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府的大牢劃分各種等級,當然比不上陰間地獄有十八層,僅僅三層。
最底層是死牢,專門關押等候勾決秋後處斬的死囚;第二層是重刑牢,關押著刑期在十年以上的囚犯;第三層是輕刑牢,刑期在十年以下的囚犯和待審的囚犯都混亂地關押在一起。李去非也是被關在這里。
馮知府對待這書生的態度前後變化、曖昧不明,押送李去非的差役模不透大人的心思,便不敢虧待他,竟把原本兩間囚室的犯人合在一處,專門為他空出單間。
李去非笑眯眯地道了謝,走進去揀了處干淨些的地方坐下,等人走門關,便雙目一闔,打起了瞌睡。
再醒來時,已是連監牢也變得安靜的深夜,頭頂處唯一的小氣窗投進明澈的月光來,剛好把她籠罩其中。
李去非仰起頭,有些驚訝。她前天夜里觀星,星象顯示連續七天夜夜都會降雪,今天只是第三夜,卻是這麼好的月光。
她微微搖首,果然覆手為雲翻手雨,天意根本非人力可預測麼?
牢門外傳來聲響,李去非心道來了,轉眸望過去。
來的是一群人,當先一名青年與馮知府面貌有五六成相似,神態卻頗為驕橫。李去非一眼便知他定然是強搶民女的罪魁禍首,傳說中的馮衙內了。
不過她等的不是他,也沒有料到他會在此等敏感時刻身處嫌疑之地,該說他太蠢,還是說他對小紅「用情」太深,以至亂了心志?
李去非彎彎嘴角,也不主動行禮問安,雙手攏入袖中,氣定神閑地看著他。
馮衙內的心情很不好。自從半個月前在集市上偶然見到許青青,他便被這小家碧玉迷得神魂顛倒。先是派人求親,許老爹拒不肯將女兒嫁人做妾,竟將人轟出門去。敬酒不吃吃罰酒,他便也不再客氣,直接上門硬搶了人,藏到近郊的別莊。誰知那幫沒用的蠢才竟讓她逃了!歷經周折,好不容易小美人終于到手,他打醒了精神打算好好享用,偏又來了個什麼丞相大人的親信。呸!芝麻綠豆小闢,不過是個男寵!偏老爹被人家幾句話就嚇得服服帖帖,硬逼他收斂,秦輔之身在嘉靖一天就不準他踫小美人。
馮衙內磨牙磨得山響——爹啊爹,你還是我的親爹嗎?看得到吃不到,你是要憋死你兒子!
算了,不讓他玩女人,他玩男人總行吧?馮衙內眯起眼覷著李去非。他听說了公堂的事,對李去非極之厭惡。區區一個秀才,居然比他堂堂衙內還囂張。冒充丞相門人,無故敲響鳴冤鼓,哪條都是重罪,馮衙內不明白他爹在猶豫什麼,既然那男寵一口咬定此人是假貨,就該當堂亂棒打死,沒得浪費牢房伙食!
馮衙內越瞧李去非的笑容越不順眼,他招招手,馬上有手下附耳過來。
李去非冷眼看他吩咐了幾句,主僕兩人一起嘴歪目斜地婬笑,大略也猜到馮衙內想了什麼法子折辱她。
她還真是……怕啊……怕她有個萬一,趙梓樾之怒,雖不能「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來個「慧星襲月」、「白虹貫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倒是易如反掌。她要趙梓樾學武,是希望他能保護自己保護她,可不願他因此以武犯禁,有朝一日背上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
那名手下不懷好意地睨了李去非一眼,走進黑暗中。李去非看向洋洋得意地等著看好戲的馮衙內,動了動身體,坐直了,輕聲道︰「馮衙內。」
「嗯?」馮衙內以為她要求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出來,暗道晚了,本衙內今天非玩死你!
李去非唇角含笑,神態誠懇,款款地道︰「據小徒言道,當日衙內‘請’小紅……呃,許姑娘回府,他曾在許家門前見過衙內。小徒盛贊衙內人品世所罕見(的丑),今日有幸一晤(算我倒霉),果然令人睹之忘憂啊(哭都哭不出來)。」
她這番話出口,馮衙內先是被捧得飄飄然,再听她一口一口「小徒」,終于想起當天遇見那名生平僅見的絕美少年,原來是這酸秀才的徒弟,看著年歲也差不了多少啊……不對!馮衙內生生打個寒戰,趙梓樾顯露那招輕功又浮現腦中,飛檐走壁悄無聲息,如若傷了這般高手的師傅,他以後夜夜還能睡得安穩?
那名手下正好回來,身後跟了幾個牛高馬大的囚徒,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越發顯得窮凶極惡。手下笑得諂媚,附在馮衙內耳邊低語,李去非隱約听到幾個不堪入耳的詞,幾名囚徒向她盯來,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中泛著綠,近乎獸類。
馮衙內也盯著李去非看了許時,臉上神色變幻,忽地煞氣十足,忽地又驚慌失措。李去非垂下眼眸,沉默以對。
馮衙內內心掙扎,是拿師傅要挾那美貌徒弟,還是怕了那武功高強的徒弟,不動他的師傅?
最後,遺傳自馮知府的謹小慎微佔了上風,到底美色時時有,小命僅一條。
李去非目送氣勢洶洶而來的一行人怏怏離去,吁出口長氣,只覺背心衣衫盡皆濕透。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有人道︰「真難得啊,你也有怕的時候。」
李去非繃緊的心弦又是一松,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白天在公堂上假扮侍從的朝中新貴馬炎正,此刻仍然不像個朝廷命官,黑布從頭包到腳,打扮得像闖空門的飛賊。「飛賊」扯下蒙面巾,揚手跟李去非打了個招呼,邀功地道︰「師兄,我來救你了。」
李去非卻不如他想象中歡欣雀躍,略嫌蒼白的臉上看不出半分高興的神色。她歪了歪頭,透過柵欄縫隙細細打量他一番,然後說出一句害他當場倒地的話︰「你是誰?」
馬炎正飛快爬起身,急惶惶地道︰「師兄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師弟炎正,馬炎正啊!」
李去非眨了眨眼,又說了句令他再次倒地的話︰「我知道,剛才是騙你的。」
倒地的瞬間,上方傳來李去非可惡透頂的笑聲,這場景熟悉得令馬炎正加倍懊惱,居然又上了這女人的惡當,他真是學不乖!
一骨碌爬起來,馬炎正一邊拍著衣衫上的灰塵,一邊忿忿地道;「你簡直是不要命了,居然跑到衙門來敲鳴冤鼓,還搬出秦輔之的名頭,若不是今天剛好遇到我,我看你怎麼收場!」
李去非徐徐收斂笑容,她何嘗不知今日行事孟浪,但是……不得不為。
「師弟,」她輕聲道︰「你先幫我救一個人——」
「免談。」馬炎正斷然拒絕,「你自身都難保,莫管他人閑事。」
李去非蹙眉,道︰「師弟。」
馬炎正與她四目相對,良久,嘆息一聲。
「我還不清楚你的脾氣,馮衙內那點子事早就街知巷聞,白天在公堂上見到你,我就知你定是代人出頭。我已經出言警告過馮彰,只要秦輔之在嘉靖府一日,你要救的人就比你安全。」他頓了頓,沒好氣地道︰「秦輔之此刻離你不到五里地,我只能唬住馮彰一時,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說完,馬炎正下定決心再不理李去非的任何話,一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削向門上的鎖鏈。
那匕首端是鋒銳無匹,指頭粗細的鎖鏈應手即斷。李去非「咦」了一聲,起身走到近處細看。那匕首不過尺許長,鋒尖卻透出寸長的淡青色光芒,她微一沉吟,問道︰「是青芒?」
「正是。」馬炎正大是得意,剛下的決心即刻忘得一干二淨,應聲道︰「前朝鑄劍大師歐陽冶的遺作,傳說中的神兵青芒。真正吹毛能斷、削鐵如泥,比這再粗一倍的鐵鏈,也是一削就斷。」
李去非把視線從青芒移到他臉上,道︰「若我沒記錯,佑康三十七年秦相遇刺,皇上把青芒賜予他防身。」
「是啊,他一向不離身,我磨了很久他才借給我。」馬炎正把青芒插回鞘內,推開牢門,叫道︰「你還不出來?」
李去非非但沒有出來,反而又退回原位坐下,憐憫地望著馬炎正,搖了搖頭,再搖了搖頭。
馬炎正被她瞧得渾身不自在,但他到底是聰明人,一怔間便想通了其中關鍵,兀自不敢置信,低呼道︰「不會的!」
「怎麼不會?」
「他不會騙我!」
「他為什麼不會騙你?」李去非依然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著他,聲音平穩,說出的話卻殘酷得令馬炎正心頭一涼,如被青芒穿胸而過。
「是你先騙了他,自始至終,是你對不起他,他憑什麼不能善加利用,以其人之道還諸其身?」
馬炎正咬緊牙關低下頭,抓住牢門的手指摳得死緊。他明知李去非是對的,卻不敢抬頭——不抬頭便看不到李去非的眼楮,他怕她眼中的自己像個傻子。
而身後傳來的聲音打破他最後一絲僥幸。
「多年不見,三弟仍是心思靈動,論起見微知著,睹始知終,愚兄始終望塵莫及。」
那是一把溫和悅耳的男聲,幾乎只憑聲音就能想象這人溫文親切的面容和誠懇謙遜的神情。
馬炎正更知道,這人只是貌似沉穩,其實骨子里盡是傲,表面愈謙遜內里愈輕蔑。好勝心天下第一,輸不起,一輸便會惱羞成怒……不笑的時候凜然,笑起來卻出人意料的靦腆,開懷大笑還會掉眼淚、會肚子疼,甚至滾來滾去像小孩子……
呵。
呵呵。
呵呵呵。
馬炎正死死地摳著牢門的木頭縫隙,指甲似乎裂開,很疼,他卻張著嘴,無聲地笑個不停。
不用抬頭,不用看李去非的眼楮,他已然知道自己是個傻子。
天下最傻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