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煌煌宮殿現于日光之下,斗拱飛檐,雕梁畫棟,在這冬日清冷的雪光中,格外的冷傲森嚴。
肖逝水看著,笑道︰「年輕的時候,心高氣傲,總覺得居則富貴之所,出則前呼後擁,要一呼百諾才不枉此生,此時才覺得高處不勝寒,若不是有你們陪著,這樣的宮殿我老人家都不願進的,太空曠,沒個人氣——一會兒再叫些人來,這送神日才熱鬧。」
「是。」商衍應著。
夜修羅忽然上前一步,攔住肖逝水,「宮主,有殺氣。」
商衍一驚——這三十六名弓弩手出自魂斷崖,專門接受過忍術訓練,當時連封天涯都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如今卻被夜修羅輕易洞察,這個死神,果然深不可測。
他下意識地按住寶劍,大殿之外氣氛降至冰點。
肖逝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的目光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他停了一下,忽然笑了,「是衍兒平日里習慣把他這日尊堂弄得戒備森嚴,自然少了平和之氣,小夜你多心了。」
他說著,抬腿跨進大殿,夜修羅沒再阻攔,只是更加如影隨形,射向商衍的目光說不出的森寒。
商衍慢慢放開握劍的手,才驚覺手心中已出了一層冷汗。他把肖逝水讓至上座,自己則心緒不寧地坐在側手。
正好這時,封天涯進來,幾不可辨地對他點了一下頭,商衍一顆心才定下來,臉上露出笑容。
封天涯進殿便笑,「宮主,看看我都給您準備了什麼,有糖瓜、蜜瓜、湯圓,還有各式小菜以及日尊堂的佳釀,保管您吃得從嘴巴甜到心里。」
肖逝水看著封天涯身後進來的一行侍衛,人人手里托著托盤,笑道︰「天涯,你這是把我當成灶王爺了呀。」
「我怎麼會把您當成灶王爺呢,您分明就是玉皇大帝呀。」封天涯的嘴巴倒好像吃了蜜糖,越發甜了。他指揮著侍衛把果品、小菜、酒水安置在幾張桌案上,人來人去,空曠的大廳有了幾分熱鬧。
肖逝水似乎很喜歡這種氣氛,臉上始終笑容不斷,待眾人落座,他首先舉杯,「今日難得趕上送神日,在日尊堂聚首,那就不分主僕,大家盡興,也讓我老人家感受感受你們年輕人的活力。」
「是!」眾人同飲,唯有夜修羅按杯不動。
肖逝水並無不悅之色,只是溫和地看著夜修羅,「小夜,前且不論,你今日上日尊堂作客,總要敬主人一杯,才是道理。」
夜修羅的目光落在商衍身上,仿佛看穿了什麼一般,冰寒徹骨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飾的蔑視與嘲諷。商衍不由得惱羞成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封天涯端著酒杯站起來,打著哈哈︰「肖宮主,您就別逼小夜公子了。小夜公子這叫謹慎,在喝酒之前他總得琢磨琢磨這酒里有沒有毒啊,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啊。這不是說小夜公子膽子小,小夜公子當然是大英雄,無所畏懼,可他也得合計啊,他在人間可號稱閻羅王,要是這麼不明不白地讓人給滅了,多沒面子是不是?就是到了陰曹地府,見了真閻羅,他也不好說啊。」
封天涯這一番明里褒獎暗中擠兌的話,讓在座的眾侍衛忍不住吃吃笑了,連商衍的臉色都緩和了不少。
夜修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個會被激將的人,但絕不會違背肖逝水的意思。他抓起面前的酒壺,壺嘴對準自己,也不喘氣,如鯨吸長飲。
封天涯帶頭叫好鼓掌,眾侍衛附和,大殿中的氣氛似乎沒那麼凝滯了。
肖逝水的目光落在儼然成為全場中心的封天涯身上,眼神越發深邃——這年輕人絕非久居人後之輩,進退有度,卻又鋒芒時顯;野心勃勃,偏又與生俱來一種灑月兌不羈無所束縛的氣質,深不可測,連他都看不透。
此時大殿中又是一陣哄笑,想來封天涯又說了什麼笑話。肖逝水看看身側的兩個人,一個沉默地飲著酒,一個端坐不語,與大殿中的歡樂熱鬧格格不入,只徘徊在自己冰冷的世界中——他們原本都不是這樣的人哪,從什麼時候起,竟游離到連他都觸模不到的地方了?
他的目光落在商衍身上——如果不是他把他推到這個位置上,他應該和封天涯一樣灑月兌不羈無拘無束吧。小的時候,他可是出現在哪里,哪里就一片笑聲的孩子啊。
「衍兒。」
商衍一驚,「宮主有何吩咐?」
肖逝水走過去拍拍他,「別把自己弄得像根繃緊的弓弦似的,你看看你的下屬多快樂。」
「是。」商衍把這當成命令來執行,咧開嘴笑,卻那麼僵硬而陌生。
肖逝水無奈地搖搖頭,決定幫他一把。
「諸位——」他抬起手,輕擊手掌,滿屋的人都安靜下來,看著他。
他看著眾人,「這送神日怎能沒有送神舞,想不想看送神舞?」
「想!」殿中侍衛一齊高呼,封天涯卻沒有出聲,他看著商衍——果然,日尊堂主人的臉上只有尷尬與僵硬。
然而肖逝水並未察覺,拍了拍身旁的年輕人,「我知道你們的日尊跳送神舞跳得格外出色,請你們的日尊跳一個好不好?」
眾侍衛都愣了——想不到高高在上、陰沉冷漠的日尊會做這樣的事,然而這是軒轅宮主的提議,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後,就是更大的歡呼聲︰「日尊!日尊!日尊!」
肖逝水含笑看著商衍,商衍無法,唯有硬著頭皮站起來。
肖逝水做了個休止的手勢,歡呼聲平息下去。他又看著正襟危坐的夜修羅,「咱們請夜修羅擊鼓好不好?」
「好!」
歡呼聲如潮水涌動,有侍衛抬上一面鼓。
夜修羅站起來,依然是冷漠肅殺的表情。他對這一切都沒有感覺,不過是執行命令一般,拿起鼓槌。
蹦聲響起,卻不在點上——他從沒過過送神日,自然也就沒看過送神舞。
商衍站在大廳中間,僵直地伸展著手腳。自從離開肖逝水,獨掌日尊堂,他就再也沒有跳過這個舞,很多動作都忘了,再配著並不在舞點的鼓聲,使原本剛健舒展的舞姿,看起來有幾分滑稽。
大殿中的侍衛原本都憋著勁叫好,此時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沉悶的鼓聲仿佛敲在人心頭,帶不來喜慶熱鬧,反而砸得人不堪忍受。
商衍心中一種積壓多年的東西噴薄而出——夜修羅擊鼓擊得像示威,下屬也似乎竊竊私語地嘲笑,他成了他們眼中搔首弄姿的猴子。肖逝水把他的尊嚴當成垃圾踩在腳下,那他為什麼還要忍受?
「封、天、涯!」他停止了所有難堪的動作,在大殿中央怒吼。
「當」的一聲,是青銅酒樽摔在地上的聲音——封天涯站了起來,三十六個端著擘張弩的弓弩手驀然現身,一派平和的大殿中瞬間刀光劍影。
大殿中的侍衛退到弓弩手之外。三十六個弓弩手,三十六支寒光閃爍的箭矢,一齊對準了大殿上首的肖逝水。
空氣中,隱隱有了裂帛的聲音。
夜修羅一摔鼓槌,周身煞氣,黑色的衣袂無風自揚。
商衍卻冷笑地看著他,「夜修羅,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你再快,也快不過這三十六把經過改裝的擘張弩,除非,你不在乎肖逝水身上多三十六個窟窿。」
「為什麼?」肖逝水從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大殿,臉色不現喜怒,平靜得讓商衍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忽然又想起此時的局面,他頓住,獰笑,「為什麼?問你自己啊。我這麼盡心盡力地幫你,出生入死,替你打出半壁江山,可我得到了什麼?羞辱?猜疑?拋棄?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我出丑,是為了他嗎?」
他一指夜修羅,「你讓他處處壓我一頭,我倒底哪里不如他?我自小苞著你,敬你如師如父,可到頭來卻比不上一個八年前才來到你身邊的夜修羅。我商衍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有用的時候拿過來,沒用的時候丟過去,連個垃圾都不如!如今我替你打出了天下,便沒用了,是嗎?你明明知道我想做絕殺令主人,可你偏偏選擇了那個不人不鬼的家伙!嫌我不會說笑話,後悔讓我管理日尊堂,代宮主行令,所以要將我棄之如敝屣了,是嗎?」
他的眼神越來越狠戾——然而,誰又能看得清那里面藏著的委屈與不甘呢?
肖逝水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拍拍商衍,像他曾經常做的那樣,然而最終還是放下了,緩緩地嘆了口氣,「你竟一直是這麼想的。」
「我還能怎麼想?」商衍大吼。
肖逝水看著他,眼神有些悲憫,也有些心疼,「你、南宮想、楚湛,包括小夜,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孩子。你們幾個孩子中,我最放心的是你,商衍——聰明,開朗,目標明確,雄心壯志。你才十四歲,我就讓你離開我身邊,獨掌日尊堂,因為我相信你行。你果然也沒讓我失望,如今,三大堂座中,日尊堂聲威最盛,在江湖如日中天……可是,你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變得如同傳言中那般冷酷無情?難道就因為你認為在我心中,名滿江湖的日尊堂堂主,比不上只會殺人的絕殺令主人?」
「難道不是嗎?」商衍揮手打斷他,「誰不知道你最看中的就是絕殺令主人,這個夜修羅生殺予奪,你從不多說一句,而我商衍為你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卻要屈居人後,你讓我怎麼甘心?今天到了這一步,你怨不得我,要怨,就怨你自己不該心血來潮地跑來未央山——你就那麼迫不及待地想廢了我這堂主?」
肖逝水嘆道︰「你錯了,我這次上未央山,是為兩件事。第一件……如今不說也罷;第二件,我代小夜向你賠個不是。我知道他為了絕殺令的事,多次得罪你,你莫要和他計較。做了絕殺令主人……一切都身不由己了。」
商衍越發惱恨,「你到此時,還向著這個夜修羅……」他忽然笑了,「怎麼,堂堂的軒轅宮主也會說軟話嗎?可惜事到如今,什麼也救不了你——封天涯!」
他一聲斷喝,封天涯手一抬,三十六名弓弩手立時持弩待射。
肖逝水看向封天涯的目光有淡淡的惋惜,而後者面沉似水。
商衍負手獰笑,「肖逝水,這是封天涯訓練的弓弩戰隊,更強于月尊堂的玄甲鐵騎,你和夜修羅有幸成為第一個體驗他們的人——哎,如果你不是寒毒發作,武功盡失,和夜修羅聯手還有一較高下的機會,而現在,受死吧——」
隨著他一聲冷喝,夜修羅飛撲向肖逝水——便是做了人肉盾牌也在所不惜!卻在飛身的同時驚訝地發現,所有箭矢掉轉方向,一齊對準商衍。
所有人都因這變故變了臉色——而封天涯,笑嘻嘻地負手而立。
商衍愣了一下,怒火撞上腦門,咬牙道︰「封天涯,你干什麼?」
封天涯一聳肩,很無辜地道︰「我思來想去,覺得實在沒有辦法和你這個既陰險又缺根筋的家伙合作。肖宮主對你恩遇有加,你尚且如此對他,更何況我得罪過你,你若得了勢,我豈能有好果子吃?」
「兩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商衍怒不可遏,轉頭呵斥那些侍衛,「你們吃了豹子膽了,一群人偶,別忘了我是你們的主人!」
封天涯嘖嘖地搖頭,「怎麼到現在,你都沒明白你失敗在哪兒啊?你是他們的主人,我卻是他們的兄弟,你說他們听誰的?順便說一句,別罵我是兩面三刀的卑鄙小人,那基本上等于在罵你自己。」
商衍盯著他,怒極反笑,「好,好!封天涯,你的確夠狡詐,只可惜——」他頓了一下,被擺了一道的狂怒變成森冷陰鷙的光從眼中閃過。他擊掌三聲,一陣奇異的笛聲傳來,那些方才還同仇敵愾的弓弩手便如同丟了魂,眼神空茫起來,箭矢又紛紛地掉轉過來,對準封天涯、肖逝水與夜修羅三人。
方才還嬉笑的男子臉色驟變,大殿之中,形勢急轉直下。
商衍桀桀冷笑,「封天涯,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滅魂從大殿外進來,手中一根橫笛,放在唇邊吹出奇異的調子。那些弓弩手受了笛聲指引,陣形變化,將封天涯、肖逝水、夜修羅團團圍在中間。弓弦繃緊的聲音吱吱可聞,空氣似乎被扯到了極點,一觸即發,天崩地裂。
商衍的笑容越發陰冷邪佞,盯著封天涯,「兄弟又怎麼樣?什麼人心,什麼情誼,都比不上一顆藥,一道符!你以為我就這麼放心把這三十六個人偶交給你訓練?你就是真的孫猴子,也翻不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
封天涯狠狠地敲了自己的頭一下——這次真是陰溝里翻船,想不到滅魂竟能驅動人偶,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此時即便是他,也無計可施。他持弩在手,看看不遠處的夜修羅,「喂,聯手怎麼樣?」
夜修羅沒吭聲,然而卻護著肖逝水慢慢向他靠近,三人呈倚背之勢。
肖逝水依然沒有大敵當前、全身戒備的樣子,他抱著那個手爐,因畏寒而輕輕咳著,只是深邃的眼中流淌著淡淡的惋惜與心痛——仿佛有什麼在眼前流逝,他卻無能為力。
「衍兒,這是你想要的結局嗎?」
他看著大殿中負手而立的陰冷男子——而後者還他一個決絕的笑容。
封天涯冷笑,「肖宮主,現在可不是惋惜追憶的時候,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你心中想的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怪就怪你想改變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現在,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他話音未落,五道鋼弩破空而出,尖嘯著射向面前的弓弩手。
「找隱蔽!」他在側身翻滾中大吼——並不是等那五支弩射開缺口,他是要先發制人,在笛聲來不及變換之前找到藏身之處。
滅魂的笛聲詭異地低下去,又驀然地高亢,那些木頭似的人偶,忽然凶狠凌厲起來,陣形一變,箭矢從四面八方射向中間的三個人——而那三個人,早在封天涯大吼之時已藏身桌案之後,立起桌案作為盾牌。
三十六支弩,悉數釘在桌案上。
「反應挺快嘛。」封天涯笑嘻嘻地看著身旁的兩個人。
夜修羅不睬他,只是關切肖逝水。肖逝水擺擺手,看著封天涯,「天涯,這是你訓練的戰隊,你可有破陣之法?」
封天涯想了想,苦笑,「他們用的是我改裝過的擘張弩,可以三矢連發,重量輕,射程遠,裝填方便,而且排陣時三三組合,上弩、進弩、發弩輪番發射,基本上可以沒有間歇……」
「你到底想說什麼?」夜修羅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想說的是……我還沒想到破陣之法。」
商衍看著那三張立起來的桌子,陰狠地獰笑著,「你們三個不都是大英雄嗎,怎麼如今都做了縮頭烏龜?也是,本來就是甕中捉鱉嘛,你們盡避藏著好了,我倒要看看這烏龜怎麼變成刺蝟?」
他看了滅魂一眼,滅魂笛聲又起,這一次,箭如雨下,幾乎射穿了數寸厚的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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