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勒還不賴 第六章
作者︰唐妮

夜深人靜,哭音裊裊。

那傷悲的泣音若是在坊間,肯定讓人生憐,但在皇宮深苑,妃嬪多得數不清的地方,半夜里听見女人哭是常有的事,是以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只是……

昂責巡守這一區的禁衛軍忍不住搔首。

這「回香宮」里據說住的是回疆來的貴客孅孅姑娘,明日宮中大宴正是為了她,听說是皇上要納她做新妃,又不是要被人打入冷宮,真不懂她是在哭啥?

皇恩浩蕩,有多少女人窮極一世都還索不到,瞧瞧那堆在屋里滿山滿谷的奇珍異寶,就知道皇上對她有多好,怎麼還不滿足呢?

搖頭不解的禁衛軍漸次走遠,而那伏在枕間哭泣的人兒,仍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沒出息的丫頭!做什麼哭成這副德行?!」

一把粗啞老嗓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力,孅孅先是愕然回首,接著淚眼婆娑地撲進了一個立于雕欄碧門旁、短小精干的黑衣老人懷里。

「師父!」

雖是開心嬌嚷,但那哭得太久的嗓音卻仍是微啞的。她搖著那雙枯瘦有勁的老手。「您收到徒兒的信了?」

「那當然!要不師父長年隱居在黃山之上,又怎會知道妳來了中原?」

肅冷著臉的黑衣老人是個情感內斂、固執倔氣的長者,即使和這唯一的寶貝徒兒久別重逢,臉上卻是一片冷靜,徑由著孅孅將他帶至桌邊坐定,再看著她恭恭敬敬奉上熱茶。

孅孅暗想,幸好這一夜她早已支開了所有僕役丫鬟,想要獨自傷心,否則她這獨來獨往、脾氣有些別扭的師父,可是素來不見陌生人的。

與師父逍遙散人結緣是在她七歲的時候。那時,甫自中原到回疆行腳的逍遙散人,一見著孅孅就直夸她是塊值得琢磨的璞玉,硬要孅孅拜他為師。

但他向來孤僻,不愛惹人注意,是以特別叮嚀孅孅別告訴人,說他傳了她功夫、會中原武學的事情。

師徒情緣一結七年,直至她十四歲,逍遙散人才離開回疆,而後一別至今。

兩人雖分開了兩年,但孅孅對于恩師的崇敬半點未曾稍減。

「一來就見妳哭……」逍遙散人邊啖茶邊開罵︰「惹不惹穢氣?!」

「對不住,師父……」

孅孅淚眼汪汪、心虛垂眸,猛吸鼻不讓淚水落下。師父向來最瞧不起的,一種叫做窩囊廢,一種叫做好哭鬼,在老人家的觀念里,凡事均有解,只要全力以赴。哭?那叫做廢物行徑。

「甭再哭了,去收拾東西吧!」逍遙散人重重擱下茶杯,皺眉吩咐。

「收拾東西?」殲蠟傻眼。「上哪兒去?」

「跟師父回黃山修行習武,過幾年,師父親自下山幫妳擇個英雄夫婿。」

話說完,老人移身立起,直走到門邊才發現徒兒還杵在那里,沒個動靜。

「妳這是怎麼回事?」逍遙散人回頭又罵。「是信不過師父的本事,能帶妳出這皇城金絲籠嗎?」

「不是的,師父,徒兒當然相信您的本事,但……」孅孅囁嚅,美目水氣蘊然。「但孅孅……不能走。」

「不能走?!為什麼?」逍遙散人垮下老臉。「瞧妳方才哭得要死要活的,別告訴師父,妳是因為開心明天要嫁給那個色老頭兒了。」

心情雖低落,她卻忍不住有些想笑。普天之下,也只師父這樣絲毫未將權勢放在眼里的世外高人,才能高喊著大清皇帝是個「色老頭兒」了。

見徒兒搖頭,半天仍沒有收拾包袱的動作,逍遙散人再度開炮了。

「那是因為妳的親人遭他挾持?不怕,師父去救!」見孅孅搖搖頭。「因為他威脅說妳不從便要滅妳族人?」再搖了搖頭。「因為他說了要給妳天大的富貴榮華?」

若非不想引來閑人,逍遙散人早氣得拆桌踹門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為了什麼?」

孅孅貝齒用力咬唇,終于開口。「為了……為了格沁哥哥。」

「格沁哥哥」?!

逍遙散人怒目瞇緊,側頭思索。那又是何方的武林高手?

明知師父會生氣,但從沒向師父撒過謊的孅孅,還是小小聲地將格沁將她由回疆哄回中原,以及如果她不嫁他們皇上,格沁就會受到牽累的事兒全盤托出。

「荒謬!」

逍遙散人將雙手交握身後怒踱方步。

「妳這蠢丫頭,竟寧可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去保護一個欺騙過妳的男人?!妳不但是瘋了,且還是蠢到無可救藥!我不管!反正妳今兒個非得跟為師的走不成。我可不許我唯一的徒兒做出這等蠢事……喂!丫頭,妳在做啥?」

停下踱步,逍遙散人瞪大老眸,因為看見了乖徒兒跪在地上,朝他磕頭拜了三拜。

「師父,孅孅對不起您,辜負了您的辛苦教誨,也讓您失望了。孅孅知道自己很傻、很蠢、很沒有本事……」

水漾珍珠一顆顆斷線似的淌落,讓人瞧了煞是心疼。

「但孅孅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走,因為我若走了,格沁哥哥就會被他們的皇帝責難甚至愆罪。我不能……無論如何不能,不管他如何待我……」孅孅嗓音微弱卻固執。「我都不能讓格沁哥哥有事的。」

老天爺!

活了六十多載的逍遙散人首度被嚇到,這蠢丫頭究竟是中了什麼蠱?竟會為了個壞男人,再如何委屈也要留在皇城好讓他月兌罪無事?無論如何不願棄他于不顧,海角天涯、四處逍遙?

三分被感動,七分被氣炸,逍遙散人用力吸氣,好半晌後才能擠出冰冷嗓音。

「成!妳師父向來不逼人,今日妳若不走,日後也就別再喊我師父了,我最後再問妳一次……」他咬牙恨恨吐字。「妳、走、不、走?」

垂首淌淚,跪著的人兒顫了又顫,好半晌後,她不哭了,嗓音堅定。

「孅孅不走。」

良久良久,屋內不再有聲音,她不用抬頭也知道師父已經走了,真的走了,她明白師父心高氣傲的脾氣,話出如山,再也不可能有轉圜的余地……再也沒有了……

所以,她心思蒼涼地想,這會兒她是連師父也沒有了嗎?

她沒了格沁哥哥,而成了中原皇帝的妃子後,叔叔和大哥也要回家了,她將要失去他們了;還有小山羊英雄,她不能再回到草原上和牠追逐搶女乃了,她什麼都要沒有了,就都要沒有了,那麼……

她淚眼模糊地想著,那麼,她到底還在等什麼?

到底還在等什麼呢?就為了怕他有罪而不斷委屈自己,甚至眾叛親離,連師父都不要她了……

她的小手緩緩下降,由靴里抽出了那柄擱在身邊好一陣子的匕首。

她兩手握牢匕首,慢慢地、緩緩地,用自己的眼楮覷著那美麗的刀鋒,一寸寸地朝她胸口挺進……就像是小船準備泊港,又像是游子要回到母親的懷抱……只要將它挺進了,然後她就永遠都不會再疼……都不會再疼了……

巨掌伴隨著怒吼,她手上的匕首忽地被人硬生生奪起拋開,她還不及回神,巨掌又將她拉進了一副結實的懷抱,一副她最熟悉的男性懷抱。

「笨蛋!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男人又怒又懼的吼音震得她耳膜轟隆隆地,震得她直想伸手摀耳。她微顫地伸出了手,卻不是去摀耳,而是觸踫男人的臉,好真真實實地感受他……

「真的是你嗎?」

無法置信地,孅孅痴痴笑了。「格沁哥哥,我是不是在作夢?」

「就差一點點……」格沁心有余悸,轉頭瞥了眼那被他拋遠的匕首。「咱們日後還真的只能在夢中相會了。」

「夢中相會也行……」

孅孅雙眸噙淚,伸長雙臂緊緊地、緊緊地環摟住他頸項不放,用他的衣襟承接她哭了幾夜的淚水。「騙我也行的,格沁哥哥,你別不要我……雖然……」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

「雖然我好怨你,又好恨好恨你,但我就是沒有辦法不想你、沒有辨法不愛你……」她哭得哽咽。「你信我,我真的努力過了,努力想听你的話別再愛你,但是我就是辦不到……真的辦不到!」

榜沁摟緊孅孅,臉色陰鷙,好半天沒能作聲,因為一顆心還未能從那驚駭的一幕中抽離。

若非今夜他輾轉難眠,想來偷瞧她最後一眼;若非他換上太監的衣服混進宮里,若非他方才躲在窗外听見了她和她師父的對談,天知道,他還要將她害到怎樣的地步?

她有多愛他,他又怎麼會不知道?他是頭豬!才會白痴地以為只要他肯割愛,一切就能夠沒事。

她師父來了,她卻寧死不肯走,為的只是要將他護妥。如果她當真嫁給了皇上,在皇上想要親近她的時候,她又怎麼會不為了想為他守貞而寧可求死?

在大酒缸的那一夜,他用殘忍的言語傷她的時候,她的心就已經死了,但她的人還苦撐著,就只是為了讓他對皇上有個交代罷了。

笨蛋孅孅!

他一邊在心中大罵,一邊忍不住將她摟得更緊,似想將她嵌入自己身子里。他將鼻尖探人她發際,借著嗅聞她的芬芳來向自己證明她沒事,她真的沒事……

他頹然地閉上眼楮。如果……她真的有事,他會毫不猶豫緊隨而去,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會放她一個人孤單。

他苦笑,他老笑孅孅傻,但真正的笨蛋卻是他,才會忘了自己愛上的是個怎樣的女子。孅孅只是外表柔弱,她的心比男人還要剛強,她是個「英雄」,這樣的女子,如何能認命當個深宮怨婦?

而他們既然連為對方去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可以絆得住他們呢?

榜沁將唇滑至孅孅耳畔,不舍低語︰「我要妳的,孅孅,從頭到尾我就從沒想過不要妳,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她推開他,驟然瞠大美眸,半天沒能回神。這是夢吧!所以他才會開口說要帶她走。

「你要帶我走?那明天怎麼辦?」

榜沁搖頭,沒好氣地將眼神曝往一旁的匕首,「妳連命都不要了,還有時間為人煩憂?」

「可是……」紅紅的大眼載著愁,他知道她愁是因為皇帝是他的至親。

「我愛妳,孅孅•博爾濟吉古。」他低頭輕吻她,將她稍稍推離,直覷著她。「現在,妳願意跟我走了嗎?」

棒日,一場滿回聯姻的盛大典禮,開了天窗。

御膳房備妥了滿漢全席、千道佳肴,萬壇美酒一次開封,空氣里滿是酒香笑語,皇帝套上新袍,皇後戴上步搖,開開心心準備當一對主婚人,新娘子卻不、見、了。

不單太監宮娥成了無頭蒼蠅,四處翻找,就連額色筍拉及圖爾思都氣得直跳腳,還跑去京城里的回民聚集地--牛街那兒詢探,卻一無所獲。

怎麼可能?

慕朝陽深知新娘子為了不牽連格沁,是肯定不敢跑的,除非……

憂心成真,禁軍來報,睦親王府的格沁貝勒爺也、不、見、了。

向來自信滿滿的慕朝陽面色陰鷙難看,而擔心親佷出事的皇上則是急紅了眼楮。

因為兩人心知肚明,即便活了二十六年,格沁也只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就連出個公差到回疆,身邊都還得暗伏著慕朝陽這樣的武林高手。結果,他卻帶著個天真嬌柔、和他一樣不解世間險惡的女人私奔去了?要是遇到了強盜、山匪或是采花賊,甚至是山林猛獸、洪水泛濫,那不是非死不可了嗎?

「朝陽呀!」

雖知慕朝陽心里同樣不好受,皇上還是忍不住搖頭嘆息。「朕早勸你,狗急了會跳牆的,這樁事,你真的是玩得太過火了。」

慕朝陽垂首,好半天才悶悶地出了聲音。

「對不住,皇上,臣自知有錯,錯在過于自信,又忘了守住最後一夜……」他暗咬牙,俊眸抬高,硬拳一拱。「但請皇上放心,自己做的錯事自己補過,臣會立刻派人通令全國,定當早日將貝勒爺及孅孅姑娘安全尋回。」

皇上閉上眼楮,一手支額,一手疲揮,「成了,朕相信你一定會盡力,你去L吧!」

行禮後,慕朝陽正待離去,卻又讓皇帝給喊了下來。

「對了,記得……」

皇帝眼中寫滿憂心。「別給他們太多壓力,別逼得太緊,只要一見著格沁,就立刻把事情原委跟他說清楚,別讓他再誤會下去了。」

漠瞳深凝,點點頭,慕朝陽快步踱出了皇帝的視線。

懊死!

大跨步離去的慕朝陽臉上沒表情,心里卻已將格沁臭罵了不下千遍。

死小子!你怎麼這麼沈不住氣?連最後一夜都熬不過去?

虧他樣樣項項都算妥,連回族嘉賓那兒都安撫住了,騙說是新郎新娘八字犯沖,要用「暗渡陳倉」的方式來辦喜事,不得聲張、不許向當事人說明,否則會觸怒了中原的神明。

額色筍拉和圖爾思就是這樣讓他給哄住的,還有諸多知道內幕的朝官,也都是讓他或拜托或威脅,三緘其口,非到當日才能給新郎倌一個驚喜的。

沒想到--慕朝陽冷嗤,這會兒被奉送了個大「驚」的人竟是他自己。

慕朝陽踱出宮殿,站在冰天雪地里,昂首向天,虎掌揚高,發出了恨吼。

懊死的!這死小子,到底跑到了哪里?

可千萬別給我出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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