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未到,枸杞已被孫將兒泡成了酒,糖醋鯉魚也已經進了她的口。
想到他送海晌禮回海子鎮,結果卻帶回了這麼多擺明買給她的禮物,糖醋鯉魚也不如孫將兒的心來得甜蜜。
好事的丫鬟跟在後面笑她,「王爺千歲處處念著姑娘,姑娘你還不親自去迎迎王爺。」
「迎他做什麼?」她性子素來古怪,根本不似一般的丫鬟侍女,就算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跟她也是不能媲美的,「他是送人家晌禮公主出去的,他要回來自然會回來,我才不理他呢!」
話是這樣說了,她到底還是命丫鬟把飯菜溫著,現做的糖醋鯉魚備了,待王爺回來好享用。她命小廝早早地掌了燈,生怕王爺模黑踫了撞了的。又叫丫鬟燃了王爺屋內的火盆子,親自檢視了暖壺內的水,好叫王爺回屋後不至于冷了凍了的。
一切準備停當,她回了自個兒的屋內,覆了毛皮毯子,抱了手爐暖暖地睡了,再不理會他的去回。
也不過半個時辰,朱縋便溜達回來了。王府內前前後後燭火通明,火盆子把整個內室照得暖暖的,熱茶就在手邊,丫鬟小廝輪番地進來請示問安。
他已在外頭用了飯,飯菜便不需要了,他只問丫鬟︰「黃河鯉魚送來了嗎?將兒姑娘用了沒?」
丫鬟逐一回稟,「將兒姐姐已用過了,說是滋味很好。二毛皮也交代給師傅了,照著將兒姑娘的尺寸去做了。石匠師傅來請王爺示下,問素硯要什麼圖案,還是他先繪了來,再請王爺定奪?」
「要他繪了來給將兒吧!她定奪便是了。」他呷了口熱茶,是他不大喝的普洱——知道外面的飯菜必定油葷太重,她特意備了普洱,叫他消消食。
明明心里惦念著他,干嗎非怪聲怪氣地把他往海晌禮懷里推?難道她對他的悉心,僅僅只是因為她是他的丫鬟?
真搞不懂女人的心,尤其是這女人的心。
掂量著懷里那盒花膏子,他忽然很想見到她,很想知道她最真實最直接的想法。
他什麼人也沒叫,獨自往她的屋里去。
因為她是他的貼身侍女,他進她的房,既不需要打招呼,也沒人敢問。他長驅直入進了她的內室,打頭就瞧見她抱著手爐躺在床上小睡呢!
「睡就月兌了衣衫好好地睡,這也不嫌冷得慌。」他端了圓凳坐在她的床邊,替她拉了被子來蓋。低頭瞧見她未施顏色的指甲,忽然就有了想法。
他拿出懷里那盒艷紅艷紅的鳳仙花膏子,取了她梳妝台上的筆,蘸了膏子一點點細心地涂抹在她的指甲上。
涂了一只指甲,他自己瞧著都覺得驚艷,又來涂第二只。這樣一只只涂下來,很快她的五根手指頭都熠熠生輝,讓人側目。
原來她涂上鳳仙花膏子,手指比海晌禮的還漂亮呢!
他心中喜歡,兀自為她涂著花膏子,絲毫未察覺那雙緊閉的眼眸早在不知不覺中睜開來,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呢!
他尚未回府,她如何能睡得安穩。不過是閉上眼假寐罷了,他人未進屋,腳步聲先驚醒了她。
苞他相處這三年來,他的一舉一動,即使是在百步以外輕咳一聲,她也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他的細微點滴又如何能逃過她的眼呢?
不出聲,不驚擾,不打斷他,只是因為喜歡這樣的時刻。喜歡什麼也不用想,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仔細地為她涂抹指甲的樣子。
到底是親兄弟,他跟四哥眉眼處有幾分相似。可他雖身在西北,眼眸里卻是應天柔軟的水。不像四哥,即使一路打到了應天,打進了皇城,臉上也刀刻著燕國的冰霜。
他們,到底是不同的。
他沒有四哥的霸氣與狠心,自然也成就不了四哥那樣驚天動地的大業,然四哥對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四哥說,老十六骨子里的傲氣是天生不肯為臣子的。
不為臣子為什麼?
四哥不肯為臣子,遂成就了今天的局面。
若朱縋也不肯為臣子,天下又當如何?
她腦子里亂糟糟的,有些事考慮來考慮去,考慮了十年尚無定論。她只盼著,要她做出抉擇的那一刻遲遲不要到來。
她只顧著想著自己的心思,未曾留意那個替她抹好花膏子的人已經將目光由她的指甲轉移到她的臉上。
「好啊,你騙我,原來沒睡著呢!」
孫將兒露出她獨有的懶散笑容,「你王爺千歲尚未歸府,我這個小丫鬟哪敢昏睡啊?」
听她說得可憐巴巴,他們彼此再清楚不過對方的性情。朱縋伸出手指刮她的小鼻梁,「有哪家的丫頭敢像你這樣跟王爺頂嘴的?」她的性情根本不似丫鬟,若以她如此性子在宮中長大,即便遇上的是厚道的太孫允?,怕也早被勢利的大太監打死了。
她丟了手爐給他暖手,噘著嘴一勁說著沒大沒小的氣話︰「你不喜歡我這樣的性子,攆了我出去便是。好不好找個漢子給配了,也就結了。」
說起婚配之事,他倒還真有話要同她說,「近年來府里的管事時常同我提起,不時有媒人上門來給你提親,說是你年紀大了,也該放出王府許戶好人家了。」其實管事是借這話問訊朱縋的意思,府里上下日日見王爺同這個丫鬟混跡在一起,又不見給個名分,管事是來討他的主意來了。
每次朱縋都是應著這件事,但都不給將兒訂下來。管事暗示說,將兒年紀大了,王爺老是扣著不讓她出嫁,外頭的人還不知道該怎麼說呢!
這當中也藏著管事的私心,將兒姑娘是王爺打應天帶回來的,關系、地位自然不比一般。與其討個不知根底稟性的王妃進門,讓一干奴才跟著遭罪。倒不如這熟悉的將兒姑娘做了正妃,大伙也討個好彩頭。
朱縋並不了解這當中的深意,只當這鎮城里的男人都把眼楮盯上他身邊這個漂亮討喜的丫鬟,遂拿了這話試探將兒的心意。
「要嫁嗎?還是你早已有了相好的,說給我听听。」
孫將兒沖他直瞪眼,「我嫁不嫁,與你何干?」
她一句話頂回去,他不怒反笑。說到心里去,他更怕她拋出有了意中人的話。
孫將兒又道︰「論年歲,你比我還長些,不也是到現在還沒成親嘛!要婚配,當你先請啊!」
提起這話,朱縋不由深深長嘆︰「旁人不知,你還不曉嗎?我雖貴為親王,可王妃之位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就算我看中了哪家的姑娘,還得上報給皇上,由皇上定奪才是。這幾年,準確說自打現在的皇上登上龍座,各地王爺處處受到轄制。他自己以藩王起兵奪了天下,還以為天底下的王爺都會為了大寶弒殺血親,真是……」
他話未完,孫將兒的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她拿眼狠狠瞪著他,瞧小模樣像是嚇得不輕,「王爺,你胡言亂語些什麼?想招來殺身之禍嗎?」
朱縋不以為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不相信這天下人,難道還信不過你嗎?」說這話時,他的眼緊緊地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心底最深處。
孫將兒卻在這會兒偏過臉去,輕聲對他道︰「小心隔牆有耳,有些話是絕不可亂說的。」
「你也是忒謹慎了些。」他一語帶過。
孫將兒想告訴他,不是她謹小慎微,只是皇權之事,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玩笑。也許只是一句話,便能為他帶來殺身之禍。
丙不其然,孫將兒這段臆測不過幾天,皇上便派了許多大太監出宮,前往各處藩王封地,此舉在朝中被定為「以異姓治同姓」,大太監負責監察親王封地一切事宜,可直接向皇上稟報。
派來監察慶王封地的,不是旁人,正是皇上身邊的親信,三年前與孫將兒結過梁子的大太監——大慈。
異姓治同姓?
他們一干血親的兄弟,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太監可信嗎?他堂堂親王,居然還要受一個閹人的控制?!
朱縋捏緊的拳頭直擊身旁的書案,震得案子上書冊顫抖,震得他渾身都覺得麻痹——麻痹了也好,麻痹了便再不覺得痛了,再不覺得自己一個王爺當得窩囊,還不如異族那些對著花兒的男女逍遙自在。
知道他心里有氣,可大慈太監就坐在正廳里等著呢!無論如何也要他親自出面招呼啊!孫將兒立在一邊急等著請他的示下,「王爺,您看……」
「你去給那個閹人安排一下便得了。」
「可王爺,他不是一般的太監,他是皇上身邊的近身大太監,好賴也是個總管啊!您好歹出去跟他寒暄一番,以免日後落人口實。這話傳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罪過。」
她全心全意為他著想,偏偏他就是不領這個情,「落人口實?落吧!本王不在乎,要逮本王的把柄,來抓便是了。反正這個王爺做著也沒意思,奪了親王位便完了,還倒騰出這麼多的花樣做什麼?累不累啊?自己藏著禍心,還以為人人都同他一般,虎視眈眈盯著那把椅子呢!我就不信了,他還能當真抹了我的脖子不成?我看他日後怎麼有臉去見父皇和太子大哥……」
「王爺,好了!」孫將兒一把捂住他的嘴,「您听听,您听听您說的這都是什麼啊?這要叫人听了去,您還活不活?這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還活不活?您不為自己著想,也別拿這些無辜人的性命耍著玩啊!」
朱縋也是逞一時之氣,撒完了氣靜下心來,為這府里幾百條無辜性命著想,他也後悔說了這樣的話。
可說都說了,還叫他再吃回去不成?
他脾氣上來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反正我不去見那個什麼閹人,你替我安排便得了。」撂下話,他轉身便折了出去,再不要在這府里多待片刻,以免撞上那該死的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