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幽幽的聲音響起,赫連羽驚詫中抬頭,看到對面女子正側臉望向亭外,一樹純白色的花紛紛灑灑地盛開,周圍的梅還只有綠陰,更襯得那花清冷中帶著高貴。
八月桂花開,這是思雲閣中唯一一株桂樹,卻在梅林中落腳。
雲蕭持杯起身,緩步走出亭子,走到桂樹前,跪下,傾杯,將茶水灑在樹根。赫連羽默默看著她拜了三拜,起身回到小亭,坐下,重新續上茶水,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低著頭,柔肩輕輕聳動。她哭了嗎?他的心驀地一痛,是否該伸手抱住她,輕輕吻去她的淚珠?前些天一時沖動冒犯了她,還推遲婚期,她一定很恨他,他抱她,她會不高興,會怪他唐突。不,也許她不會怪他,否則何必邀他喝茶,講出她的心事?她是希望有人能安慰她吧。
患得患失,猶豫不定,遲疑著伸出手,就快要觸到她肩膀,她卻抬起頭來,面色平靜。赫連羽忙不迭縮手,衣袖帶過茶杯,幾乎翻下案去,手忙腳亂地接住。茶水灑了一身,他也恍若未覺。
雲蕭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嫣然一笑,抽出絹帕遞給他,又重新斟了一杯茶。舉杯在手,卻只是垂眸望著朵朵載浮載沉的花,低低的聲音听不出一絲波動︰「我娘生前最愛親手泡制菊花茶,前一年秋天挑選完好的菊花經多種工序泡制,晾干,把菊花上的露水和梅花上的積雪收集起來,等到來年煮茶用。如果不經這麼多周折,哪里會有這麼清醇的茶喝。」
赫連羽一邊細細啜飲,一邊听她娓娓而談,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十歲那年,我娘走了,我還有師父,師父是個大夫,他泡的茶,總有股淡淡的藥味,就像他的人。後來師父離開晉陽,就是我泡給毋恤喝了。我嫌麻煩,總是拿現成的茶,用泉水煮來喝。弟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明知我偷懶,還是夸那茶是天上地下最好的。」
赫連羽看到她眼中突然流露的溫柔,雖然明知她們是姐弟,仍是忍不住妒忌她口中的毋恤,不過他說得沒錯,什麼樣的茶經她一泡,也自然成為世上最好的茶,這絕對不會有人有異議。
「只有每年的今天,我才會用雪水煮一壺親手泡制的菊花茶,在娘生前徘徊的桂樹林中自飲自酌,權當祭奠。想不到來到代國也有桂樹,娘在九泉之下,不至于喝不到她最愛喝的菊花茶。」
赫連羽有種罪惡感,是他使她離鄉別土,差點連亡母都不能祭奠。但听她的語氣並沒有抱怨的意思,他月兌口問道︰「你不怪我使你身處異地,不怪我推遲婚期?」而只說一些陳年往事,是因為心中根本沒有他嗎?
雲蕭側首凝視,仿佛奇怪他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為什麼要怪你?」
假話,又是假話,方才一番品茗,他都差點忘了這女子心思深沉,真假難辨,難道今夜偶遇也是她安排好的?好一場交心的戲。愛意頓消,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眼前的她依然美麗,卻再不能使他神魂顛倒,如醉如痴。
他飲一口茶,氣定神閑地說道︰「是嗎,如果我想和你共度良宵呢?」玩心機,並不是她一人的專利,只要擊中她的弱點,她就會現出本來面目。
雲蕭並未如他預期中一樣臉紅,慢條斯理說道︰「可惜幾天前您親口放棄了這個權利。」
呵,赫連羽稍稍氣消,看來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微笑道︰「到處都在傳言婚禮延期的事,可要勞你多加把勁,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也好揀回你們大國世家的面子。」
雲蕭垂眸正坐,若有所思,忽然抬頭一笑,劃破一江春水,即使赫連羽心存戒備,仍有片刻失神。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當眾侮辱我,我一定會報復,十年二十年,你總要提防才好。」雲蕭眼波流轉,完全沒有話里那種陰狠的意味,但又明白地顯示她不是在說笑,「不過,現在不說這些傷感情的話好嗎?我們有漫長的余生共度,也只有你我共飲菊花茶。」
呵氣成蘭,淙淙私語,听來如此蕩氣回腸,赫連羽還能有什麼話好說?她只把他看作聯姻的對象,說話做事寸步不讓,卻又承諾他共度漫長余生。相交相知,即使只是個美麗陷阱,他也只能嘆口氣,咽下更多傷人的話。
戀慕六年的女神只是個虛偽做作的名門閨秀,讓他有一刻的憤恨與不甘,隨即發現打破她的自制與面具很有挑戰性,如今他似乎離她近了一步,卻更加撲朔迷離,看不真切。她心思詭譎,無心冷情,一切不過以利益為考量,然而可悲的是他陷得更深了。不為救贖,只想深切了解她,憐惜她,愛她。
離開思雲閣,赫連羽毫無睡意。
雲蕭並不知道,對他來說,她是他在這血腥黑暗、死氣沉沉的王宮里唯一的期待和溫暖。無妨,畢竟六年等待,她終于來到他身旁,而今生今世,他不會允許她離開,他有足夠的精力與耐心等她愛上他,等她心甘情願為他停留。
現在最重要的反而是另外一些事情,他回頭看一眼夜色下妖獸般蹲踞的王宮,漸漸泛起嗜血無情的神色,推遲婚期還真是引起一些有趣的事情,暗中蟄伏的一些人和事又開始蠢蠢欲動,婚禮之前把這些一舉解決吧,他決定去夜訪公孫伯儒,該和他好好談一次了。
深夜無人處,情人私語時。銅盆中獸炭燃得正旺,屋內溫暖如春,充滿與曖昧的氣息,引人昏昏欲睡。
男子半果躺在蒙了虎皮的大椅,輕輕撫過懷中女子光滑柔膩的背。女子如一只溫馴的貓,應著他每一下撫模發出無意義的呢喃。她是他最寵幸的姬妾,美麗、聰慧、善解人意,更重要的是乖巧、識時務,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忽然想起某個身影,男子有些出神,那人的容貌是模糊的,風姿卻是世上獨一無二。
窗外一聲低響,男子雙眼倏地睜開,精光四射,女子感到他的肌肉緊繃,忙向旁邊讓開。男子起身打開窗戶,一只黑鷹凝立在窗台,他熟練地取出鷹腿皮筒中一個小小紙卷,招招手,黑鷹無聲展翅飛走,仿佛暗夜的幽靈。
看了紙卷上的暗語,男子眼楮發亮,愈發銳利,如淬鋼的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隨手將紙卷拋入炭盆,一眨不眨盯著,紙卷燃燒起來,火焰一長,又復于沉寂,終于不留一絲痕跡。
坐回椅上,女子已端了盛滿葡萄酒的玉碗,侍立在旁。男子漫不經心接過,女子順勢跪倒,蜷坐在他腿邊厚厚的毛氈上。
遙遠的西域傳來的美酒,男子輕搖玉碗,欣賞燈下泛起的漣漪。如血的美酒,最易喚醒他體內潛藏的野心。他不喜歡血腥,但從來不會放過出現在面前的機會。有些事總要流些血才能有契機,也才能最終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