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見剛進毓琉齋,便見瓏染正盯著桌上的那包菊花腦發呆。她素來如此,一旦安靜下來便是絕對的寂靜,任何人也趕咐不及她。她坐著不動,裙裾的綠墨便伏在腳邊疊成褶子,遠觀像是長年寄生在井壁上的蘚類,因其惹了水漬而顯得陰陰的,很有些涼意。
萱見走上前去,徑自取餅那包藥材,反復檢查了一番,道︰「沒有毒。」
「沒有毒。」瓏染喃喃重復了遍,「可是已經晚了。」
「怎麼?」萱見揚眉微訝。
「若不是椿姬好心送菊花腦給本宮,本宮竟不知自己的人緣這般差勁,連身邊的丫鬟都情願為別人做事。」瓏染啞然失笑,眼眸掠過一絲黯然,「在這之前,本宮已經連續喝了三天的菊花腦了。」
萱見皺眉︰「是誰給太子妃喝的?」
「還能有誰呢。」瓏染淡淡垂眸,顯然不願提及那個名字。
「那便只有槿戈了,她全權負責太子妃的膳食。」萱見眸光微沉,怪自己大意,他這樣悉心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怎麼竟沒發現她的貼身丫鬟被別人收買了?會是誰?一定不是椿姬,那麼就只可能是……他心中已然有數,但仍有些不解,「這菊花腦確實是良藥,有補氣益腎之功效。」
「是啊,補過頭了,所以本宮的癸水提前來了。」瓏染一臉平淡地道出這個事實,「而癸水在身的女眷是萬萬不能接近祀神台的,否則便是褻瀆了神靈。」
等她知道椿姬的「良苦用心」後已經來不及了——木已成舟,她絕不可能再去參加後日的慶典了。並沒有去找槿戈問個究竟,她只是……有一些悵惘,她明明待槿戈不薄啊,因知道她家中弟妹眾多,還有個重病的母親需人照顧,這兩年來也時常打賞給她一些珠寶首飾,捎回去補貼家用,可為什麼——
「現下之際,太子妃應該想辦法去補救,而不是在這里黯然神傷。」萱見打斷她的沉思。
「抱歉,是本宮失態了。」瓏染歉然一笑,神色恢復了平靜,「若本宮那日在驪王府打听來的消息不虛,後日的慶典肯定會生事端,而本宮卻無法出席,那麼——」她看向萱見,「萱見太醫認為,是該留菱姬還是椿姬,才對太子這方更為有利?」
「自然是要留一個會武功,且能隨機應變的人才行。」萱見道。
瓏染頷首︰「實然,菱姬是左大將軍之女,功夫自然不弱,且左大將軍本是誓死擁立太子的忠黨,本宮無須擔心這對父女會中途變節,可本宮擔心的是——」
「擔心左大將軍會因為有愛女在場,而無法專心保護太子殿下的安危?」萱見接下她的話。
「萱見,你成本宮的傳話簍了。」瓏染似笑似嗔,果然,她心里所想的一切都瞞不過他的眼楮,這兩個多月來的相處,她竟越來越離不開他的扶助,這種依賴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拔不掉……她心思一頓,繼續道︰「椿姬雖然表面斯文,但也未必代表她不會武功。」
「她會武功,且不輸菱姬。」萱見篤定道。
瓏染心下已有了定奪︰「那麼,又需麻煩萱見太醫往菱姬那里走一遭了。」她相信他的能耐,一定會有辦法讓菱姬無法參加慶典。「不過,憑椿姬的心計,恐怕不需要我們暗中協助,她也會靠自己的手段走上祀神台的。」
「太子妃當真以為,椿姬才是這東宮最危險的人物麼?」萱見反問。
瓏染卻因這話而失神了半分,腦海中閃過一些雜亂的畫面,昏黃的燭火,還有男子親密的耳語……她緩緩伸手撫上自己唇瓣,昨晚,昨晚,她是不是忘記了什麼……猛然回過神來,在他目光的直視下更覺窘迫之至,她慌忙背過身去,「你先下去吧,容本宮好好想一想。」
「臣,告辭。」
瓏染獨自靜坐了許久,而後走回內室,從床頭櫃里取出那個紅木匣子打開,里面少了兩支木簪,她一早起來便發現了,並且清楚知道是誰拿走的。盡避她極不情願主動去找那個人,但那兩支簪子卻是母親唯一留下來的東西,她必須要回來。
隨後喚來宮女為她換上一身金絲繡鳳的霓裳,並畫好精致的妝容,她動身往西苑走去。
一徑幽玉含煙色,根穿綠蘚,千重似束。瓏染輕步繞過斑剝的延廊水榭,直到看見那個眉目如畫的男子靜靜站在那里——
「草民參見太子妃。」白哉舉袖行禮。分明是料定了她會來,所以他會等。
瓏染面上含笑︰「本宮昨晚睡得較早,不知白哉先生半夜來過毓琉齋,怠慢了。」她緩緩朝他伸手,眉間已露端嚴之色,「本宮的那兩支簪子,想必白哉先生已專心研究了一夜,可以歸還給本宮了麼?」
白哉面色未變︰「太子妃何以知道草民去過毓琉齋?」
瓏染便將袖中的一只灰布袋取出來,當著他的面,將里面的東西倒到地上,「這是西苑才有的紫色花泥,因昨天夜里新下了小雨,才會沾在先生的鞋上,一路帶進本宮寢宮里。」
「是草民大意了。」白哉垂首,無人看見他唇角欲勾的弧度。
「大意?」瓏染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據本宮所知,白哉先生不像是這樣疏忽的人。」停頓半刻,她斂去所有笑意,神情漠然地注視著他,「你拿走了本宮的木簪,又故意留下這些花泥,無非是想讓本宮親自來找你,不是麼?」
而她思慮再三才敢過來與他對峙,對于這個男子,她始終抱著一絲畏忌的欣賞,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微茫情愫。但所幸只是許久以前殘留下來的一點——尚不足以令她失去方向。
「白哉先生好身手。」他夜闖毓琉齋,竟不被巡夜的侍衛發覺,足見其武功極好。
「太子妃好心智。」白哉卻道,「草民原先听聞太子妃膽小怕事,如今才知是謬傳,太子妃本是個深藏不露的人物。」
瓏染心頭掠過一陣不安,冷聲質問︰「你究竟有何貴干?私闖寢宮,盜人物品——這就是你們焉耆國所謂的禮儀麼?」饒是脾性溫善如她,也被他這幾經周折鬧得心里不快。
白哉從容一揖,不慌不忙道︰「初次見面,草民只是想送一份禮物給太子妃。」
「初次見面?」瓏染因這個詞而微眯起眼。他分明就是認出那日在驪王府的侍婢是她偽裝的,才故意設計引她至此吧?卻還故意說是「初次見面」?這個人——好會做戲!
「莫非太子妃是嫌這西苑簡陋,不願進去一坐?」白哉狀似為難。
見他對那日的事有意避而不談,瓏染心思一轉︰難道他有意往太子這邊靠攏,所以想借此機會與我私下授受?又或者他還有別的意圖……
她泯了口氣,面上已有笑意︰「那就有勞白哉先生了。」
待瓏染看清對方從錦盒中取出的東西時,不自覺地驚嘆出聲︰「這……」
那是一顆半透明的玉質紅珠,約莫半個拳頭大小,周身繚繞氤氳白煙。對上她疑惑的目光,白哉淡淡解釋道,「不知太子妃有否耳聞,孔雀河內育有‘姆蚌’,蚌生珍珠,珠各有異。而這顆‘絳靈珠’便有吸收體內寒氣之功效。」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絳靈珠……瓏染心有旁騖地想,手指不覺間已經觸模上去,卻被白哉陡然喚住︰「當心——」
「啊,」瓏染受驚地抽回手,連連朝指尖吹氣,「果然好燙。」
「燙……是麼?」白哉眼里掠過一抹古怪的神采,這番試探,已證明他心里的猜測。「絳靈珠本屬火性,因其極為罕見,便有不知情者訛傳它通體滾燙灼人,寒熱相克方能吸收寒氣。三人成虎,想必太子妃也是被傳言所欺。事實上這絳靈珠卻寒冷異常,所以草民方才會讓太子妃小心。」將對方臉上的表情變化納入眼底,他佯裝不解問道︰「莫非太子妃竟連寒熱都無法區別?甚至——是因太子妃的這雙手,連同兩條手臂都失去了知覺?」
瓏染的臉色煞白如紙,她藏了這麼久,竟然被他發現了——她的手上幾乎沒有知覺痛覺,因為這雙手臂早就不是她自己的!可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連萱見都沒有發現,他怎麼可能——
她突然一怔,有什麼念頭在腦海里逐漸明晰,萱見,白哉,這兩個人看似毫不相干,但似乎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她去驪王府的那天——如果萱見真是撒了謊,為何他會對白哉的行動了若指掌?萱見原本是允諾了會去驪王府與她接應,後來說是因為府上有事耽擱了,所以來晚了,而他出現之後,白哉便消失了蹤跡,她一直忘了問——萱見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難道他們認識?難道——萱見才是那個布局的人,故意接近她替她辦事,獲得她的信任,然後設了一個圈套讓她鑽進去,並一步一步按照他鋪設的路走下去,那麼他究竟有何目的?無論是為了什麼,他既已知道她的一切,那她必輸無疑!
瓏染只覺得思緒越來越亂,恍然間又憶起萱見手腕上的抓痕,她隱約記得,自己在昏迷前也是抓了白哉的……還有,明明一個容貌平凡,一個面如冠玉,為何他們的身影總會重疊在一起……
不!不可能!瓏染倉惶扶住辦膊,她實在太會浮想了,白哉怎麼可能就是萱見?萱見待她細致入微,而白哉與她形同陌路,他們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這樣荒誕的事情……
她心中沉浮不定,許久才勉強開口道︰「本宮的事,毋庸白哉先生費心。」轉眼看他,她的神色已是疏離,「本宮感謝白哉先生精心準備的禮物,但——無功不受祿,還請收回吧。」
白哉神容未變,依舊雲淡風輕道︰「看來太子妃是嫌這份禮物不夠貴重,那麼,若草民獻上另一份大禮,不知能否博太子妃千金一笑?」
他隨後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瓏染看著他將畫軸徐徐展開,視線剎那凝固,那畫上的女子竟是——蘅秋!是真正的中原公主蘅秋!
為何他竟有蘅秋的畫像!?難道說——
那一瞬,瓏染臉上強作的鎮定幾乎全部瓦解。
「草民昨日跟隨驪王殿下出宮時,正巧踫上一個曾經陪嫁來樓蘭的中原婢女,她如今已嫁為樓蘭人妻。」萱見僅用寥寥數語一帶而過,但語氣里分明隱著笑意,「沒想到她竟保留著蘅秋公主的畫像,草民以為太子妃必然會喜歡,便要來了。」
「驪王殿下也知道了?」瓏染驚問出聲,一顆心頓時涼到谷底。如果只是他知道,或許自己可以利用他與輒音之間的嫌隙,再迂回幾遭。可如果連輒音都知道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不知道。」白哉搖頭否然,「這是草民與太子妃之間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俯首上前,將絳靈珠與那幅畫像一並交給她,「若太子妃不嫌棄,就請收下吧。」
瓏染久久不語,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忽冷忽熱,愈發看不清眼前這個男子。「既然白哉先生心誠至此,本宮卻之不恭。」微笑著接過他手里的畫像,她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地問︰「本宮既已收了你的禮物,自然不會虧待你的一番心血。作為交換,你希望本宮幫你做什麼?」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白哉對上她的目光,「並且可以當著你的面喊出來。」
瓏染一時間竟忘了言語。她怎會不記得?三年前他也曾問過她的名字,而她沒有告訴他。不,是她告訴了,又強迫他忘記。是她自私地剝奪了他記住的權利。而如今再度相逢,他重又問了她的名字——這樣輕渺的,近乎卑微的要求。
「我既已將這兩樣東西都送給了你,便不會再動別的念頭。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卻無法拒絕我的要求,不是麼?」白哉定定看著她道,他看她的時候總是目不轉楮,顯得極其認真,連同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絕然不是虛妄。他其實不想這樣要挾她——因為他更想听她心甘情願地說出自己的名字。但她是這樣被動的女子,他無法靜候,唯有步步緊逼。
「瓏染。」那簡單兩個字竟似用盡她余生的氣力。那個秘密埋藏了太久,太久,或許連她自己都要忘記了,原來——她還有這樣一個動听的名字,「我叫瓏染。」
或許原本可以胡謅一個名字,但她沒有。只因內心深處也是抱著這樣的希冀,想讓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不是蘅秋,也不是太子妃。
「瓏染。」白哉柔聲念出,這一次終于能夠當著她的面——「我記住了。瓏染。」他的眼里淌過清和的笑意,剎那間竟讓瓏染看得失神。仿佛他費盡心思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喊出她的名字。「縱然宮里有太多捕風捉影的好事者,但平心靜氣說個話的地方總是有的。」
瓏染先是一怔,而後笑起︰「我這太子妃的位子能坐多久還不是由你說了算的。你若覺得合適,便隨意怎麼喊吧。」
畢竟她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就算某一天他當眾揭穿她的身份,她也無話可說。也許他的出現注定了是她命里的劫,她明明害怕最後的對峙,卻又隱隱期待著接下來的發展。一如此刻他近在咫尺的距離,教她偶爾歡喜,卻隨之憂從中來。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白哉斂袖垂首,藏住眸底欲露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