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清順理成章地住下來,住在齊靳的隔壁。
黎府上下都知道掌中饋的八姑娘與挽月樓交好,下人們殷勤起來,往挽月樓送的東西再不敢拖延或以次充好。
幾個丫頭們看出來了,悄悄地同蘇致芬多嘴幾句。
蘇致芬笑笑回應道︰「這便是人性,趨吉避凶,以前咱們是這府里的‘凶’,和咱們交往太密切,怕是會被楊秀萱給惦記上,現在育清住下,咱們搖身一變,成為這府里的‘吉I,誰不趨之若鶩?」往常,他們有自己的後門,又不缺銀子,想買什麼,後門一開,什麼好東西不能送進來?所以倒也不在乎黎府下人的克扣。
現在好東西從前面進來,不必自掏腰包,尋常人定會得意大笑,蘇致芬最多也不過是撇撇嘴說正好把銀子省下來,給鋪子添資金。
只是該從楊秀萱手里發下來的月銀,始終遲遲不見蹤影,這也難怪了,蘇家下人到現在拿的還是蘇家銀,怎麼可能讓黎家人鑽到漏洞,竊取挽月樓的消息。
蘇致芬不惱不怒、不喜不嗔的隨遇而安態度,讓齊靳對她多出幾分欣賞,即使他並不喜歡蘇致芬教給黎育清的驚世觀念。
多數時候齊靳是在家的,他並沒有黎育清想象中那麼忙,寫寫東西、讀讀書冊、畫些沒人看得懂的布兵圖……而當中,他最常做的事是吃東西。
黎育清愛上做菜,大概是因為太有成就感,自從齊靳住進來,黎育清每天為著他的三餐點心沒少操過心,然而東西捧到桌子上頭,見那個人一掃而空後整臉的滿足時,她偷偷告訴自己,她樂意為這種事操心。
然後她又對齊靳提一次,女人也能擁有成就感,這並非男人的專利。
于是齊靳對蘇致芬生出的好感迅速降低幾分,之後黎育清每說一次「致芬說」,好感就自動往下調降。
他總覺得,蘇致芬在挑撥黎育清敵視男人,許多話在他面前說無關緊要,若是搬到別的男人跟前講,恐怕黎八姑娘會臭名遠播,嚇得好人家的男子不敢上門求娶。
將來,她是要出嫁的,萬一丈夫不能容忍她這些言論,起了口角,誰負責?
齊靳不否認,自己擔心得太遠也太多,但他無法忍受她受到分毫委屈。
想起那個大雪夜,她軟軟的身子投進自己懷里,她的心酸委屈,直到今時想起,他的心依然微微抽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會同小丫頭有了情感牽扯,但他希望她過得好,衷心希望。
由于齊靳非常清閑,閑到黎育清誤以為他才不是為了辦什麼機密要事而來到樂梁城,純粹是打仗壓力太大,跑到這里暫作休息。
直到上次和上上次,黎育清夜訪隔壁鄰居,發現他根本不在府里,挽月樓上下找過一圈也找不到人,她才明白,他不是沒事干,只是某些行動必須在夜里進行。
這天黎育清在惡夢中驚醒,惡夢里的楊晉樺在耳畔對自己甜言蜜語,唆使她把銀子拿出為他求官,她二話不說同意了。
黎育清看著夢里的自己傻得上當,急得跳腳,又是吼又是叫,又是繞著圈圈急轉不停,偏偏夢里的傻育清無視聰明育清的存在。
一個激靈,黎育清生生嚇醒,她呆呆坐在床鋪上,撫著胸口不斷喘息,直到確定再確定,確定夢里情境再不會發生,她才垂下眉睫安慰自己,沒事的,她己經為自己走出一條新道路。
木槿在軟榻上睡得很熟,黎育清不想吵醒她,輕手輕腳下床,替自己倒一杯茶喝,那茶己經涼透,喝得她打了個寒顫,連忙取來架上的毛皮披風圍上。
外頭天色依舊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這樣鬧騰過後,她失卻睡意。是,再多的鼓勵安慰,也不能三兩下便收拾起她的心慌,偏生這樣的慌,無法對人說。
望一眼那片與鄰房相接的牆壁,她緩緩走近、臉貼上,牆有些冰涼,像他的盔甲,她閉上眼楮,開始想象,想象他躺在床上,拿著一本書在翻讀,想象他一手拿著茶水、一手支著額,用無可奈何的神情對她說︰「這些話,千萬別對外人講。」最近她對他,還真的說了不少不能對外人講的話。
不過,光是這樣的想象,那顆窘迫焦灼的心便緩緩地歇下速度,里頭的焦慌憂郁慢慢地被驅逐出境,就說吧,不管是什麼形式的存在,只要他在,她便不害怕。
黎育清從桌邊尋來一本閑書,本想挑亮燭火,躺回床上閱讀,卻發現一個黑色影子從窗邊閃過。
是齊靳外出辦事回來?
下意識起身,黎育清走到門邊、悄悄打開,往外探頭。
齊靳的屋門卻在她探出頭那刻關上,她沒真正看見對方,只瞧見一片黑色衣角。
原來他每天都這樣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可白天也沒見他怎麼休憩,不累嗎?欲成大事者,都得這般勞心勞力,連睡眠都不能順意?
不知不覺,她走到他房門前,舉手想敲,轉念又想,他剛辦完事回來肯定累得緊,還是讓他歇歇吧。
念頭轉過,她旋身欲回房,門卻在此刻打開,齊靳與她四目相對。
「都來了,為什麼不進門?」
他望著黎育清,剛睡醒的眼楮帶著微微的惺忪,左臉有個小小的紅印子,頭發有些亂,她偏著頭,沖著他笑,這樣的丫頭,純真得讓人心疼。
「就想……也許你累了……」
她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是白衫,不是方才見到的那身黑,他換衣服的速度還真快,才一眨眼工夫。
只一眼,他便猜透她心底的疑惑,說道︰「進來吧,你看見的黑衣人不是我,今晚我沒出門。」不是他,那足誰,可以自由進出挽月樓?
阿壢說過,蘇大、蘇二幾個都是有硬底子功夫的,這世間要找到對手,屈指可數,這樣的話,齊靳的人&不是技高一籌?
齊靳見她猶豫著要不要進門,忍不住失笑,才說她變得自信不猶豫,現在看來,怕是有些習性早己經烙進她的骨子里,就算是暗虧吃盡,也無法改變。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一個用力,將她拉進屋里,屋門關上,他對著暗處說︰「李軒,出來。」一道黑色影子不知道打哪里竄出來,黎育清眼楮眨都沒眨,他己經直直站在兩人跟前。
李軒是個臉型有點方正,眼楮有幾分殺氣的男子,尤其是那兩道眉,又濃又黑、往上斜飛,這樣的樣貌擺在大街上,絕對能夠收到驚嚇小兒的功效。
「她是黎府八姑娘。」齊靳說道。
「八姑娘。」李軒拱手,黎育清還以福禮。
齊靳道︰「他叫李軒,是我身邊的暗衛首領。」黎育清點點頭,算是回應。
「說吧,京里最近有什麼消息?」齊靳對著李軒發問。
「三皇子貪贓枉法、偷盜糧倉之事越鬧越大,皇上惱怒,滿朝臣官都要皇帝表態,不斷上書,但直到目前為止,皇上依舊扣下奏章、留中不發。黎太傅要屬下傳問,將軍這里布置得如何?」黎育清柳眉微緊,這等機密大事,居然不避開自己?他查辦之事,不是不能教她知道的嗎?
「小老鼠逮到幾只,但無關痛癢,為抓大的,放任他們再逍遙個幾天,帶話給齊鏞和黎太傅,月底之前,定會把人如數交上。」齊靳回答。
意思是一切順利?李軒僵硬刻板的五官緩和了些。「是。」
「還有其它的事?」齊靳又問。
李軒雎一眼黎育清,見齊靳並未因為自己的眼色而改變決定後,開口說道︰「黎育岷率人到東北搜集《大齊志》資料,受到當地官員處處掣肘,不過他見招拆招、履險如夷,日前,第一筆資料己經送返京城、上呈天听,皇上龍心大悅,宣黎太傅進宮,著實將黎育岷夸獎一回。」
「黎育莘己與二皇子搭上線,兩人同樣好武厭文,很有話聊,很快便成為好友,如今焦盂不離,此事被皇上知曉後,召見黎育莘兩次,黎育莘為人坦蕩、性子純厚,頗得皇上贊賞,他亦在皇上跟前耍演過一番武藝,若非黎太傅堅持兩個孫子待兩年後再參加科考,今年定會雙雙榜上有名。」這話說得明白,連皇帝都大加褒揚的人,主考官敢把他們的名次往下壓?就算主考官是康黨,也得賣皇帝幾分面子不是?
只不過,一筆資料、一個皇子好友……怎就引得皇帝青睞?
眼底疑惑漸濃,事情定不如表面上這般簡單,黎育清靜坐一旁不出聲音干擾,待齊靳與李軒又提過幾侗她不認識之人、說了幾件她無法參透之事後,李軒退下,門關起,她抬頭迎上齊靳的視線。
「有疑問?」她的臉像白紙,把心事全給填上,半點不藏。
「嗯。」她點頭,希望他願意為自己解惑。
「問吧。」
應該問問四哥哥、五哥哥之事的,但忍不住地,她還是先問︰「你不累嗎?」她不由自主地關心他,好好的人大半夜不睡覺在處理事情,很傷身子的。
齊靳收到她的關心,卻也明白這丫頭心思重,不厘清始末,哪睡得著。
「今晚沒出去,精神不壞。」意思是,有話直講,不必顧慮其它。
黎育清眨了眨濃密羽睫、細思片刻後,清亮的眸子揚起,不迂回的直接問︰「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讓李軒稟報?你剛來的時候,並不打算讓我知道你在查辦什麼事,不是嗎?」
「少一個人知道、少一分泄漏的危險,但我己與黎太傅聯絡上,他說你年紀雖小、卻是個穩妥人,對于朝堂局勢,並非全然無知,讓你多少知道一些事,若京里有變,你才能循線模索出風向,提點你父親在緊急時刻避險。」果然吧,她沒猜錯,還是有風險的,不過既然是爺爺的意思,就說得通了。
「所以你來,不是為查案,而是要布置陷阱,逮捕誣賴三皇子之人?」
「對。過去兩年,齊鏞在全國七處開糧倉賑災,本是利民之事,怎會有百姓出頭為證,證明齊鏞貪贓枉法、偷盜糧倉?」
「糧米能發送到手中,百姓只會感激不盡,哪會計較糧多糧少,甚至敢以小搏大,一狀告到皇子頭上去,這不合理。」黎育清接話。
「況且就算告贏此狀,于公,皇帝會懲戒齊鏞,于私……哪個當父親的會輕饒狀告兒子的家伙,不管對方是對是錯。」皇帝也是人,還是個再護短不過的男人,出這一招的幕後主使定是病急亂投醫,頭昏了。
見齊靳認同,黎育清接著往下說︰「要把這件事掀到皇帝跟前,除人證之外,必定要找到強而有力的物證,可三皇子沒做的事,哪來的物證?因此他們需要花時間精力來作偽證,你到這里是想先下手為強,他們布置出一個人證、一個物證,你就在後面收網,將他們逮捕。」望著她,濃濃的笑意在眼底滿溢,他對她的欣賞不僅是一絲半點,這丫頭夠伶俐通透,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叫做驕傲,但他真喜歡她的聰明穎慧,喜歡她的舉一反三。
「誣陷齊鏞的第一把火,他們選在京城,見皇帝遲遲不願意出手,只好造謠、制造民怨,但即便如此,皇帝還是將言官奏章留中不發,于是他們猜測,皇上在等待我班師返朝,想用戰事大勝來壓制此事。」
「他們定不會就此收手。」
「沒錯,所以他們必須在我進京之前,點上第二把火,待第二把火燒旺,緊接著第二一、第四、第五……直到民怨沸騰,逼得皇帝不得不處置齊鏞。」他們這是擺明同皇帝對著干,好大的膽子,是康黨?「你怎麼知道第二把火會選在樂梁?」黎育清眼底掛上憂心。
「黎太傅己返回朝堂,卻遲遲不願表態加入康黨,而育岷隨齊鏞辦差,育莘又同二皇子交好……」除了出生沒多久的八皇子,宮里從大皇子以下,有五個皇子出身良好且能力十足,足以問鼎大位,老大、老五皆為皇後所出,老二、老四的母妃是淑妃,老三是德貴妃所生,其中六、七皇子生母地位太低、四皇子因身體孱弱,亦早早退出太子之爭,除了齊鏞受黎太傅指點,隱去野心、專心朝政外,其余的都野心勃勃。
皇帝正值英年,對于兒子們的頻頻動作不耐煩,而康黨勢力擴大、己威脅皇威,這些都是皇帝不能容忍的。
若大皇子、五皇子夠聰明,願意為父皇分憂,將康氏這條大尾巴砍除,或許皇帝還會對他們青睞幾分,可多年來康家提供的人力金錢早己養肥了他們的膽子,他們怎麼舍得斷去這一切。
幾次試探後,皇帝漸漸對這兩個兒子離心,便重用起二、三皇子,讓原本被認定資質偏弱、無競爭之勢的二皇子逐漸抬齊靳的解釋,讓黎育清心頭有底。
四哥哥、五哥哥隨了二、三皇子,擺明惹惱康黨與大皇子一派,所以三皇子貪墨之事必是大皇子在背後操縱無疑。
忖度半響後,她問︰「這把火,他們也想燒到爺爺頭上?」
「是,齊鏞經常來往黎府,這是皇帝應允之事,明里大皇子無法置喙,若是能往黎太傅頭上潑一盆髒水,敗壞他的清廉名聲,就算燒不到他頭發,毀他一把胡子也值得。」
「你說小老鼠入籠,等著碩鼠出頭,是否代表他們的算計都在你掌握中,你勝券在握?」
「話還不能說得太滿,齊鏞與黎府多數成員都在京城,三老爺在榆州、育岷在東北,眼下樂梁城只有你爹在,四老爺的性子脾氣眾人皆知,就算他們在這里掀起滔天巨浪,四老爺大概也沒有足夠能力察覺此事與黎家有關,屆時,得靠著你在四老爺跟前提點幾句。不過最近,四老爺還是多點風花雪月,少摻和政事好些。」他意有所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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