來三年前正是組織的財務最為艱困的時候,能省下的開銷絕不會花,而他這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相當好騙的對象,自然是首當其沖,簽約時該支付的頭金不用說了,就連日後出任務的拆帳也名正言順的從略。
自己就這樣為流星樓做了三年白工。
唉唉,做白工還在其次。
失去自由之後,才知道自由的可貴。
悲哀的是,不僅失去自主權,還得被迫做些自己厭惡的事。
每多一個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他的心便受創一回。到現在,都有些麻木了……
在流星樓的這漫漫三年中,南宮禪最常想到的就是師父的臨別贈言。
——不要給任何人傷害你的機會,在被人傷害之前,搶先殺了對方!
他必須承認,這種傷天害理的論調在某些場合應該會相當好用。
收起釣竿釣具,南宮禪踏著不疾不徐的步子,運起老魔所傳的輕功身法。
「我只答應在海邊等她,可沒說是哪個海吧……「
自言自語間,海岸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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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這樣。我希望你來執行本次任務,你覺得怎麼樣?」將事情說完,織夜冷靜地看著眼前秀氣的美男子。
「我是做了什麼對不起組織的事,大小姐要這樣清算我?」天星冷笑兩聲,飄逸的衣袖隨之一揮︰「過去二十年來暗殺天子的笨蛋早就破千,哪個有命回來?更何況我殺人最重美感,遇上天子這種大人物,我自保都來不及,哪有多余的工夫琢磨殺人手法?」
「一句話,做不做?」
「不干。」
「好。」
織夜也不羅嗦,轉身就走。
她走知道會有這樣的答案。
雖然流星樓的人推崇她,稱她是伯樂再世,目前活躍在前線的幾名一流殺手全是她一雙慧眼、一副巧思挖掘……或拐出來的。
可她自己明白,其實她知道她跟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在環境造就下,養成她看人的獨特方向——不僅獨特,更是精準。只要一眼,她就可以對眼前之人下斷語︰此人是不是做殺手的料子、本領有幾分、能在前線活躍幾年等等。
然後,在下個瞬間擬出一套誘人入伙的法子。不過如此罷了。
唉!誰叫她家的爹娘這麼不爭氣呢?她這個做人家兒女的就只好自力更生嘍!
「大小姐,我找到藍星大人了。」小西跑了過了。
織夜往小西身後看去︰「人呢?」
真的作孽!扁是听到這個名字,太陽穴上頭的抽疼又開始了。
「藍星大人說在海邊等大小姐,我這就引大小姐前去。」
織夜邊走邊問︰「你把這件事告訴他了吧?」
小西這個萬事通,就連織夜也不敢看輕。
倒是小西冷不防被嚇了一跳,白著臉偷看織夜。
自從跟了藍星,仗著主子在流星樓中日漸高漲的聲望,小西平白多出許多消息管道,就是想掩耳不穩也做不到,再說他本來就熱中收集消息,多听一些小道消息,也好給藍星通風報信。
「大小姐,小西只是個小隨從,怎麼可能知道大事?」
「算了,我也不怪你,反正馬上就要當眾宣布了。」織夜在肚子里冷笑,這小家伙還以為她不知道是誰通報藍星,讓那小子每次都在千鈞一發間躲開她嗎?要不是不想讓那小子更討厭她,她早就出手治他了。想是怎麼想,表面上卻是春風般和藹動人的神色。
「大小姐不怪罪就好。」小西畢竟是太女敕了,居然被織夜展露的絕色笑顏所惑,羞澀地模頭直笑。
言談間,兩人已來到藍星先前垂釣的海岸邊。
「咦?藍星大人怎麼不見了?」
「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藍星大人書他會在海邊等大小姐。」
織夜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冷哼一聲,吩咐還在東張西望小西︰「把我的坐騎準備好,我要出門!」
「這種時候大小姐要出去?」
「別問東問西,快點辦事!」
織夜心情不好,口氣也硬了起來。
小西連忙低著頭跑去馬廄備馬。
片刻後,織夜跨上她那匹千中選一的百里神駒,轉瞬之間便將流星樓遠遠拋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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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大道上,南宮禪修長的身影慢吞吞地晃蕩著。
手上,一只不太協調的魚竿晃啊晃的,胳膊上還掛著一個空魚簍,步伐慢條斯理,閑散得不象話。
「上哪兒好呢?東海太近,南海太遠,呃……」
總之,不管往哪走,離流星樓愈遠愈好。
開玩笑,距離契約結束只剩短短一個月,他可不想在自由即將到手的時候枉送性命。
要是為了理想、為了公理而戰而亡也就罷了,可若被逼著去當刺客,對象還是位維持正道和平的光明人物,那可就太不上道了。
而且,天子可不是什麼易與之輩。
否則,心高氣傲的師尊怎麼可能允許天子與他齊名二十年之久?怕不早一掌格斃,獨佔鰲頭了!
最重要的是,他干嘛要為織夜那個蛇蠍女子賣命?
迸人以赤誠相待死士,為情義而死,雖死無憾。
而織夜卻是步步計算,處處鑽營,把活生生的人當做旗子操控,卻妄想要他肝腦涂地以報其知遇之恩。
滑稽啊!
南宮禪越想越覺得這次任務可笑至極。
「天子是那麼好對付的人嗎?連師父都承認他的實力了,身邊奇人異士又多,正道上人人都爭著保護他,就是僥幸得手,也會被他身邊一干高人大卸八塊,想要全身而退,無異綠水求魚……魚啊,說到魚,南海應該不錯,雖然遠了一點,听說那邊有變種墨魚,樣子十分獨特,在那邊躲到契約到期也就沒事了……好,就去南海吧!」
南宮禪才想好藏身之處,便眼尖地發現路盡頭一匹氣宇軒昂的神駒,以及——好整以暇的織夜。
「咱們藍星大人真是好興致,是要上哪兒釣魚嗎?」織夜也不揭破,和顏悅色地想南宮禪搭訕。
「听到南海墨魚的名頭,想去見識見識。」南宮禪面不改色。見了織夜臉上特地為他掛出來的盈盈淺笑,仍是無動于衷。
「為了幾尾墨魚特地遠走南海,何必呢?我回頭就派人快馬給你到南海買去。」祭出一個就連天星偶爾也會栽跟頭的淺笑。
「不了,我想要的是那種親手釣上的感覺,不勞你費心。」神色自若,將織夜自信的笑臉攻勢不動聲色地輕輕彈回。
「這次任務非比尋常,組織需要藍星的力量,怎麼墨魚不墨魚的,也該往後延上一延。」這回是令眾人驚為天人的清笑。
「有排第一的天星在,藍星這等粗淺角色在與不在,又有何什麼差別?」目光投在織夜身後神駒上,雙眸中明明白白閃過贊賞。
「你這是鐵了心想逃!」笑,再笑,努力地笑。
「我只是想釣魚而已。」無視無視,繼續無視。
「難道你忘了契約還沒有到期嗎?」
織夜的臉部開始抽搐,笑容逐漸變僵。
這小子覺得馬比她好看麼?視線投注在馬匹上的時間,居然比放在她身上還久,甚至更加灼熱!
她引以為傲的嫣然一笑,在他面前竟然統統失靈!
那可是她每天睡前醒後,必定對著銅鏡特訓一時辰的心血結晶耶!
不論是嘴角揚起的角度、貝齒露出的程度、臉部抬起的多寡,以至于眼神流轉的波動,都是那麼完美無缺,任何人被她目不轉楮地笑看一陣,都會臉紅心跳、痴迷不已。
只有眼前這混小子不懂欣賞!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契約上沒說我不能離開流星樓,也沒規定我一定得隨時接你交代下來的事,只說我這三年當中隸屬于流星樓,需傾心竭力為組織效命。」一听織夜舊話重提,南宮禪已有投降的心理準備。
明知自己當初簽下那紙為期三年的賣身契是受奸人所騙,要是他有師尊十分之一的隨性,早該大袖一揮,掉頭就走。偏偏自己又放不開,總覺得答應人的事就該做到,契約簽得雖是不情不願,卻是白紙黑字,半點抵賴不得,這一拖就近三年……
契約契約,真真是他的破功罩門啊!
「泥巴說我還不想提,這三年你何時‘傾心竭力’過了?」南宮禪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織夜便覺氣苦。
當初哪個混球擬出這麼簡陋的契約的?這種簡便的玩意固然方便胸無點墨的武者觀看,卻留下許多不大不小的漏洞。
像每次她傳喚南宮禪,這小子就有本事一溜煙不見人影,樓里樓外找上七八天也找不出來,害得她每每得將一些必須趕時效的任務只好交到其他人手上。人不來,她親自去找總行了吧?
嘿,這混蛋竟也照溜不誤!
有時躲不過被她逮到,卻是平心靜氣地坐在海邊垂釣,與找得氣急敗壞、滿頭大汗的她相映成趣。
要他出馬,他也有話可說︰「釣魚可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啊!在我的故鄉有一個無人不知的謠傳,要是垂釣者沒釣上一條魚就收鉤,可是會減壽的。性命要緊,天大的急事也得等我釣完魚再說。」
「我自認已經做到組織的指派了。」南宮禪一想起死在自己手下的三條孤魂,便是一陣心酸。
「你這三年來總共接過三件任務——三件!是同期加入組織的天星的三百分之一!你看看天星吧,以殺人為樂,那才是一流殺手的風範呀!」織夜說著說著,頭又開始發疼了。
具備這等身手的人,在組織的可以栽培下,早該拋下所有道德觀念,視殺人如殺雞剁鴨,將提高組織內部排名視為己任,甚至主動爭取任務發派,這才是流星樓令人膽寒的殺手作風。
可這南宮禪卻是一大異數,再怎麼凶猛的精神攻擊、思想改造,拿到南宮禪身上一概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別說是灌輸「視人命如草芥」的殺手思想,就連服從上命這等基本要求,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漠視到教她為之氣結的程度了。
第一次在城門附近見到南宮禪,織夜還以為這楞小子容易操控,到頭來卻成了她重組殺手界的最大的磨練!
連內部殺手都擺不定,何以揚威武林、重震家聲?
見織夜臉上神情陰晴不定,偽裝用的出塵笑容不知何時手了起來,南宮禪心頭一動,竟有些喜悅。
明白真相後,他便對織夜那幾乎可說是無懈可擊的絕美笑容起了反感。織夜生得貌美,輕顰淺笑只是更增其色,然而南宮禪卻敏感的察覺出,那些微笑是專門做給別人看的,全是富含心計的微笑。
無來由的,他就是不喜歡。
「根據契約,你還得為組織效力一個月,不論你接不接天子這樁,先跟我回去再說。」頭疼之余,織夜無心盤算,直截了當提出要求。
看著織夜揉著額角,眉宇間現出憂煩之色,想必是為這樁棘手的任務煩心,南宮禪一時心軟,竟點頭應允。
「好,我跟你回去。」
織夜倒是一驚,南宮禪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不過,織夜畢竟是織夜,能代替父親一手支撐流星樓的人物,自然懂得把握良機。
「那我們快點走吧,回去還有好多準備工夫要做呢!」拉起南宮禪的手,示意與她共騎一馬。
「不了,我用走的。」
南宮禪不忍虐待馬匹,運起輕功轉身飛走。
織夜駕馬緊跟著那如飛般的身影。
回到流星樓,可就是她的天下了。
她雖然只能拿契約逼他回去,卻能用另一個弱點讓他乖乖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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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這樣不好吧!」
繡閣內,一名蒼白縴瘦的清麗少女臥在床上,楚楚可憐的小臉吃力地仰望站在床前的織夜。
「有什麼不好的?」織夜愛憐地伸手撫去妹妹臉上的發絲︰「我只是要你幫姐姐一個小忙而已啊,羽夜。」
「可是姐姐,這是要我去害藍星呀!我怎麼忍心做這種事。」前些天受了風寒,羽夜的聲音听起來格外虛弱。
「傻孩子,這可是喜事,怎麼會害到人呢?」
「你說要我與藍星定下婚約,等他捧回了天子的人頭就舉行婚禮……天子不是好殺的,我這帶病之身又如何能嫁?這不是害人嗎?」
「藍星有多麼愛惜妹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流星樓上上下下百來人,除了貼身侍從小西,他誰都不理,只愛往你這兒跑,陪你聊天談心,這就是對你有情有義的最好證明。」
「那是因為他和其他人談不來,大家張口閉口不外乎,你這個月干掉幾個?排名上升了沒?哪位工匠打造的兵刃殺人不見血……之類的,藍星大哥听了就煩,才會來我這避上一避的。」
羽夜對南宮禪只有撲之情,將男女之間的愛情硬是套在他們頭上,只讓羽夜覺得不倫不類。
織夜完全相信妹妹說的話,問題是——羽夜對藍星沒有意思,不代表藍星未對羽夜動情!瞧瞧他那天天來此報道的殷勤樣吧!
「羽夜,我們姐妹之間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就直說了。這次任務我是勢在必得,要是敗給其他組織,流星樓想重新崛起,不知要等多少年,而我手上唯一的勝算就是藍星,無論如何都要讓他點頭!」
織夜認真的神態,令羽夜心中一緊。
這幾年來姐姐為組織犧牲奉獻,大半時間都在外頭招攬人才,好不容易做出點成績,難怪她想要勝過其他競爭對手,拔得頭籌。
自己長年臥病在床,對家里沒做過半分貢獻,此時此刻……
「姐,我答應就是了。」
「謝謝你,羽夜。」
織夜握著妹妹縴細的手,心里滿滿的裝著感動。
這麼溫柔體貼、惹人憐愛的妹妹,她怎麼可能便宜那個混球?
僅僅是暫時委屈妹妹,當個讓人垂涎三尺卻望而不可及的香餌。
想娶羽夜?
有命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