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死因,勒斃,頸骨盡碎。
兩人搭著馬車回安國公府,不發一語。
回到自己的院子,把丫鬟都趕出去,洛行歌獨自坐在榻上,依舊不語。
于懸徐步走到她面前,突見斗大的淚水從她眸底滾出,他錯愕不已,不解她是為何流淚。
「被嫁禍,難過?」他問。
洛行歌搖了搖頭,胡亂抹去淚水。
「覺得委屈,傷心?」盡管他不這麼認為,但他真想不出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事讓她曝露脆弱的一面。
洛行歌還是搖搖頭,淚水繼續忍不住滾落。
于懸嘆了口氣,往她面前一蹲,抬手抹去她的淚,問︰「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愛笑愛鬧的傻氣丫頭,悶不吭聲地掉淚,不是故意讓人難受?洛行歌垂睫著長睫,好半晌才道︰「生氣。」
「生什麼氣?」這個答案倒是在他設想之外。
「溫玫是活生生被推進湖里淹死的,她的丫鬟是掐著下顎頸骨處偽裝自盡而亡,那說是被我所迫的丫鬟則是被一刀幾乎腰斬……今天既然是針對我,想對付的是我,為什麼殺害了無辜的人?」洛行歌說著,怒紅了琉璃眸。
于懸直睇著她那雙水光激濫的眸,帶著水氣卻燃燒著怒火,那般脆弱又透著無比堅韌,讓他怎麼也移不開眼。
「怎麼可以這樣?直接沖著我來就好,為什麼要連累無辜?太過分、太過分了!」她氣得擊打榻面。
于懸忙握住她的手,只見上頭已經青紅了一小片,在她似雪的柔董上慢慢暈開。
「生氣歸生氣,何必拿自己出氣?」他低罵了聲,起身取藥。
「我就是生自己的氣!為什麼今天受傷害的不是我,而是她們?對她們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她寧可今天死的是自己,頂多就是她沒用被人算計成功,可殺了別人栽贓她,這種手段之惡劣,氣得她渾身打顫。
于懸拿藥的手一頓,笑意徹底從他臉上褪去。「這有什麼公平不公平?在這世上,許多人合著就是旁人手上的一顆棋子,有用得用,無用舍去罷了,你就這麼自以為是的認為可以左右別人的生死嗎?旁人的生死又與你何干?」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臉。「你要搞清楚,今日這個連環計,是因為你還有所防備,你還有點武功底子能護住自己,否則今天沉尸湖底的就是你,哪里輪得到你現在在這兒傷春悲秋!」
他也氣,氣自己如此疏于防備,如此輕敵,才會害她掉進圈套里。
洛行歌抬眼瞪著他,斗大的淚水緩緩滑落。
「……別哭了。」于懸低啞喃著。
「你說……那個人為什麼不直接對著我來?栽贓嫁禍我到底有什麼意義?還是故意要讓溫家與我對立?可是我與溫家本就沒有情分,再糟也就是如此了,我真的不懂,與其如此迂回,為什麼不直接對付我?」
面對她帶淚的質問,于懸有片刻的沉默。
她的眼淚比他以往所面臨的任何兵器還要肅殺可怕且無處可躲,直朝他的胸口重擊而來,爆開陌生又尖銳的痛。
「任何人行事皆有其動機,皆有其用意,所以我們眼下要做的,是將每條線索捋一捋,慢慢抽絲剝繭,總能找到幕後之人。」此時嗓音是他不曾有過的溫柔,像陣和煦溫暖的風安撫著眼前的人兒。
「可是我找不到其動機,不知道其用意,眼前像是一片黑暗,根本不知道從何查起。」
她真的覺得自己好沒用,本是要去找戶部侍郎夫人問些線索的,哪知道線索沒問到,溫家先沒了三個人。
尤其是溫玫,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姑娘,她還那般鮮活且直率地對自己下了逐客令,誰料轉眼間,這世間再沒有溫玫。
「總是會找到的,好比,咱們可以先推敲對方今日嫁禍你的用意是什麼。」他軟聲哄著,坐到她身旁,拿出藥輕推著她手上的瘀血。
洛行歌攢著眉,想了一會才道︰「我不知道,那個被一刀幾乎腰斬的丫鬟說我逼迫她,香菱的顎骨被掐碎眼鼻都出血了,桌上還有疑似她的親筆遺書,也說是我逼迫她。雖然事後證明並非是她的字跡,可是這兩人的死都把溫玫的死因指向我,凶手是真打算殺了別人來嫁禍我。雖然對方設計的一切看似很合理,可是你在我身旁,我還有個爹倚靠,這種嫁禍是不可能坐實的,凶手卻還是這麼做。」
正因為如此,她才完全無法理解。
于懸邊為她的手上藥,邊道︰「你也可以想想,你要出閣那日,黃氏被人打暈丟下水,如果不是你出手,她那時就死了,所以你的出手成了變數,導致入夜後凶手必須再下手一次,永除後患。」
「黃氏要是死了,可以說是我的煞星命格導致,一方面又會令曹家和戶部侍郎之間針鋒相對,所以我才想知道黃氏死前到底和戶部侍郎夫人說了什麼,哪知道戶部侍郎夫人根本……對了,容尋音說她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
「這事我也是進了溫家,下屬才來稟報,大理寺也沒跟我打聲招呼,一會我會去問個清楚。」他跟大理寺偶有往來,兩造算是和平共處,這次壓根沒知會就越過他干出這種事,不是要教人誤解他與洛行歌嗎?
也莫怪容尋音對她態度不佳,溫玫才會惡言相向,這一連串的操作,足見策劃之人的心思有多縝密可怕。
當然,這其中的曲折,他沒打算跟她說。
「能不能順便問問她,那日到底發生什麼事,然後趕緊放她回家。」
于懸幾不可察嘆口氣。「我知道該怎麼辦,你還是多擔心點自己。」
「都這麼糟了,還能怎樣?」她幾乎是賭氣般地道。
「今日溫玫的死,如果不是你半路上被溫弦調戲,也許你真會被押進牢里。」
「所以,如果沒有溫弦,對方是打算用這種方法將我押進牢里,說不準當晚就能除去我?」
「這不是不可能。」于懸替她涂好了藥,瞧她連吭都沒吭一聲,無奈嘆口氣,再道︰「對方的計謀相當了得,進可攻,退可守,不管哪種變化都有應對之道,每個環節都安排得天衣無縫。」
洛行歌垂眸一想,覺得凶手十足可怕,一開始先讓人假扮容尋音誘她上勾,後有丫鬟潑濕溫玫的裙子,再有香菱的上吊和遺書……如今一回想,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要讓對方用這種手段報復我?」
她前世專精的是武術,對于犯罪心理不是那麼在行,可是這一樁樁針對她的事,讓她感受到強烈的恨意,還有——
「對方將這幾個姑娘的性子模得很透,知道什麼樣的對話會引發我們彼此起沖突,知道什麼樣的人擺在一塊就會鬧得不可開交……對方定是京城人,又很清楚各大世家間的關系,所以必定是個後院婦人。」
于懸沉吟了會,道︰「听你這麼說,我覺得有理,可是卻又不合理。」
「怎麼說?」
「那個險些被腰斬的丫鬟房里搜出的是……衛所官銀。」
「什麼意思?」
「今年開始,為防有人假造人數或虧空軍餉,皇上交代戶部在要下發的衛所官銀底部都做了記號,所有帳面數字都要與帳上人數對得上,而能拿到這些官銀的,只有三品以上的武將。」溫家的品秩不夠高,別說拿不到這種官銀,恐怕連這事也不清楚。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男女七歲分席,宴會上男女不同席,你說能夠洞察這些事的人,必定是個婦人,可我所找到的線索顯示對方應該是個三品以上的武將。」
「會不會有可能是一對夫妻或者是……兄弟姊妹,然後是極度怨恨我的?」
「也有可能,如此一來,恐怕得要將你出事那天、出閣那天和今日,所有赴宴之人的身分都做個調查,包括溫家的下人們,只是這麼一來,溫家又要破口大罵了。」于懸話是這麼說,卻是笑得一點同情皆無。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必須趕緊縮小範圍逮著人不可,否則天曉得還會不會有下一個犧牲者。」
「這很難說,有可能你一踏出家門,又有什麼事等著你,抑或是其他人因你而出事。」于懸並非危言聳听,而是認為她將面對一定程度上的危險。
他先前之所以輕忽此事,是因為他沒想過她真的會遇險。
「那……」她緩緩抬眼,艱澀啟口,「你會不會有危險?我會不會連累你?」
那般擔憂又不安的嗓音彷佛化為一枝箭矢,在他毫無防備之時射進他的胸口,讓他無法言語。
「會吧……」瞧他半晌沒吭聲,她便自己下了定論。
還真像是煞星,她的存在注定會傷害其他人。
洛行歌抿緊了嘴,半晌開口道︰「既是如此,我得趕緊抓到那個人不可!」總不能讓對方為了傷害她又去連累他人。
于懸這時才緩過氣來,弄明白她的意思後,不自覺地抬手撫著她的頭。「還有我在呢,而且……還有一件事沒處理。」
「嗄?」還有事?
安國公府的主屋大廳里,幾個主子都在,里頭卻靜得教守在外頭的下人膽戰心驚,連大氣都不敢出。
「大嫂,你怕什麼呢?我這是要謝你呢,要不是因為你設計了溫弦和行歌踫頭,行歌如今還洗刷不了冤情呢。」于懸著笑意,看著垂著臉的杜氏。
杜氏死都不敢抬頭,不只因為于懸,更是來自于婆母與夫君的目光。
婆母要她在壽宴上讓洛行歌難堪,她思來想去就想到這麼一出,知道洛行歌拜完壽肯定會想再找容尋音談談,于是她找了個丫鬟換了襲和容尋音同顏色的衣裳,並事先讓人去引溫弦過去假山那頭。
橫豎不管怎麼鬧,肯定都會教洛行歌顏面無光,誰知道今天溫府里竟出了大事?可出了大事便罷,怎麼于懸能篤定這事是她干的?
坐在于懸身旁的洛行歌這才明白,原來是因為杜氏的設計反倒教她逃過一劫呀,這……她到底要不要感謝她?
「大嫂真的不需要跟我客氣,我這是要謝你。」于懸笑眯眼,看了看一旁不發一語的大哥于恕,再看看臉色更難看的溫氏,像是樂在其中。「怎麼母親和兄長都不說話?別擔心,溫玫之死,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溫弦被錦衣衛帶走了。」于恕淡聲道。
洛行歌聞言,不由看著于懸,心想他什麼時候讓錦衣衛去逮人了?
「是嗎?」于懸佯訝道。
于恕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沖撞了弟妹,確實有錯,但他有傷在身,難道就不能讓他先養好傷?」
「大哥,你可曾見過牢里的死刑犯快死了,還得差人醫活再斬首?」于懸笑意不變,只是眸色更冷了幾分。
「他好歹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如此待他?」一直默不出聲的溫氏終于忍不住地開口低斥。
于懸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淡聲反問一句,「我的妻子是他的表弟妹,他又怎能如此待她?」
溫氏啞口無言,哪怕氣得快緩不過勁,卻無法拿他如何。
洛行歌見狀,知道他是替自己討公道,但自己也教訓過那個人了,其實沒必要窮追猛打。
正要開口讓于懸別對那個人出手太重,卻又听他道︰「再者,錦衣衛會押下他,也是因為他和溫玫一案有關,總得暫且帶回去問訊。」
「他怎會與那事有關?溫玫是他的族妹,與他向來交好!」溫氏氣得拍桌,認為他根本是胡說八道。
「交好又怎樣呢?我的妻子遭人誣陷,他又剛好沖撞了她,天曉得他是不是也是這個算計里的一顆棋子?總得問過了,確定了,是非黑白弄清了,大伙才能心服口服,心無芥蒂。」于懸說得頭頭是道,教人反駁不得。
溫氏聞言,狠狠地瞪著杜氏,恨不得目光化成利箭,將她釘進土里。
誰想得到這個蠢貨居然會要溫家子弟去輕薄洛行歌,這種蠢到極點的方法,到底是怎麼從她的蠢腦袋里想出來的?
杜氏在婆母的瞪視之下,只能硬著頭皮解釋,「三弟,你自個兒也說了,溫弦這事就是我出的主意,既是如此,又怎會牽扯上溫玫的命案呢?」
于懸似笑非笑地望向她。「所以……大嫂也跟溫玫一案有關?」
杜氏一听,整個人慌極了。「三弟,你可別胡說,我怎會跟溫玫的命案扯上關系?我這
不就是心眼小,想欺負一下弟妹罷了,你未經證實就妄加揣測,這不是要害人?」說完,又看向婆母,見婆母不理,趕忙再看向夫君求救,豈料就連夫君都不睬她。
她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婆母!如今出事了就全都推她身上?
「大嫂,你也知道未經證實就妄加揣測的話語,能殺人于無形?」于懸這話是對著杜氏說,可目光卻往溫氏那頭掃了過去。
听到這兒,洛行歌總算弄明白了,他這是在用大嫂的事打婆母的臉,誰讓她在溫府花廳,硬是跟眾人造謠她身邊帶著一支暗衛,還借此搞出了命案。
所以他今晚這陣仗,是替她出口氣?
洛行歌登時覺得心暖暖的,原來他人挺好的,交到好朋友了!
「這……」杜氏急得快掉淚,偏生丈夫和婆母都不肯幫她說句話,讓她感到委屈又傷心。
「況且在我們先行離開溫家後,溫家不是又找到一具丫鬟尸體?」于懸說完,下意識地握著洛行歌的手安撫,以防她又胡思亂想。
「那個丫鬟的打扮不像個丫鬟,大概是大嫂著人扮成容二姑娘的丫鬟,可大嫂心也太狠了,陷害行歌後還殺人滅口,如此膽大包天,不押進北鎮撫司衙門審一審,實在說不過去。」
洛行歌驀地抬眼,竟還有這等事,怎麼他都沒告訴她?
所以,她參加了一場宴會,因她之故被奪走了四條人命?
杜氏聞言,傻愣了半晌,才嚇得站起身反駁。「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說完,她又習慣性地看向婆母和丈夫,婆母依舊置若罔聞,丈夫則拿審視的眼神看她,嚇得杜氏又道︰「我發誓,我真的可以發誓,真不是我干的!」
「不是大嫂做的,又會是誰?」于懸似笑非笑地問。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被問急了,杜氏忙拉著丈夫。「世子,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
然而于恕只是目光淡漠的掃她一眼,不發一語地拉開她的手。
于懸天生艷紅的唇微勾,道︰「先前大嫂將陪嫁丫鬟給了大哥,後來又二話不說把人直接賣到青樓,甚至頻頻打罵下人,下人不堪受辱受虐而自盡的不在少數……大哥呀,家風不正,早晚有天給自己招來麻煩,畢竟是親兄弟,我可不希望哪日在北鎮撫司衙門里瞧見大哥。」
「你!」杜氏恨恨瞪去,直到這一刻她才弄明白,原來他是打算讓于恕休了她。
「大嫂,好自為之吧,杜家已經一蹶不振,你還不消停,到底是想流落何方?」于懸逕自說完,拉著洛行歌離開。
就在這當頭,安國公府的總管從外頭氣喘吁吁地跑來,站在廳門外喊道︰「老夫人,永定侯派人來了。」
洛行歌聞言,不由用眼神詢問了下于懸——是不是他讓人告知她爹的?
于懸對上她的目光,輕搖著頭。
所以……消息這麼快就傳到她爹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