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後的人,幾乎被那密集的殺氣壓得透不過氣來。一支弩穿過桌面,露出寸許鋼頭,若不是封天涯躲得快,這一弩就得射進他肩頭。
「媽的!」他恨恨地罵了一句,轉頭看向夜修羅,夜修羅也正好看他,兩個人目光一踫,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下一個瞬間,桌案暴起,在木塊四分五裂地飛向箭矢之時,兩道身影射了出來,一齊撲向吹笛男子。
滅魂抽身撤步,笛聲驟變。弓弩手瞬間轉變方向,箭矢咬著兩個人飛了過來。飛撲的身形停滯,夜修羅寶劍出鞘,在空中手一挽,但見滿天劍氣,與凌厲的箭雨踫撞在一起,擦出鋼花焰火,似乎連空氣都被絞碎,零落成塵。
封天涯在夜修羅的掩護下得片刻喘息,把後背放心地交給對方,弩向肩窩一抵,五矢連發,寒光閃爍,呼嘯著直撲滅魂。
那是迅疾如風的速度,比三十六弓弩手的箭雨更令人心驚膽戰。吹笛男子不是第一次見識了,在封天涯扣動懸刀時,身如流星避到一旁,笛聲不斷,換了調子,三十六弓弩手箭勢更加凌厲。
密集的箭雨讓夜修羅都有些招架不住,劍氣稍散,一支箭矢穿透劍氣,凶狠地釘入封天涯肩背。
持弩的男子悶哼一聲,疼痛加上鮮血讓他眼神中閃過近似于野獸的瘋狂。他完全不顧及背後,一掀衣袍,裝著鋼弩的箭囊露出來。他一手抽出五支,用一種眼花繚亂的速度裝入箭槽內,抬弩便射。一支又一支,毫無間歇。
滅魂在躲避中,笛聲有些凌亂,眼看夜修羅借機穿透弩陣,血肉橫飛。他神色冷凝,嘴唇微動,欲換一支調子,冷不防眼前一花,頸間微涼——封天涯竟借著弩勢像幽靈一樣貼近他,獰笑。
笛子掉在地上,弓弩手失去指引的音符,從茫然中驚醒。
滅魂卻茫然起來,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他任封天涯拉著他的手按在頸邊——那里有血潺潺冒出。
「按住,你能多活半炷香,不過,更痛苦。」
輕柔的聲音說的卻是讓人不寒而栗的話,封天涯手中有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指尖靈活地繞動——他就是用它割斷了滅魂頸邊的血脈。
滅魂摔在地上,像一條擱淺的魚,喘息,抽搐。
他眼中,封天涯的臉模糊而遙遠,卻越發張狂與猙獰……不甘心啊,這樣的結局,他還沒能為他的朋友報仇呢。
「封天涯……」眼中有血霧漸漸彌漫,他積聚著最後的力氣,嘶啞地吐出一個個的字,「我知道……秦鉞在哪兒……」
丙不其然,他看到那個遙遠猙獰的臉近了,一臉急切。
「在哪兒?」
他喘息著笑,像個破爛的風箱,「在一個……你絕對想象不到的地方……絕對想不到……你永遠別想再見到她,哪怕是死亡……」
他松開手,頸邊的血像泉水咕嘟咕嘟地涌出,迅速在地下洇成觸目驚心的一攤。
他看到血污中那張模糊的臉憤怒,惶恐,不甘,扭曲著糾結在一起,心中無比快意。
痛苦遠離了,臉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這是他最後的報復。
封天涯怒不可遏,雙手狠狠地向地上一摔,讓滅魂的尸體撞在地上,彈了起來,又摔下。轉頭尋找夜修羅,然而身後的情形又讓他心驚。
商衍趁著他們對付滅魂的時候竟抓了肖逝水,此時正猙獰地笑著,看夜修羅的樣子,也是束手無措。
封天涯的弩才一動,商衍的箭就向肖逝水的頸邊抵了一下,「封護法,我知道你的弩快,只是不知在這樣的情況下,比起我的劍又如何?」
「你少威脅我!」封天涯冷笑,繼續往箭槽里裝箭,「那是你們的肖宮主,可不是我封天涯的肖宮主,我一箭過去,給你倆串成一串,你信不信?」
弩「啪」地向肩窩一抵——商衍一顫,然而接下來,夜修羅飛起一腳,總算封天涯閃得快,弩才沒被踢飛。
「你敢!」夜修羅森冷地望著他——那意思很明白,只要他再敢輕舉妄動,他就讓他血濺當場。
封天涯氣得無處發泄,對著空氣揮了揮拳頭,「我差一點就能救下你敬愛的肖宮主了,現在好了——腦袋進水的笨蛋!」
夜修羅反應過來,萬年玄冰似的面孔有了一絲赧然——然而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商衍看著他們兩個,哈哈大笑,「明明就是死對頭,還玩什麼默契?我倒真想知道,是夜修羅的劍快,還是封護法的弩快——你們兩個表演給我看看,好不好?」
夜修羅與封天涯面面相覷。
封天涯用弩指著商衍,「看表演?你還真有創意,不如我和夜修羅比比看,是他的劍先到你的喉嚨,還是我的弩先到你的喉嚨?」
「封天涯,都到了此時,你還耍嘴皮子?」商衍輕慢地冷笑,忽然喝道,「再不動手,我現在就殺了肖逝水!」
夜修羅眼神一寒,寶劍出鞘,一道亮閃對準了封天涯。封天涯嚇了一跳,趕忙轉過弩,「喂,你腦子不好用,就別自作聰明行不行,你看不出商衍耍我們嗎?」
「我別無選擇。」
「夠了。」一直沉默的肖逝水忽然平靜地開口,此時此刻,依然是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勢,「商衍,回頭吧,我可以留下你的命。」
「哈,真是天大的笑話……」
商衍做出一個好笑的表情,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向前撲倒,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一支鋼弩從商衍後腦穿顱而過。
承影在大殿把角處現身,興高采烈地對封天涯揮手示意,「封護法,我這次人弩合一做得不錯吧?」
封天涯臉上的驚訝慢慢變成一個笑容,扯著嘴角,輕描淡寫道︰「還……湊合吧。」
神經松下去,才感受到肩背不堪忍受的劇痛,身形一個踉蹌,單膝跪地,以弩支著才沒摔倒。
承影急忙跑過來,「封護法,你怎麼樣?」轉頭又罵那些清醒過來的弓弩手,「哪個混蛋干的,也不想想封護法平日里都把你們當成自家兄弟!」
「不怪他們。」封天涯制止承影,看看也被夜修羅斬得七零八落的弓弩手,再看看被他割斷喉嚨的滅魂、被承影射穿頭顱的商衍,入眼處一片片的鮮血,似乎一直浸到了心里。心中並不是想象中狩獵游戲獲勝時的興奮與喜悅,反而被鮮血泡著,窒息而疲憊,「結束了……承影,幫我把後背的箭拔出來。」
這樣的結局也出乎肖逝水的意料。
他俯,拔出射穿商衍頭顱的箭,把他扶著躺過來——那一張年輕的面孔猶掛著嘲諷的笑容,眼中卻滿是難以置信。
一向從容淡定的軒轅宮宮主此時手微微顫抖,擦去商衍額頭的血跡,輕輕闔上死不瞑目的眼簾,深邃遼遠的眼中隱隱傷痛。
「封天涯說得沒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想改變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夜修羅漠然地站在他身旁,「每個人的路自己走,怨不得別人。」
「可是……如果我沒有把你們帶上這條路,你們的人生,也許會有很大不同吧。」
「卻並不見得更好。只能說……宮主把我們帶上的路,和我們自己最終走完的路,並不相同。」
夜修羅看著地上的商衍,眼中並不是那麼無動于衷——他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他這位同僚,或者說……師兄。此時才發現,這個平日陰沉邪佞的人很英俊,臉頰邊一個淺淺的酒窩,皮膚白皙,有點孩子氣,閉著眼的樣子並不痛苦,反而很安靜。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像商衍這樣躺在地上。那他的身旁,會有人替他擦去血跡,為他感到難過嗎?
黑暗冰冷的心中,忽然就有了幾分羨慕——商衍,其實該嫉妒的是我啊。你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活著,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卻生活在一個你想象不到的黑暗世界中。就像你說的,半人半鬼,除了殺人,便不會做任何事了。其實你是宮主心中的繼任人選,這次來,原本就是要告訴你的。你在他心中,始終最重要……至于你覺得他看重我,只不過因為他不忍心對一個不人不鬼、只能在地獄中苟延殘喘的人苛責。
然而心中的話,他不會說出口,就那麼藏在黑暗中。他抽出劍——這一次沒有用血,而是在地上刻上了那四句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還劍入鞘的時候他對肖逝水道︰「我死的時候,宮主無需難過,因為陽間地府對我來說,本沒有區別。」
肖逝水看著他,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只是嘆了口氣︰「都是我的孩子啊,為什麼一個一個都離我越來越遠……帶上衍兒走吧,無論他做錯了什麼,此時也塵歸塵土歸土,該有個安身之所。」
夜修羅俯身抱起商衍,向外走去,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站住!」
夜修羅停下來,側頭,眉頭微蹙,見封天涯推開正為他包扎的承影,掙扎著站起來,「秦鉞在哪兒?」
夜修羅頓了一下,轉過頭去,「你不該問我。」
封天涯倏地抓緊弩,全身繃得像一只要撲向獵物的獅子——上一刻並肩作戰,不代表下一刻不會生死對決,這就是江湖。
「當日,黃泉懸翦押著秦鉞離開,可是他們兩個都死在你手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秦鉞在哪兒……還是,你殺了她?」
最後一句話,他從牙縫里擠出,用了全身的力氣,死死盯著面前的背影。
夜修羅搖搖頭,「我沒有殺她。」
封天涯如虛月兌般,身形踉蹌了一步才穩住,然而夜修羅下面的話讓他的心如浸冰窟——
「可是,你再也見不到她。」
封天涯眼神一寒,「為什麼?她在哪兒?」
夜修羅冷笑,「看在你方才幫過我、幫過宮主的份兒上,我告訴你一件事——在秦鉞那樣祈求你拉住她的時候,你既然輕易放了手,如今就別來問她在哪兒,因為……太遲了。」
他抬腿向門外走,封天涯在他身後端起弩,低吼道︰「我最後問你一遍——秦鉞在哪兒?」
杯弦吱吱作響,夜修羅卻充耳不聞,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封天涯眼中是噬血的凶光,手指扣動懸刀,弓弦猛地一彈,一道利弩撕裂空氣,凶狠地撲向那個看來並不準備閃躲的背影。
電光火石間,一道身影快如流星掠過來,快得讓封天涯都來不及反應,落地之時,射出的箭矢已被截在手中——那是一個並不鋒銳卻氣勢萬鈞的人,軒轅宮主肖逝水。
封天涯驚愕地看著,好半晌,自嘲地冷笑,「我總說這個腦子進水,那個腦子進水,原來最腦子進水的是我自己——名滿江湖的軒轅宮主啊,哪那麼容易武功全失,當然是說出來哄對手玩兒的,可笑我竟然相信了,拼了命地折騰,原來,讓人當猴耍了半天!」
「年輕人,」肖逝水在封天涯的怒火中平靜地開口,「今天的事,我不謝你,我感激你,感激你的忠肝義膽、智勇雙全,更感激你對我說過的話,這是一個被你救了的老人家的真心話,請你務必相信。」
封天涯只冷笑,「被我救了的老人家?肖宮主,您太抬舉我了,您沒直接說我多此一舉,我就感激不盡了。」
肖逝水無可奈何,卻還是繼續道︰「不管你信不信,今天的事,小夜也同樣感激你,所以,還要請你相信,他不告訴你秦鉞的下落,就是對你最大的……回報。」
「就這樣回報?!」封天涯怒極反笑,「我一直認為自己嘴皮子最厲害,此時才發現,肖宮主更長于此道。」
肖逝水淡淡地搖頭,「年輕人,有的時候,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言盡于此。」
他把手中的箭放在桌上,向封天涯一抱拳,轉身離去。
夜修羅抱著商衍跟在他身後。
這一次,封天涯沒有阻攔。他呆立著,握弩的手緊了又松——擦身而過就是咫尺天涯……肖逝水在說什麼?為什麼听在他耳中如讖語般冷漠、不祥、讓人不寒而栗?
不,不,他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論斷,沒有人能夠干涉他的命途,他連天意都不屑一顧,又怎麼會在意肖逝水的話——暴怒的、撕扯的、不甘的情緒都慢慢地沉澱成讓人膽戰心驚的暗色,積聚眼底。
他會找到秦鉞的,他不會再放開她的手。他會告訴她,一切還不算晚。絕殺令決定不了寧淨雪的生死,夜修羅也左右不了寧淨雪的命運。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可以左右別人的命運,就是他封天涯。
這一次,沒有游戲,只有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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