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他已經用柔軟的布巾替她把腳擦干,抬起頭卻觸到她痴茫的眼神,怔了一怔,問︰「怎麼了?」
她慌忙地搖了搖頭,臉紅了。
把腳抽回來,他又手快地遞上了鞋。
鞋是絲履,因為父親經營絲綢生意,家里最豐足的便是綢緞。但是,精致而嬌貴的絲履明顯不適合長途跋涉,才走了不過一日路程,就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
她手捧住了鞋子,又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別哭了。」這一次他開口勸了她,「你在外城還有什麼親戚沒有?我送你去投奔吧。」
「沒有……」
就算有也是平日不大走動的,所以父母也不太在她面前提起,她根本不知道。
「那……先睡覺吧。」他只得道,「今天一天你必定累極了,早點休息。」
說完,他伸手抱起了她。
在他的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身段真是嬌小,而且好輕。
她沒有穿上鞋子,他直接把她抱上了床,與父親抱她的姿勢一模一樣。
當他把她放下的時候,她抓緊了他的衣襟,「大哥哥,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便點了點頭,「好。」
這是慘禍發生之後的第一夜。
她很累,頭一沾到枕頭就睡去了。
但是,再也沒有甜蜜安靜的夢境。
血腥、恐懼、孤獨、離恨和荒蕪佔據著整個夢的世界。
她忘不了昨夜的血流成河,忘不了今晨親手放火焚燒家園的淒傷無助。
她夢見沾染了親人鮮血的雙腳怎麼洗也洗不干淨,仿佛有火正在焚燒,炙熱地痛著。
她在夢里痛得哭個不停,直到躺在身邊的少年將她喚醒。
「小延!小延!」
她滿面淚痕地睜開了眼楮。
他抱住她,輕輕拍撫,「小延,你做噩夢了。」
不,不是噩夢,她倒寧願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來所有失去的東西都還在,唯一的遺憾只是不見了大哥哥。
她再也睡不著了。
覺得有東西硌到了自己,發現少年懷里除了抱著她之外還抱著劍。
真奇怪,居然連睡覺都抱著劍。
這把劍對于她來說也是親切的,它和它的主人一起拯救了她。
並且,它比它的主人更早出現在她的眼簾里。
「它叫什麼名字?」
不由自主問了出來。她認定它該有一個名字。
它的確是有名字,但凡寶劍都有它的名字,就算原本沒有名字,也會因它的出色而被別人冠上名字。
「殘夜。」少年答道。
夜將殘,天際微露白光。
黑的劍身是夜,而交錯的銀光便是天際曙光了。
一把好的劍,總會有一個貼切的名字。
「我永遠都會記得這把劍。」小延說。
對于她來說,它撕裂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夜,帶來一絲曙光。
其實她還想說,她也永遠都會記得劍的主人——救了她命的人。
她的目光從劍身上移回到他的臉上,「殘夜哥哥……」
少年一愕,隨即道︰「殘夜是劍的名字,我的名字並不叫殘夜。」
「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小延有些失落,帶著幾分哀懇地望向他,「哥哥,我喜歡你也叫殘夜。」
這一刻,暫時忘記了最痛苦的事,她的話開始有點多,那是遭遇大劫之前的天真本性在復萌。
名字所代表的是什麼?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持殘夜劍的人,名字也叫殘夜的話,會比較好記吧?
這麼一想,少年也不再辯駁,「好吧,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小延。」
她喜歡听他叫自己小延時的語聲與嗓音。
低沉渾厚的嗓音,說什麼都有點冷淡疏松,但唯有喚她的名字時,總伴著無法言喻的溫柔。
「哥哥,小延今年八歲了,你呢?」
「十六。」
「你的家在哪里?」
「中原。」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里呢?你的家人呢?」
「我家破人亡,已經沒有什麼家人了。」所以才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四方。
原來,他與她的身世是一樣的。
「你們家……也是因為壞人洗劫嗎?」
少年搖一搖頭。
她等了許久,見他並沒有繼續想說的意思。他不想說,她也不好再細問。經過此事,她已經可以理解揭人瘡疤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哥哥,你的功夫真厲害。」換個話題。
他輕輕笑了一笑。很淺的笑,但很柔和。
「你的劍也很厲害。」她又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哥哥那麼厲害,我就可以為我家人報仇了……」
罪魁禍首還逍遙在外,她記得那張臉。
「哥哥,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少年呆了一呆,不置可否。那時他並不以為她是當真的。
那一夜後來又說了許多話,大多數都是她在說,他听著。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家里人的事,邊說邊忍不住又嚶嚶地哭,他也不勸她,只靜靜听著。
在以後相處的日子里他也是這樣,話不多,只是听她說,他是個好听眾。
直到後來分開,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
他說他立志是要做一個游俠。大多數游俠都有一個神秘的出身,所以他即便在她的面前也都一直對自己的過往和師承諱莫如深。
後來,她說得累了,也哭得累了,便閉上眼楮不再出聲。
他躺在身邊讓她覺得很安心。
女乃娘說過,女人一生只能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那個男人便是她未來的夫君。
那麼現在她與他同床共枕,他會是她未來的夫君嗎?
晨起,她獨自靜靜梳洗。
雖然以前什麼都不會做,女乃娘一手包辦了她的生活起居,但現在不得不學會自立。
梳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頭,有點泄氣。
少年從門外買了早餐進來,她在鏡子里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笑。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來很可愛,也很美麗。
「小延,過來吃飯。」他招呼她一聲。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很無奈地把頭發松了開來,決定先填飽肚子再為梳一個稍微過得去的發型而繼續努力。
飯是小米粥,就著一小盤咸菜和幾個白饅頭。
相比以前的生活,有點簡陋。一切都必須得重新習慣,于是她吃得很香。
吃到一半的時候,少年開口了︰「小延,如果你沒有什麼別的親戚可以投奔,我將把你交給一戶家境殷實又需要小孩的人家收養,環境或許未必比得上以前,但至少你又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了。」
這話猶如當胸打了她一拳,把她打悶住了。
把嘴里的一口未嚼完的饅頭緩緩吐了出來,她說︰「哥哥,你不要小延了嗎?」
她一直以為他救了她,就會把自己留在身邊,她也漸漸把他當成可以一生相依的人。
少年被她話里的歸屬感震到——你不要小延了嗎?听上去她真的打算跟在他身邊了不成?
「你當然不能跟我在一起。」忙道。
「為什麼?」她不懂。
「我是一個四海流浪的人,沒根沒底的,我根本不能照顧你啊。」
「你照顧得我很好啊。」
帶她趕路,住客棧,沐足,安睡,飽食……如今這樣的日子她已經很知足了。
少年嘆了口氣,「你以為我常常都可以住客棧有溫飽嗎?」
捺著性子告訴她,這次只是例外,是因為有她在身邊,而平常的話,他不是睡橋洞就是睡破廟,天為被地為床的情況則更為普遍,而且,常常是一個冷饅頭就熬過一天。
「我身上沒什麼錢,通常能省則省。這就是一個窮劍客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你能過得了嗎?」
「能!」她來不及思考便拼命點頭,他能她也就能,她不想離開他。
少年搖了搖頭,「再者,你是一個女孩子,雖然你現在還很小……你我無親無故,你覺得我帶著你方便嗎?合適嗎?」
他真的很不會說話,一句無親無故,令她感到無限失落,原來自己在他的心里果然什麼都不是。
「我……我可以嫁給你。」月兌口而出,「哥哥,小延長大以後一定要嫁給你。」
其實要攀上一些關系,就說做他的妹妹也可以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發的是什麼昏,居然就童言無忌地說出要嫁給他。
早在他替她沐足之時,或者他與她共枕之刻,她就開始幻想他會是她將來的夫君了。此時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一時也忘了什麼叫難為情。
少年微愕地張開了嘴,但很快便失聲笑起。他依然不以為她是當真的。
但還是有點被感動了。
因為之前他所救助過的孤男孤女不只她一人,但提出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卻只有她一個。
「你會改變主意的。」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算是答應讓她跟著他。
但他堅信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改變主意的,她不可能受得了那樣的苦。
到那時候,她便會乖乖順從他的安排,找一戶好人家過一種平凡的日子。然後將他慢慢遺忘。
盡可以遺忘,他不需要他救助的人會記得他。救人,並不是為了讓人記得,這就是他的俠義之道。
她總算知道他是怎樣養活自己的了。
賣藝,打零工,做苦力……
收入原本微薄,卻還要周濟一些更窮困的人。
敝不得他清貧得住不起客棧,而且有時連三餐的溫飽都難以為計。
偶爾會做些劫富濟貧的買賣,也算發筆小財。但他給自己留下的數目是稀少得可憐的,其他部分還是給了最需要幫助的人。當那些人望著從天上掉下來的銀子,卻還不知道布施的恩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雖然無名,但看到被救了急的人歡天喜地的模樣,真的會讓自己也變得很開心。
就好像跟著哥哥,生活不是一般的苦,但小延心里卻很滿足。
腳上已經不再穿絲履了,而換上了耐走耐用價廉物美的草鞋。
雙腳在磨了很多次泡以後結出了繭,也不會再痛了,偶爾實在累了,哥哥也不忍心不背著她。
一個冷饅頭支撐一整天原來並不算是困難的事,反正她人小胃小。
睡在荒山野地雖然風大了一點兒,但依偎著他卻還是覺得挺暖和的。
「小延,你還可以忍耐多久?」
日子長了,少年終于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比你能想象的更久。」她恬笑著望向他。
最近已經開始不再沉湎于痛苦的回憶和哭泣了,她笑起來真的很漂亮。
「難道你真的不覺得苦嗎?」
「苦啊,」她認真地點點頭,「但是我很開心啊。」
「真的……有那麼開心嗎?」他很狐疑,簡直半點也想不通。
「哥哥,你也教小延武功好不好?」她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
「為什麼要學武功,真的想報仇嗎?」
她輕咬著下唇不做聲。
不止是報仇,還為了可以在某一天與你並肩行俠。
這一回,她不好意思直率地說出口。
許久,她找到一個有些像樣的理由,「至少,當哥哥偶爾不在小延身邊的時候,可以自我保護。」
少年望著她,沉思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好,我教你一套最易自我保護的劍法。」
「如果我想學的是殘夜劍法,哥哥會肯教小延嗎?」小延卻又問。
少年呆了一呆,才道︰「會。但是,殘夜劍法太難,就算是我也還沒有學全,會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越長時間越好,這也是一個最好的可以一直呆在他身邊的理由不是嗎?
小延竊笑地點頭,「小延不怕困難。」
女孩其實一直都比少年想象中聰明。
倒是他自己,其實是個七情上臉的老實人,肚子里一點彎彎都沒有。
教劍法的進度很慢,是小延故意學不會,一直在拖延。
她喜歡他俯過身來,手把手糾正她不規範的動作時的靠近。所以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動作,也故意犯點小錯。
對于她的屢屢失誤,少年有著費解的無奈,「小延,你有一雙那麼靈巧的手,可對于練劍卻似乎實在缺乏天分。」
是的,她有一雙靈巧的手。
為了減輕他的負擔,添補用度,她把竹枝剖成細條,編織各種各樣的玩物擺攤販賣。
她會編蟋蟀、蚱蜢、螳螂、蝴蝶、龍蝦和各類花卉,活靈活現。
後來因為常穿草鞋,只天天研究,便無師自通也學會了編織。
自己賺取零用錢以後,她還購來各色絲線、珠子與鈴鐺,編織各種花樣的裝飾繩結與穗子來賣。
曾經用銀藍兩色的線編進七個細小鈴鐺,做了一個精巧的劍穗想送給少年的殘夜劍,卻沒想到被少年一口拒絕了。
「殘夜不需要任何裝飾。」
他的語言風格總是不夠婉轉,听上去硬邦邦的。
之後,便迎來了與小延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冷戰。
小小女孩居然因此而生了大半日的氣,對他不理不睬起來。
叫她吃飯不吃,叫她睡覺也一個人抱膝坐得很遠。
都說女人心思最難猜,沒想到小女孩也會叫人如此頭痛。
少年沒有辦法,遷就地靠近她,問她︰「怎麼了?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小延還是不理,把頭垂得很低。
少年伏低了身子去看她的臉,她嘟著嘴往旁邊一扭頭。
「小延……」少年喚一聲她的名字,些許無奈。
他依然坐在她的近旁,卻什麼話也不說,只也沉默起來。
哄女孩子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他素來語拙,對此更是無法精通。
真搞不懂,小延在他身邊素來懂事乖巧不需人費心,如何竟也會耍起小性來。
終于還是小延自己忍不住了,抬頭瞥他一眼,有點小幽怨。
「我好心好意,花了好多心思為你編織一個劍穗,你為什麼不要?我……我好恨別人辜負我。」說著,眼里淚花已經浮閃出來。
少年搔了搔頭,皺著眉想了一下,才道︰「在殘夜上懸掛鈴鐺,你覺得是個明智之舉嗎?」
「什麼?」
「如果遇上高手,決斗過程中鈴鐺亂響,不是自露破綻嗎?」
「啊,這個……」
「而且偶爾我是劫富濟貧的飛俠,半夜里在人家的院落間穿梭來去,身上丁當作響的話不是自暴行跡嗎?」
「哦……」
她明白了,有些慚愧自己的思慮不周,只圖了一時的好看,沒想到實用起來是諸多不便的。
「那麼……我替你編個沒有鈴鐺的花穗,好不好?」
少年為難地望著她,「可不可以還是不要?」
「這又為什麼?」
「因為……長穗子飄來蕩去,實在麻煩得很,影響握劍的手感。」
他不比那些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實在不需要一些不實用的東西,「你想,我是一個劍客啊,行走的日子雖然不長,但也結了一些仇家。每一次的出手都面臨你死我亡,半點馬虎不得。就好像我連入睡時也抱著劍,做出一個能夠在最短時間應變、最快拔劍的姿勢。所以我的劍是要最利落最趁手的,不能附加任何的東西來影響它的手感,從而變成它的累贅——你明白嗎?小延?」
小延賭著氣瞪了他許久,到最後只有嘆了口氣,「罷了,難得想拍個馬屁,沒想到還拍在馬腿上了。」
說完,自己又「撲哧」笑了一聲。
那一瞬之間綻放的笑顏,似鮮花盛開一樣,讓人眼前一亮呢。
除了練劍,女孩干別的事都能應付自如。
就好像原本梳不了一個像樣的頭,在練習了一段時間以後,也能得心應手了。
「我現在的手藝,如果去大戶人家當個梳頭丫環,必定可以博得主人的專寵。」為此還曾得意地自吹。
「不用去當丫環,」他立刻接口,「就到小戶人家做個女兒,也肯定讓父母愛不釋手了。」
小延听了這話卻手頭一滯。
他什麼意思?還是不忘記要將她送給別人收養嗎?
心下不由自主地慌亂,轉身,對他露出掩飾的笑意,「哥哥,小延幫你梳頭好不好?」
「什麼?」他一愣,隨即有點臉紅,「不用!」
她輕輕一繞便繞到他的身後,雙手搭住了他的肩,整個人趴在他的背上,「不嘛,我就想替你梳個頭。」她的嘴唇靠在他的耳邊,「哥哥,好不好嘛?求求你啊!」
他反手想撥開她的手,「不用,真的不用……」
可她反而更近一步地用整個手臂去圈住他的脖子,「哥哥,求求你啦……」
他終于禁不起這樣的撒嬌,臉紅,脖子也紅,「好、好啦……」
「答應了嗎?你答應了,是嗎?」
「是。」
她把他的發散下來,他的發握在手里比自己的粗,也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