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鼓響過,公堂敞開大門,青天白日照壁閃閃發亮,穿著整齊公服的皂隸排開兩列,水火棍把硬邦邦的地面敲得山響。
馮知府一搖三擺地從後衙出來,人未到聲先到︰「將擊鼓人帶上來。」
李去非被一把推進公堂。
真是粗魯。她嗔怪地斜了一眼身後魁梧如熊羆的衙役,及時上前兩步,避開他再次伸出的熊掌,抬頭望向堂上。
鮑案後坐著身穿官服的馮知府,身後一左一右立了兩人,左邊的青年僕從打扮,低著頭看不清臉,右邊是一名中年儒生,眉眼間透著精明。李去非的目光分別在兩人身上溜了一圈,猜到右邊那人是馮知府的師爺。至于左邊的青衣人……她先是蹙起眉,旋即綻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心道,天幸這人在此,趙梓樾犯的錯還能彌補。
衙役上報道︰「大人,擊鼓人帶到。」
馮知府點頭,也不看李去非,舉手落下,驚堂木響亮地擊在公案上,兩列皂隸立刻配合地敲打水火棍,齊聲沉喝︰「威——武——」
這一整套有個名目叫「殺威」。端王朝律例,刑訟是不能已而為之,為免小民因為雞皮蒜皮的事也去告官,凡原告必先殺其威,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皂隸的沉喝和水火棍的敲擊停止後,馮知府覺得耳朵還在嗡嗡作響,不禁咳嗽了一聲,忍住揉耳朵的,第一次正眼看向堂下的原告,然後怔了怔。
通常「殺威」過後,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民會嚇得雙股戰栗當場下跪,就算鄉紳巨賈也不免臉色發青,面對著公堂代表的赫赫天威國法,再心志堅定的人都要肅然起敬。
但顯然,今天遇到了例外。
堂下立著一名書生,端王朝弘揚文治,秀才與七品官員同級,公堂上免跪。
那書生頭戴秀才巾,長發卻隨意地挽在腦後,想是怕冷得厲害,身上穿了不知幾層棉襖,鼓鼓囊囊像個棉團,越發襯著一張臉小得出奇,五官清秀娟好如女子。但你說他怕冷吧,手上居然還執著一柄折扇,還時不時把折扇揮開,故作瀟灑地扇一扇。
包令馮知府微怒的是,那書生竟毫無敬意地直視他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一張肖似女人的臉上笑容可掬。
那書生微笑著拱了拱手。
「丞相大人門下,閑人李去非拜見馮大人。」
丞相門下?馮知府心里打了個突,怒氣煙消雲散。
當朝丞相秦輔之,佑康三十二年榜眼,李逢春掛冠而去後欽賜為狀元。一年後聖上更力排眾異,將他以二十三歲之齡直接擢升至六部九卿之首,成為端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丞相。秦輔之也並未辜負聖上的知遇之恩,任丞相六年來,端王朝邊關戰事不興,內里政通人和,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所以不但聖眷不衰,民間口碑也是一遍贊譽。前朝有句俗語,「丞相門下七品官」,意思是丞相門下的奴僕也能狐假虎威,堪比七品官員。到了本朝,這句俗語被改成,「丞相門下三品官」,一下子升了四級,由此可見秦輔之權勢聲威之盛,真正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歷任丞相無可比肩。
想到這里,馮知府情不自禁地模了模頂上的烏紗帽——一個嘉靖城的知府,也不過區區四品而已。
馮知府正神游物外,身後傳來一聲輕咳,他脊背一震,神色又恢復威嚴,沉聲道︰「堂下秀才自稱是丞相門人,可有憑證?」
「憑證……」李去非蹙起眉頭,似有些猶豫。
馮知府心頭大松,舉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厲聲道︰「若無憑證即是冒充!大膽秀才,膽敢冒充當今丞相門人,該當何罪!」
「威——武——」兩排皂隸適時出聲吆喝,伴隨水火棍「乒乒乓乓」地敲擊,把個公堂烘托得煞氣逼人,比閻王殿也差不了多少。
李去非當下很應景地開始發抖。
雖然不是嚇的。是冷的。
她回頭看了一眼公堂洞開的大門,穿堂風呼嘯來去,像裹著無數小刀子,專往棉襖縫隙處鑽,生生地割裂肌膚。
沒有人替她擋風,真不習慣。
她縮了縮脖子,又無奈地轉回來,向公案前走了兩步,道︰「大人未免過于心急,小生話還沒說完。憑證自然是有的。」
鮑堂上諸般聲音嘈雜,她軟綿綿帶著拖腔的說話馮知府听得不甚清楚,揮手令眾人肅靜,剛要命她再說一遍,卻見她緩緩打開那柄一直不離手的折扇,翻過空白一片的扇面,將另一面正對自己。
扇面上墨跡淋灕,馮知府定楮再看,唬得差點從椅上滾下地來。
那扇面上白紙黑字,題著前朝賀鑄的半闕《六州歌頭》︰「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聞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詞句倒沒什麼,驚就驚在書寫詞句的字跡清瘦儒雅,起承轉合間卻暗藏鋒銳,正是當朝丞相秦輔之親筆!
馮知府通過來往公文早就熟識了秦輔之的筆跡,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公文以外的題字。朝中皆言丞相一字難求,多少官員借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之機求他一幅墨寶,統統被他婉拒。誰成想,他竟有為人扇上題詞的一天?
馮知府手扶公案緩緩立起身,驚疑不定地審視堂下的李去非。他現在半點不敢懷疑李去非是秦輔之的人,令他疑惑的是,這青年到底是秦輔之的什麼人,何以配得上才高性傲的當朝丞相如此恩遇?
身後又是一聲輕咳,馮知府下意識要回頭,幸得半路上陡然醒悟,猛地又轉回頭來,額頭背心已俱是冷汗。
吃這一嚇也有好處,總算把他從見到秦輔之題字的震驚中緩過來。馮知府正襟危坐,第三次拍響驚堂木。
「威——武——」他擺擺手,止住衙役們的再度表演。等到公堂恢復靜默,馮知府清了清嗓子,用自己都不習慣的柔聲道︰「憑一柄扇子就說你是丞相門人,未免兒戲,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本府先不跟你細究。李去非,你敲響鳴冤鼓,是要狀告何人啊?」
李去非又望向馮知府身後的青年,那人似乎也感應到了她的目光,頭埋得更低,右手卻貼住腿側,曲起三指,做了一個他們心照不宣的手勢。
這是要她放心,交給他解決的意思。李去非微一沉吟,她本來的打算,是亮出丞相門人的身份直接要小紅,就算領不回人,諒馮衙內也不敢隨便毀了姑娘的清白。既然這人肯出頭,比她硬踫硬來得更好。
她微微一笑,那僕役打扮的青年抬起頭,面容清秀,嘴角上挑,天然帶著幾分笑意,正是跟隨在神秘華服男子身邊的青衣侍從。
兩人對視一眼,青年微微頷著,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不想狀告任何人。」
「啊?」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俱驚,衙役們不認得秦丞相的字,卻能听懂這句直白的話,齊刷刷瞪住這膽大包天的文弱書生。馮知府顫聲道︰「你沒有狀紙要遞?」
「沒有。」
「沒有冤屈要訴?」
「沒有。」
「……李去非你是秀才,當知本朝律例,設鳴冤鼓為使百姓沉冤得雪,無端擊響鳴冤鼓,輕則杖責二十入獄三年,重則流配三千里!」
「小生知道。」
「來人啊!」馮知府被她輕描淡寫的回答激怒了,一聲大吼。
堂下皂隸轟然回應︰「屬下在!」
李去非笑吟吟地看著他,手中折扇收攏再展開,展開後收攏,秦輔之的字跡忽隱忽現間如龍蛇飛舞。
馮知府又軟了下來,沒精打采地道︰「把他關進府衙大牢,好生看管。」
眾衙役轟然應聲,便要過來拖人。李去非一閃身,瀟灑自如地躬腰行禮。
「謝大人。」
她半點不遲疑地轉身,舉步走出公堂。
馮知府目送李去非背影遠去,終是放不下心,轉身看向那青衣侍從,欲言又止。
那人猜到他的心思,淡淡地道︰「此人非是丞相門人。」
「但那扇上題字……」
「偽作而已。」
「假的?」馮知府抽口冷氣,驚道,「看起來一模一樣啊……」
青衣侍從雙眉一挑,一雙眼看住了馮知府,笑道︰「難道馮大人信不過炎正的眼光?」
他本就一張女圭女圭臉,笑起來眉彎眼彎,右頰淺淺笑渦,更是可愛如稚童。
馮知府卻一驚更甚,連忙擺手道︰「下官不敢!下官絕沒這個意思!朝中上下誰不知道馬大人與丞相關系那個、那個匪淺……」馮知府差點想咬掉自己舌頭,這說的是什麼鬼話,明擺著諷刺對方是秦輔之的男寵!他急出一頭汗,拼命想補救,「下官是說,馬大人年少才高,秦丞相求賢若渴,一向對大人另眼相待,令如下官等駑鈍之人羨慕不已。馬大人在相爺身邊參贊多時,對相爺的真跡必然最是熟悉,馬大人說是假的,那肯定真不了!」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完,馬炎正仍是笑,道︰「既然馮大人信得過炎正,此案就此作罷。此人假冒丞相門人,無故擊響鳴冤鼓,無論哪條都該重罰。不過,」他口風一轉,又道︰「當朝丞相微服出行,正撞上冒充丞相門下的歹人,這樣的傳奇段子無知小民或許津津樂道,秦大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怕是不會覺得有趣。倘若再傳到那個李逢春耳里,被他寫進那什麼《佑康逸語》……後果你該想到……」
當然能想到,以秦輔之對李逢春的心結,必定勃然大怒,而害他丟臉的人便是直接承受他怒火的人……馮知府光想象就打了個寒戰,慌忙扯住馬炎正衣袖,顫聲道︰「馬大人一定要救救下官!」
馬炎正微笑著從他指間抽出袖尾,道︰「馮大人莫慌,只要好生看管那膽大妄為的秀才,莫要急著審他,等秦大人離了嘉靖府再處理,便不礙事了。」
馮知府細想,果然如此萬無一失,一顆心頓時定下來,與馬炎正對視一眼,同時「呵呵」一笑。
馬炎正又道︰「秦大人大約會在嘉靖府巡視十天,這十天內,還請馮大人約束家人役屬,秦大人耳目靈通,若是鬧什麼事來,炎正也幫不了大人。」
馮知府連忙又是一迭聲答應。
馬炎正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實不相瞞,炎正此行是背著秦大人,怕的就是馮大人不知秦大人在此,有所差池。既然該說的都說了,炎正就此告辭。」
馮知府把他送到衙門口,感激涕零地道︰「馬大人好走,馬大人深情高誼,馮某至死不忘。將來有用得著馮某的地方,盡避開口,馮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馬炎正笑著隨意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馮知府卻十足十作了個長揖,頭也不敢抬,畢恭畢敬地候他走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師爺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他走了。」
馮知府仍然沒有抬頭,「呸」一聲,往雪地里吐了口濃痰,惡狠狠地道︰「找人盯著衙內,這十天里給我規規矩矩的,再犯老毛病,我打斷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