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個閑情幫我,倒不如把心思用在別的地方。」
「眼下日子越過越平順,哪還有需要用心思的地方?」黎育清回答。
齊鏞與齊靳己經大不相同,黎育清、黎育岷和黎育莘又何嘗不是?
四哥哥、五哥哥有祖父護著,日後前程定不可限量,而眼下,待京里的衣鋪子開張,手邊的錢活絡起來,她就能不動聲色地不時給兩個哥哥送銀子,她的心大得很,不只送銀子,還要置辦起大宅院。
人嘛,住在一起閑話多,何況二伯母不是個省事的,待大哥、二哥考上功名,定也不會留在樂梁小城,到時……哥哥曾寫信回來,都說京里土地貴、宅子小,時常磕磕踫踫的,幸好大伯母脾氣好,又有祖母鎮壓著,否則糟心事多著呢!
可不是嘛,人越多的地方是非越多,白日里,哥哥要在外頭面對那些紛紛擾擾的爾虞我詐、心計競爭,若是回到家里,戰事還得一場一場接連上演,生活未免太累。
所以她要弄一處宅院,一處讓人走進去就心安心平的淨土,這是她暗暗對自己立下的誓目。
「過了年你便十三歲啦,楊秀萱要忙親生女兒的婚事,哪有心思替你張羅,老夫人、老太爺眼下怕也是照管不到,你難道不擔心錯過?」這話帶著試探意味,他想試出她心中有沒有人,他懷疑過阿壢,但昨夜觀察,不認為阿壢對她上心。
他的話讓她的臉倏地飛紅,暗暗埋怨著,這個人不是心思挺細的嗎?怎大刺刺地把這等事搬到女兒家面前,就是自家哥哥也不好同她這樣說話呢。
這話教她怎麼回答?心里頭有些惱怒,她嘟著嘴道︰「論年紀,將軍比丫頭還大呢,請問哪天,我能得一位新嫂嫂?」話甫出口,黎育清便恨上自己,她這是在做什麼啊,為一逞口舌之快,往人家傷處撒鹽,他心疼心愛的妻子才離世,她竟挑這個話題惹人難過?
況且旁人不知,她S會不曉,他與江雲之間,不是父母之命,那是真真實實的感情……垂下眉睫,她覷他一眼,看見他臉上的惆悵,後悔得想咬掉自己多事的笨舌。
黎育清,你是個蠢貨!悄悄地,她痛罵自己,偷眼,見他始終不言不語,心知自己弄出的僵局得靠自己來化解。
她幽幽開口,「蘇家老爺以為把女兒嫁進黎府,便能了卻心中事,他想,有黎府的金宇招牌壓著,蘇家那些豺狼虎豹似的族人,定不敢謀奪致芬的嫁妝,而有黎府的品德家教、以嫡妻為尊的規矩在,致芬定會一世幸福平安。」
「蘇老爺生意能經營得那樣好,絕不是個蠢人,以外人的眼光,他的安排設計樣樣在理,你不能說他有半句錯,可他錯了嗎?錯了!切切實實的錯了。」這話稀奇,齊靳怎麼都看不出半點錯處。「他錯在哪里?」
「蘇老爺再疼愛女兒,終究是個男人,站的是男人立場,不曉得女子心里要什麼。」
「女子心想要什麼?」
「很簡單,一個字——愛。」
「你爹不疼愛妻子?」
黎育清搖頭。「我爹是喜愛美色,他愛女子,是因為可以在女子身上恣情放縱、一晌貪歡,但女人不是玩物或工具,用來取樂男人。」
「所有男人之所以喜歡女人,不就是因為女人的善解溫柔?」
「致芬說,喜歡一個人,就會想為他付出、為他改變,而不是期待他能夠為自己提供什麼。愛一個人,是因為愛他的心、愛他的情,愛你與他的心靈契合,而不是喜歡對方會隨著年歲漸長、慢慢逝去的美貌青春。」
「愛他,你會喜歡看他、听他、踫他,喜歡天南地北的說著話、再無聊的話也想同他分享,你會想時刻與他在一起,見不著面,便無止境的想,而那份思念不會隨著時間轉淡,只會因為光陰流轉,漸濃漸深。」
「他是你的責任,卻是最甜美、你最樂于負擔的責任,因為他快樂你便快樂,因為他傷心你便難受,你們總是同喜同悲同歡同樂。」
「世間有這樣的感情?」他是喜歡江雲的,喜歡她的溫柔、她的善解人意,喜歡她在寒冷的珩親王府里,帶給自己一絲暖意,但他不會喜歡同她天南地北的說著話、再無聊的話也想同她說,更不會想要時刻與她在一起,見不著面,便無止境的想,她是他的責任,他卻沒想過這個責任是否甜美,是否自己樂于負擔,他只想掙出一片天地,讓她與孩子不至于和自己一樣艱苦困難。
「有,只是能踫上的人太少。」
「若始終踫不上,難道就不成親?」
「還是要的吧,可就因為這樣的真感情為數稀少,男人怕女子不願為自己付出心力,于是編造出夫妻之道,要求女子遵守、要求女人以夫為尊,夫為妻天,妻為夫地,甚至把男女比作雲泥,泥只能仰頭尊崇男子,而天則可以俯視鄙夷女性,殊不知,女子以夫為尊,男人更該以妻為敬,天若不感恩于地,地何以支撐起整片天?」
「你這是把世俗婚姻全給批判了。」齊靳所知的夫妻之道,恰恰是黎育清批判的那種,他不認為自己有錯,相反地認定黎育清強詞相辯,且其錯誤觀念,來自于蘇致芬的惡意灌輸。
瞧他一臉的不認同,黎育清不得不同意,要說服男人放棄既定想法,確實不容易。
「也許吧,世間為家族利益成親的人多,為一份純真感情相守的人少,也許到最後我得順從爺爺女乃女乃的意思成親,但你問的是我的心思,我便給你這份誠實的回答。」
「就算世人不容,我還是要說︰夫妻一體,心合則圓,心不合,怎能老來相伴一生?男人允許自己三心兩意,卻要求女子專情,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許女人表面上遵循,卻絕不會對男子付出真心。到最後,夫妻之間變成各取所需,你要我的溫馴體貼,我要你的財富地位,這便是後宅爭斗的萬惡根源。」
「這些,全是蘇致芬教你的?」
「是。」她答得驕傲非凡,好像能得此教導,是人生大幸。
「你有沒有想過,蘇致芬教你的並非正理。」他並不討厭蘇致芬,但她的想法言論影響黎育清太深,倘若因此耽誤她的一世,誰該為此負責任?
「我同意,她教我的道理,能理解的人太少、願意遵行的人更少,若以此為定論,天底下大概有數不清的男女不願意成家。」
「你知道那將導致什麼後果嗎?」
「我知道,女人必須強出頭,為保障自己的生活而拚搏,家族中沒有後代子孫可以延續性命,男人女人在社會上、在朝堂上競爭,而且男尊女卑再不是常態。」可不與男人競爭,與女人競爭就會比較容易嗎?如果是的話,母親怎會離開人世?
四哥哥的娘怎會香消玉殞?而楊秀萱又怎會凶狠毒辣、面目猙獰?女人與女人競爭的下場是不管勝負,唯一的贏家都是男人。
「蘇致芬想推翻這世間所有規矩?」
「放心,她沒那樣的雄心大志,她求的不過是一個人的幸福,不背負家族責任,任性一點、恣意兩分,甭因後院的小小權力與人爭得頭破血流,她沒有娘,送走爹爹後,世間獨留她一人,她為什麼不能為自己的快樂打算?」
「她有丈夫。」齊靳反駁黎育清口中的「世間獨留她一人」。
「丈夫?哈哈!」她抬起下巴,嗤之以鼻。「你當真認為她與我爹是一對相知相守、命運相系的夫妻?就算不渴求那份珍稀難得的真感情,試問,我爹為她做過什麼,讓致芬必須事事考慮他的感受?爹爹可以在無數女人身上尋找他的快樂,致芬難道就不能為自己制造快樂?」在無數男人身上制造?!齊靳兩道濃眉狠狠打上死結,蘇致芬太大膽,而這丫頭中毒太深……他想說幾句話教訓黎育清,想導正她錯誤觀念,更想把長歪的秧苗弄直,但木槿端來早膳,切斷兩人間的談話。
他們觀念不同,意見相悖,再爭下去定會吵架,但,他們只有二十幾天呢,怎麼舍得浪費在吵架上頭?
是啊,怎能舍得?他們有默契的停止這個話題。
黎育清接過木槿手上的托盤,見她後頭還跟著兩個丫頭,手上都端著東西,大開眼界了,這挽月樓到底有多闊氣,一個早餐可以弄到這麼豐盛。
木槿發現黎育清的瞠目,笑著解釋,「夫人說,早膳要吃得像皇帝,午膳要吃得像平民,晚上則吃得像乞丐,這才是身體保健之道,所以夫人交代,要小姐全數吃光。」
「就算是皇帝,也吃不下這麼多東西吧?」看著三個人進屋,擺碗、鋪盤、布筷箸,她向齊靳望去一眼,明知道這顆武曲星剛吃下一堆東西,卻只能朝他發出求救信號。
齊靳大方走進她屋里、走到桌旁坐下,彷佛剛才他們沒有爭論過夫妻之道,沒辯論過世間規矩,態度自然又隨意。
黎府的餐食算得上不差了,但挽月樓的更沒有話講,樣樣精致、樣樣講究,菜不見得是最名貴的,但要做到這番滋味,不是一般功夫能辦得到。
但他更喜歡昨晚的菜肴,因為木槿說,那些菜均出于黎育清之手。
黎育清隨他坐下,把筷子遞到他手上,自己拿起湯匙,一口口把碗里的稀粥喝掉。
齊靳見她光喝粥不吃菜,心想,難怪丫頭長個兒不長肉,再過個三、兩年,她還是這副瘦巴巴的難生養模樣,別說什麼情啊愛的,恐怕非得抬出黎府這塊金宇招牌才能找得到男人嫁。
他夾一筷子豆干肉絲到她碗里,黎育清想也不想自進嘴里,半點沒考慮這樣的舉止會否太過親密,對彼此的身分都不合眼見她吃下,齊靳又用筷子將蛋給弄碎,夾進她碗中。
他經常這樣吃東西,在軍中時間緊湊,他就讓人拿一大缽盆,把所有的菜全弄碎、攪進碗里,他一面看公文一面吃,大雜菜的滋味好到不行,只是有人不欣賞——齊鏞說他這是在吃餿水。
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黎育清,他得意的想,看吧,有人和他口味一樣。
見她吃得香,他來勁了,把魚也弄碎碎放進她碗中,他啃骨頭、她吃肉;把冬天里難得一見的蔬菜也弄碎碎,她吃女敕葉、他吃梗;把肉塊弄碎碎,她吃瘦、他吃肥。
兩人通力合作,將皇帝大餐給掃進肚子里。
黎育清很少吃得這麼多、這樣愉快,尤其在哥哥進京之後。她吃得滿臉紅通通、滿嘴油光閃亮,興高采烈的模樣落進齊靳眼底,逗出他無限笑意。
突然,她那些出人意表的言語躍入他腦海里——她會是你的責任,卻是最甜美、你最樂于負擔的責任,因為她快樂你便快樂,因為她傷心你便難受,你們總是同喜同悲同歡同樂……是嗎?現在他胸口處擺著的,是她形容的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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