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听著卻心中一驚︰什麼?皇後昨日便去妙荼寺了?可萱見明明說今晨還替她診過脈,還說驪王今晚要請焉耆國使者來王府……這幾經尋思間,瓏染一顆心也涼了半截,難道是她所托非人,被萱見欺騙了?而她今晚冒險來驪王府,豈不是自投羅網?
心里作了最壞的打算,瓏染反而沒那麼驚慌了,只怪她太過相信這個人,只要是他說的便毫無保留地相信,竟連玉螓宮那邊的動靜都不親自打听一下……
正恍惚時,忽听得門外的人稟報︰「王爺,有位叫白哉的人求見。」
「正好,本王的貴客來了!跋快讓他進來!」
瓏染甫一抬首,便見一個著素色錦袍的男子款步而入,面色清淡,長發簡單束起,一支白玉簪斜飛入髻,芸芸中更顯出塵之姿。瓏染一時間竟無法形容他的長相,他清斯中有幾分緊俏,幾分文人的雅——卻也是那樣的眉,那樣的眼,怎麼就覺得他將旁人都比了下去呢……
男子輕步綽然從她身邊經過,不經意間與她對視了一眼。
瓏染慌忙垂下臉去,心道我的攝魂術從未出過破綻,他一定不會記得我。白哉,原來他就是焉耆國第一謀士「白哉先生」,難怪連萱見也對他另眼相看。只是……
「那麼,你還會回來麼?」
「……會。」
記憶里的那些對話竟清晰如昨,寥寥撫慰著她的心。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候遇見一個人,願意為她許下承諾,她不可能不動心……而如今他回來了,她心底不無歡喜,可他成了她的敵人,與她站在對立的立場。她也會像他一樣,短暫的遲疑之後果斷地斬割這情絲,她僅剩的只有理智。
「次月丙寅,樓蘭王設慶典于祀神台,為行動的最佳時機。」
兩人交談時雖壓低了聲音,瓏染仍能听清這一句。次月丙寅,這麼快就有行動了麼……她神思未定,忽覺身邊寒光一閃,「呃——」女子申吟聲之後是飛濺三尺的鮮血,恰有兩滴濺到她手中的白瓷茶杯上。她沒有回頭去看,但手指不住地顫抖,連同整個身子也在顫抖著。
「賤人!你以為本王不知道你是太子那邊的細作,這麼急著要通風報信去?」輒音冷笑,取出懷中白帕一根一根擦拭手指沾上的血跡——簡直是個喜潔到變態的男人!「你們都愣著干什麼?還不替本王把這里清理干淨!」
瓏染反應很快,便緊隨著對面那位年長的侍婢取來水盆和抹布,女人的尸體已被抬出,兩個人戰戰兢兢地擦拭地上的血跡,其余的幾位姬妾們更是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哈哈,」輒音縱聲大笑,摟過身邊的女子若無其事道,「本王的這些姬妾中,白哉先生可有相中的?只管說來,本王賞給你就是。」
白哉略微頷首,卻是不卑不亢︰「謝王爺嘉賞,但草民身份卑微,自認無福消受。」
「你是瞧不上本王的姬妾?」輒音登時沉下臉。
瓏染心中微訝,這驪王莫不是想用美人計拉攏白哉?不對,誰不知道白哉先生不近,先前听萱見說過,樓蘭王有意將公主許配給白哉都被他婉拒了。因而驪王這樣做無非是想在白哉身邊安插一個眼線,順便威脅他絕不能有異心。包括剛才驪王故意當著白哉的面殺了那個舞姬,無非也是想殺雞儆猴罷了。如此看來,他們之間還處于相互試探期,並沒有到彼此深信不疑的地步。
這樣一想,她竟有一絲慶幸,若真如此,事情便還有回旋的余地。或許可以……
瓏染正反復思量著,忽覺手臂被旁人一拉,來不及反應過來時,人已整個跌進對方懷里。她猝然抬頭,眼里閃過一絲直覺的驚惶,卻不知這樣的驚惶正作了他人眼中的風情。那男子低首朝她微微一笑,有些安撫的意味,轉而朝輒音道︰「既然王爺盛情難卻,草民只好選她了。」
「她?」輒音斜挑了眉,這女人生得這樣普通,淡眉淡眼的,讓她做丫鬟都抬舉了她。
瓏染仍在錯愕當中,只听得對方不疾不徐道︰「草民……口味比較淡。」
這是——?
瓏染幾乎是不由分說地被白哉帶著走出驪王的寢宮,明月清皎,微涼的晚風將思緒吹得清醒,她心知事情的發展已截然超出了她的預計,雖然陰差陽錯逃過一劫,但這白哉先生卻遠比驪王難應付,而她更不想在這種場合暴露自己的身份,因而當務之急便是盡快離開這里!
「白哉先生……」她輕聲喚他,並暗暗念起攝魂術的口訣。乾坤有極,蓮生並蒂……
「抱歉,」白哉突然道,定定地望著她的眼楮,「我方才權宜之下才選擇了姑娘,並無輕薄之意,請不要介懷。」
瓏染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要干什麼,他又用了「請」字,這樣鄭重其事的語氣。
她泯默不語,白哉便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忽而又似疑惑道︰「我與姑娘可是見過面?」
瓏染聞言一驚,心想自己若是急于否定反而會被他瞧出端倪,便紅著臉道︰「先生是府上的貴人,奴婢若是見過先生,便一定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她顯露幾分嬌憨之態,有心仰慕但又不敢明目張膽的樣子,躊躇片刻又道,「但奴婢有個姐姐便在宮里當差,或許與白哉先生打過照面,所以先生瞧著奴婢眼熟……」
這樣一說倒有幾分巴結的意欲。她畢竟也懂得察言觀色,今日一番接觸,她大致已模出幾分他的脾性,他待人冷淡客氣,謙謙有禮,但若有異性對他殷勤示好,他反而避之不及。
她只希求他趕快離開,不要再用這樣一種近乎判研的眼神看她。
「是麼。」白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里卻浮現輕清的笑意,「你很聰明,知道我不喜歡怎樣的女人。不過……」
瓏染驚訝地瞪大眼,只見他緩緩俯,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那長驅直入逼近的力量像是要吞沒了她,她直覺抓緊他的腕,卻還來不及听清楚那些話,便已陷入黑暗中去——他點了她的昏穴。
「太子妃!太子妃!……」
瓏染是在萱見的呼喚中茫然睜開眼的,她抬手撫額,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里,而萱見便守在她身邊,見她醒來才松了口氣,一副痛心自責的口吻︰「臣罪該萬死,來遲了一步!」
瓏染笑著嘆息︰「你能來,本宮已經很高興了……」還有什麼能耿耿于懷的呢,究竟是萱見騙了她,還是輒音有意撒的謊,她已不願去追究,包括皇後這兩天究竟在不在皇宮——她也不會再另費心思去打听。她情願只沉溺于他此刻眼里的擔憂——讓她相信,這個人絕不會害她。
她已經走到這一步,無論前途如何,她都必須走下去,也只有這個人能夠讓她依靠。
「漸籠當檻日,欲得八簾雲。不是山陰客,何人愛此君……」瓏染惘然念起這首詩,念到後來卻止不住失笑出聲,「呵……何人愛此君……」
有一種人適合朝夕相對,即使無關情愛卻也可以順理成章地生活下去。有一種人只適合放在心底,一輩子刻骨銘肌的牽掛,但相見不如懷念的。她想,那麼白哉一定屬于後者,抵死也不可觸踫的水中月鏡中花。
萱見神情復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太子妃——」
卻被瓏染輕輕拂了手︰「本宮乏了。讓本宮安靜睡一覺,可好?」她抬袖掩了個呵欠,不期然間發現了什麼,「萱見,」直接拉過他的手來,「你的手受傷了?」她詫異地看著他手腕上的抓痕,雖然傷口不深,但流血了……難道是他在救自己的時候被白哉傷害了麼?她知道憑他的本事一定能夠妥當地處理好一切,那麼後來呢,白哉去了哪里?
萱見……白哉……她恍惚間似想起了什麼,卻又記不大清楚……是不是哪里出了錯……
「是被家貓抓的。小傷,無妨。」萱見輕描淡寫道,嘴角似要上揚卻又壓下。
「貓啊……所以本宮不喜歡貓……」瓏染一面呢喃著,一面困倦地闔上眼楮。
她是真的累了。但幸好,在這個男子身邊,她可以安心睡著。
蕙爐沉香一曇,青梅煮酒兩盞。毓琉齋,幾個衣簪光鮮的女人正聊得不亦樂乎。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原本陛下說過宮里所有的妃嬪都可以參加慶典,偏偏半路殺出個皇後娘娘,說什麼自古以來祀神台的慶典唯有正室能參加,連同皇子的姬妾都要受限制!真真氣死人了!正室好了不起麼?陛下又不寵她!」
菱姬又是咬牙又是跺腳,雖是對皇後表示不滿,但那一番話卻分明是含沙射影。
「噓——當心這茶水燙嘴。」太子妃本人並不在意,倒是椿姬暗中朝菱姬使了個眼色。
不同于菱姬一身紅妝的美艷招搖,她一襲鵝黃色繡菊長裾便顯得雅致許多,高綰的鵠髻上只對簪一雙並蒂玉蓮,勻稱的菱花墜心搖搖直垂到鬢下,頸間配以真珠瓔珞為飾,卻也出落得別樣嫵媚。若較此二位妃嬪,倒是讓人覺得她更端莊親切些。轉而拉著瓏染的手道︰「姐姐,我們是羨慕你呢,後天的祀神台慶典,只有你能陪殿下去。」
瓏染仍搖著她送的那柄香扇,聞言嘆了口氣︰「哪里值得羨慕的,上個月因害了瘧疾,殿下都不情願過來了。他會不會帶我去還說不準呢。」
菱姬在一旁忍不住要笑,椿姬細看瓏染幾眼,疑道︰「姐姐近日有不順心的事麼,氣色這樣不好?」
瓏染苦笑︰「恐是瘧疾留下來的後遺癥吧,總覺得腦子里昏昏沉沉的,想睡卻睡不好。」
椿姬思忖片刻,而後從袖中取出一包藥材︰「我最近也覺得頭暈乏力,問過蕭太醫才知是氣血不足,這不,剛喊丫頭去太醫院討了一包菊花腦過來。」她熱心地將藥材遞過去,「今日見姐姐的情況比我還嚴重,還是先給姐姐用吧。當茶一樣泡著喝就好了。」
「這怎麼是好……」
瓏染作勢要推辭,卻被椿姬強塞到手里︰「姐姐,這是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來吧。」
「椿姐姐真是好心,」菱姬竟直接奪了那包藥材過來,玩味地在手里掂量著,「讓我瞧瞧,這里面除了菊花腦,還有沒有沾上其它東西呢?」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椿姬當場變了臉色,卻強顏笑道︰「菱妹妹哪兒的話,這菊花腦我今早才喝過呢,太子妃若是不相信,我這就先泡一盅給自己喝。來人啊——」
「妹妹莫惱!」瓏染趕緊收下那包藥材,賠著笑臉感激她道,「那就謝過妹妹了。」
「嘁,也只有那個蠢女人會受你的激將。」兩人走出毓琉齋時,菱姬冷不丁嗤笑道,「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毒死她?」椿姬溫柔一笑,目光卻是冷的,「真遺憾,我可不會讓你如願。」
「你——」
「菱妹妹你道,殿下是會讓你去參加慶典,還是讓我去呢?」
「哼,當然是我!」菱姬趾高氣揚。
「哦?」椿姬笑容不變,「希望到時候不要讓你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