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遲婚期引來的混亂漸漸平息,卻種下人心動蕩的種子。各部族的貴族暗中猜測赫連羽的用意,盤算和王室聯姻的可能,本來他們的實力都不足以與趙氏對抗,更何況趙氏背後是稱霸百余年的晉國,但趙氏女畢竟是外族,孤身遠嫁,年紀又輕,大概是什麼地方惹惱了王,才有推遲婚期的命令。這也許正是他們自己的機會?
爆里的動蕩要小得多,赫連羽沒有姬妾,繼位一年來後宮始終無人做主,雲蕭這位來自中原的準王妃,美艷動人,待人謙和,和她有過接觸的人都有如沐春風之感,很快收攏了人心。情況未明之前,宮里的人仍是盡心巴結。
雖然如此,宮里宮外的氣氛還是有所不同,連董玉都感覺到了,幾次憤憤地為雲蕭抱不平。雲蕭倒不以為意,連哄帶騙打發她去逛街,自己看看書彈彈琴,落得個清淨。
又是月夜,雲蕭焚起一爐香,彈起一首思念遠人的曲子,毋恤現在還好吧?不會受人欺負吧?雖然他已長成,又有大哥伯魯在,卻總是掛念。
如此月色如此夜,指下百無聊賴撥動琴弦,思緒紛飛,曾經經歷的,即將面對的,難忘的,模糊的前塵舊事一一紛至沓來。似乎有那樣一個人影,站在月下,帶著滿身殺氣,卻是異樣的寂寞而溫柔。
「錚」的一聲,雲蕭按住琴弦,怎麼想起那個人?那個心思難測,行事荒唐的人,那個獨居荒野,無法羈勒的人,是她的對手呢。雲蕭苦笑,想要在代國立足,只有先過了這一關。幫他找一樣東西,雲蕭輕輕劃動琴弦,夜風里傳出一串顫音,如同她紛亂的心思。
紀瑕陪董玉逛夜市回來,听著夜風里傳來的低沉婉轉的琴音,听出其中幽幽思念和微微的惶恐,心頭一黯,隨即苦笑,看她每天若無其事的樣子,還真以為她胸有成竹,絲毫不為自己的前途和處境擔心。
忽然眼角閃過一個黑影,紀瑕順手把董玉護在身後,長劍出鞘,人已向黑影射去。那黑影的反應卻也驚人,不等他過去,幾個起伏,已經消失在宮牆外。
紀瑕回來,雲蕭正站在寢宮門前,董玉在她身邊,一臉驚嚇地向遠處張望,見他出現,才松了一口氣。
「紀大哥,你沒事就好了,我真怕你被鬼怪抓走。」董玉跑上前抓住紀瑕的衣袖,瑟瑟發抖。
「鬼怪?」雲蕭和紀瑕同時發問。
「是啊。」董玉用力點點頭,「我都听好幾個侍女說了,這王宮里死過好多人,他們陰魂不散,最近又開始出來作怪了。」
雲蕭微笑,「你這麼可愛的小泵娘,什麼厲鬼也不忍心傷害你。」說著摘上一個香囊,「這里面裝有闢邪的艾草,你隨身帶上。」
董玉歡歡喜喜下去休息,雲蕭探詢似的望向紀瑕,紀瑕道︰「高手,武功不下于我。」
月黑風高,有人連連避過守衛,輕車熟路翻入思雲閣,向雲蕭寢宮走去。這黑衣人不必說正是赫連羽,此時他正暗自咒罵,明明可以名正言順軟玉在懷,偏偏他推遲婚期,逼自己淪為翻牆入戶的小賊,夜夜私闖,只為了靜靜在她窗前站一會兒。時間長了,宮人有所察覺,卻連鬼影都抓不到,想著眾人大驚小敝卻束手無策的樣子,他不禁一笑——撲哧——忽然身子僵硬。
他的笑無聲,是戰場上養成的本能,剛才笑的另有其人,就在他身後。
赫連羽心念急轉,那笑聲清脆婉轉,是個女子,不會有深更半夜亂闖的宮人,那一定是——「雲蕭?」轉過身子,忽然怔住。
雲蕭長發披肩,只用素雅的絲帶綰著,白色深衣,玄色腰帶,朱紅色的絛子柔順地下垂至膝,手里提一盞晶瑩剔透的水晶宮燈,緩步從梅林走出。月色黯淡,水晶燈發出幽幽的光,映在縴縴玉手,清寂容顏,竟似冰雪化成的精靈。
「大王造訪,不勝榮幸,雲蕭在此等候多時了。」夜風吹過,宮燈衣影輕搖,更顯回風拂柳,楚楚動人。她微微一笑,便是世上最鐵石心腸的人也融化了。
「請隨我來。」
赫連羽迷迷糊糊追隨著前面的身影,如在夢中。
曲徑通幽,青石鋪就的小路引向林中空地的小亭,亭上有張小幾,幾上一套竹制茶具,幾旁兩張坐氈。雲蕭把燈掛在亭柱上,回過頭來,款款笑道︰「自制的菊花茶,希望陛下不要嫌棄。」
「不要叫我大王。」赫連羽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沉聲道,「叫我赫連,或者羽。」
雲蕭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微笑著點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雲蕭倒入清水,點起爐火,拿著竹扇向爐門輕輕扇動。她神情專注,仿佛在完成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藝術品。
赫連羽從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坐下來靜靜品茶,想不到開始就這樣麻煩,但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覺得無聊。
水晶燈下,眼前的女子有種靜極生動的美,她的眼神沉靜,嘴唇緊抿,上身保持直立,如瀑墜落的發絲柔順地垂在肩背上,隨素手的每一次揮動微微顫動。爐火一閃一閃,他甚至看得清她小巧秀挺的鼻尖幾粒細密的汗珠,白皙滑膩的脖頸間幾根柔順的縴毛。這種美,讓人生出頂禮膜拜的沖動,又忍不住想要擁在懷里好好憐惜。
時值秋日,天氣轉涼,但仍有小蟲覓光飛來,徒勞地往水晶燈上撞。一只飛蛾飛來,義無返顧投進爐火,兩人撲救不及,眼睜睜看著它被火焰吞噬,連最後的掙扎都沒有就化成一道青煙,無影無蹤。
飛蛾撲火,赫連羽听過這句中原俗語,但此刻才感悟得徹底。他就是那傻傻的蛾,貪戀從未見過的光和熱,一頭扎進致命的火焰,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飛蛾殞身于火焰,而他迷失于雲蕭的美麗,從初見的那一刻。
水燒開了,奇形怪狀的霧冒上來。雲蕭放下竹扇,取餅兩個青翠欲滴的瓷杯。先舀出一勺水,燙了茶杯,棄去,又從一個竹筒倒出幾個花骨朵,放入茶杯,緩緩注入開水。她的手很穩很定,沒有一絲動搖,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清水如練如匹,飛入璀璨的瓷杯,開出朵朵遺世獨立、清幽淡雅的花。
花骨朵一點點綻放,終于完全舒展開來,在水中沉浮。夜風嗚咽,送來不知名的小蟲的唧唧聲,遠方夜鶯的歌唱聲,還有若有若無的清香。
赫連羽聞著沁人心脾的茶香,遲遲不忍舉杯,水中之花開得虛幻,開得寂寞,讓他這並非慣于惜花護花的人,也覺得摧殘折損它,是一種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