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輕松,把個爛攤子全都丟給了孫將兒。心知推也推不開,躲也躲不掉,孫將兒只好硬著頭皮上。
她先命王府內的大管事好生備下酒席招待大慈公公,又親挑了幾名得力的侍女在一旁侍候著,緊接著她命幾個管事家的媳婦拾掇出上好的客房留用。
待一切安排妥當,她抽出帕子撩了撩面頰,要見的人終究還是要見上一見的。
孫將兒走進廳里時,大慈公公已是酒足飯飽,她一臉帶笑地迎上去,「大慈公公,三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大慈見了她,忙站起身來,「將兒姑娘今非昔比,如今您已是這慶王府里數一數二的大紅人,真是可喜可賀啊!」
「哪里哪里!不過是王爺事忙,我幫著料理料理府上後院里的雜事罷了。蒙王爺當年救命之恩,我事事不敢怠慢,生怕稍有差池辜負了王爺的大恩大德。即便這樣戰戰兢兢,也未能事事讓王爺滿意,這真是我的罪過。」
話說到這地步,孫將兒親自斟了酒向大慈告罪︰「王爺今日有緊要之事出游了,我是何等人物,一介女流罷了,如何當得了這麼大個家?只是替王爺敬公公一杯,算是賠個禮、告個罪,公公您有怪莫怪,待王爺回府了,他定當親自前去拜會您。」
放下酒杯,孫將兒瞧了瞧這桌上的菜式,頓時微佯,「你們這些個丫頭怎麼這麼沒眼力勁?公公酒過三巡,也不沏上茶來?」
「是。」
那幾個丫頭慌得要去沏茶,孫將兒一句話拴住了她們的腳,「公公出自大內,一般的粗茶如何入得了公公之口?去!找大管事要了今早新取的山泉水來,現煮了水給公公沏茶。煮水的柴火也別隨意拿,壞了泉水的滋味,反倒俗氣。要往年的竹柴,茶葉要老君眉,別拿些不三不四的茶丟咱們慶王府的臉面。」
孫將兒這要的可不是普通的茶啊!只怕皇宮內也難有這樣的好茶。
幾個丫鬟忙忙地答應了,分頭去準備。有去找大管事要山泉水的,有吩咐廚房準備柴火的,有去取茶葉的,頃刻間廳堂內只留下孫將兒陪著大慈公公。
閑雜人等稍一走開,原本高高在上的大慈公公便從凳子上站起身來,反倒是原本賠著笑的孫將兒變了臉色。她默默地斟了杯酒,卻不是敬他的,自己送到嘴邊一飲而盡,「你怎麼來了?」
「大慈給將兒小姐請安,將兒小姐萬福金安。」
大慈畢恭畢敬地同她行禮,孫將兒只是淡淡地揮了揮手,命他快些起身,莫要人看見了大驚小敝。
她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來了?」
「……是皇上。」
他不說,她也猜到了。
若不是四哥將心思移到了西北這塊,又怎麼會派一直跟隨他左右,從皇城到燕地,再追隨四哥打回應天的大慈呢?
她想知道的是緣由。
「慶王朱縋對皇上從來不敢有半點不敬之心,四哥為何緊盯著他呢?」
大慈恭敬對答︰「不敢有瞞將兒小姐,近來皇上收到消息,慶王與西北境內的異族交情日漸篤深,遂皇上親點了奴才來,西北有任何動向直報予萬歲。」
她千怕萬怕,最怕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自打四哥坐上那個位子,對遠在邊關的藩王看管甚嚴。東廠、錦衣衛頻頻出動,各方藩王誰不是加倍謹慎、萬般小心,生怕給那些探子留下口實,最終給自己帶來殺身大禍。
獨獨他慶王,自視甚高,從不把這些他以為的小事放在心中——出亂子了吧!
她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狀似無意道︰「這邊有我呢!四哥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大慈不敢答話,安靜地杵在一旁,唯有道︰「聖意難測,大慈一個奴才唯有謹遵聖命。」
他不敢直言,她卻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一語道破所謂的聖意︰「四哥對我也不信任了,是吧?」
其實這話,她、大慈和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四哥彼此心知肚明。
自打她隨慶王來到西北這地,遞到應天的密折就日漸少起來,這一年來所謂的密折多半是聊聊家常、請請聖安,長此以往,叫聖上如何能放心西北重地。
也正因如此,皇上才派了大慈來,親自督辦。
好一個親自督辦,皇上是成心要殺殺慶王的威風,以折諸藩王的銳氣。朱縋此次能否逃過一劫,尚且難說。可如果……
孫將兒將目光調轉到大慈臉上,在她炯炯的眼神下,大慈倏地低下了頭匍匐在地上,「將兒小姐您饒了奴才吧!奴才跟隨皇上多年,深知皇上的脾氣性子。萬歲爺想做的事,就算是先皇顯靈怕也擋不住他,何況是區區卑微的奴才?」
「你……」孫將兒怒氣沖沖地望著他跪在地上的身影,久久之後終于揮了揮手,換來長長一嘆,「你起來吧!我不為難你,我本就不該為難于你。」
為難他又能如何呢?
正如他所說,四哥想做的事,根本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她所努力控制的局面不過是一場徒勞。
大慈走到近前,低聲對她說幾句由衷的話︰「將兒小姐,奴才多年來一直蒙您照顧,奴才無能,幫不上您什麼,可奴才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對您說——皇上是打燕王的位置坐上那把龍椅,他要的是絕對的順從、無比的恭敬,即使是自家弟兄也不例外。
「偏生這位慶王爺,當初在宮中時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與太子爺、太孫交情篤深。如今皇上大業已成,更要找回當年沒能得到的權勢感和優越感。但凡慶王爺有肅王爺一半的恭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這話是叫她勸勸慶王朱縋,放下他那身貴氣,如狗一般匍匐在皇上的腳邊。
可若是一個人的性情能輕易改變,四哥也不會成為當今的皇上,朱縋也不會落得分封西北,仍處處受到監視的局面。
孫將兒也不怕同大慈說句體己話︰「大慈,你初進宮,你我便認識了,那時候你還只是個小太監,我也還只是個小丫頭片子。這些年來,我對你怎麼樣,你心中當有數,有些話我也不瞞你——
「朱縋此人並無大惡之處,他只是自視太高了。因為他自視太高,所以當初他們兄弟幾個還在宮里時,他便不把生母不明的四哥放在眼里;也因為他自視太高,所以他打心底里不滿四哥以燕王的頭餃、叔父的身份奪了皇帝佷兒的江山;也正因為他自視太高,高得他不屑去當謀逆的叛臣賊子,高得不願自己身後的青史上留下罵名。」
孫將兒苦笑著又道︰「偏偏咱們這位皇上四哥,一腔雄心熱血,卻因為生母的緣故,做不了太子當不了皇上。雖說他靠著自己的狠心和絕情坐上了那把龍椅,到底名不正言不順,轉過頭來他最怕的便是‘不敬’二字。」
一個自視甚高,絕不把竊取皇位的人放在眼里,一個偏要樹立威望,最恨的就是那不敬之人。
至高無上的皇權可以決定慶王朱縋的生死,卻無法為明成祖朱棣帶來尊嚴——他們之間,注定是要有場惡斗的。
然早在幾年以前,在這場男人間的戰役拉開帷幕之前,在她離開應天皇宮,離開四哥同他前往西北慶王府時,她便已選定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