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哭音袅袅。
那伤悲的泣音若是在坊间,肯定让人生怜,但在皇宫深苑,妃嫔多得数不清的地方,半夜里听见女人哭是常有的事,是以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只是……
昂责巡守这一区的禁卫军忍不住搔首。
这“回香宫”里据说住的是回疆来的贵客孅孅姑娘,明日宫中大宴正是为了她,听说是皇上要纳她做新妃,又不是要被人打入冷宫,真不懂她是在哭啥?
皇恩浩荡,有多少女人穷极一世都还索不到,瞧瞧那堆在屋里满山满谷的奇珍异宝,就知道皇上对她有多好,怎么还不满足呢?
摇头不解的禁卫军渐次走远,而那伏在枕间哭泣的人儿,仍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没出息的丫头!做什么哭成这副德行?!”
一把粗哑老嗓引起了少女的注意力,孅孅先是愕然回首,接着泪眼婆娑地扑进了一个立于雕栏碧门旁、短小精干的黑衣老人怀里。
“师父!”
虽是开心娇嚷,但那哭得太久的嗓音却仍是微哑的。她摇着那双枯瘦有劲的老手。“您收到徒儿的信了?”
“那当然!要不师父长年隐居在黄山之上,又怎会知道妳来了中原?”
肃冷着脸的黑衣老人是个情感内敛、固执倔气的长者,即使和这唯一的宝贝徒儿久别重逢,脸上却是一片冷静,径由着孅孅将他带至桌边坐定,再看着她恭恭敬敬奉上热茶。
孅孅暗想,幸好这一夜她早已支开了所有仆役丫鬟,想要独自伤心,否则她这独来独往、脾气有些别扭的师父,可是素来不见陌生人的。
与师父逍遥散人结缘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甫自中原到回疆行脚的逍遥散人,一见着孅孅就直夸她是块值得琢磨的璞玉,硬要孅孅拜他为师。
但他向来孤僻,不爱惹人注意,是以特别叮咛孅孅别告诉人,说他传了她功夫、会中原武学的事情。
师徒情缘一结七年,直至她十四岁,逍遥散人才离开回疆,而后一别至今。
两人虽分开了两年,但孅孅对于恩师的崇敬半点未曾稍减。
“一来就见妳哭……”逍遥散人边啖茶边开骂:“惹不惹秽气?!”
“对不住,师父……”
孅孅泪眼汪汪、心虚垂眸,猛吸鼻不让泪水落下。师父向来最瞧不起的,一种叫做窝囊废,一种叫做好哭鬼,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凡事均有解,只要全力以赴。哭?那叫做废物行径。
“甭再哭了,去收拾东西吧!”逍遥散人重重搁下茶杯,皱眉吩咐。
“收拾东西?”歼蜡傻眼。“上哪儿去?”
“跟师父回黄山修行习武,过几年,师父亲自下山帮妳择个英雄夫婿。”
话说完,老人移身立起,直走到门边才发现徒儿还杵在那里,没个动静。
“妳这是怎么回事?”逍遥散人回头又骂。“是信不过师父的本事,能带妳出这皇城金丝笼吗?”
“不是的,师父,徒儿当然相信您的本事,但……”孅孅嗫嚅,美目水气蕴然。“但孅孅……不能走。”
“不能走?!为什么?”逍遥散人垮下老脸。“瞧妳方才哭得要死要活的,别告诉师父,妳是因为开心明天要嫁给那个色老头儿了。”
心情虽低落,她却忍不住有些想笑。普天之下,也只师父这样丝毫未将权势放在眼里的世外高人,才能高喊着大清皇帝是个“色老头儿”了。
见徒儿摇头,半天仍没有收拾包袱的动作,逍遥散人再度开炮了。
“那是因为妳的亲人遭他挟持?不怕,师父去救!”见孅孅摇摇头。“因为他威胁说妳不从便要灭妳族人?”再摇了摇头。“因为他说了要给妳天大的富贵荣华?”
若非不想引来闲人,逍遥散人早气得拆桌踹门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孅孅贝齿用力咬唇,终于开口。“为了……为了格沁哥哥。”
“格沁哥哥”?!
逍遥散人怒目瞇紧,侧头思索。那又是何方的武林高手?
明知师父会生气,但从没向师父撒过谎的孅孅,还是小小声地将格沁将她由回疆哄回中原,以及如果她不嫁他们皇上,格沁就会受到牵累的事儿全盘托出。
“荒谬!”
逍遥散人将双手交握身后怒踱方步。
“妳这蠢丫头,竟宁可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去保护一个欺骗过妳的男人?!妳不但是疯了,且还是蠢到无可救药!我不管!反正妳今儿个非得跟为师的走不成。我可不许我唯一的徒儿做出这等蠢事……喂!丫头,妳在做啥?”
停下踱步,逍遥散人瞪大老眸,因为看见了乖徒儿跪在地上,朝他磕头拜了三拜。
“师父,孅孅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辛苦教诲,也让您失望了。孅孅知道自己很傻、很蠢、很没有本事……”
水漾珍珠一颗颗断线似的淌落,让人瞧了煞是心疼。
“但孅孅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因为我若走了,格沁哥哥就会被他们的皇帝责难甚至愆罪。我不能……无论如何不能,不管他如何待我……”孅孅嗓音微弱却固执。“我都不能让格沁哥哥有事的。”
老天爷!
活了六十多载的逍遥散人首度被吓到,这蠢丫头究竟是中了什么蛊?竟会为了个坏男人,再如何委屈也要留在皇城好让他月兑罪无事?无论如何不愿弃他于不顾,海角天涯、四处逍遥?
三分被感动,七分被气炸,逍遥散人用力吸气,好半晌后才能挤出冰冷嗓音。
“成!妳师父向来不逼人,今日妳若不走,日后也就别再喊我师父了,我最后再问妳一次……”他咬牙恨恨吐字。“妳、走、不、走?”
垂首淌泪,跪着的人儿颤了又颤,好半晌后,她不哭了,嗓音坚定。
“孅孅不走。”
良久良久,屋内不再有声音,她不用抬头也知道师父已经走了,真的走了,她明白师父心高气傲的脾气,话出如山,再也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再也没有了……
所以,她心思苍凉地想,这会儿她是连师父也没有了吗?
她没了格沁哥哥,而成了中原皇帝的妃子后,叔叔和大哥也要回家了,她将要失去他们了;还有小山羊英雄,她不能再回到草原上和牠追逐抢女乃了,她什么都要没有了,就都要没有了,那么……
她泪眼模糊地想着,那么,她到底还在等什么?
到底还在等什么呢?就为了怕他有罪而不断委屈自己,甚至众叛亲离,连师父都不要她了……
她的小手缓缓下降,由靴里抽出了那柄搁在身边好一阵子的匕首。
她两手握牢匕首,慢慢地、缓缓地,用自己的眼睛觑着那美丽的刀锋,一寸寸地朝她胸口挺进……就像是小船准备泊港,又像是游子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只要将它挺进了,然后她就永远都不会再疼……都不会再疼了……
巨掌伴随着怒吼,她手上的匕首忽地被人硬生生夺起抛开,她还不及回神,巨掌又将她拉进了一副结实的怀抱,一副她最熟悉的男性怀抱。
“笨蛋!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男人又怒又惧的吼音震得她耳膜轰隆隆地,震得她直想伸手摀耳。她微颤地伸出了手,却不是去摀耳,而是触碰男人的脸,好真真实实地感受他……
“真的是你吗?”
无法置信地,孅孅痴痴笑了。“格沁哥哥,我是不是在作梦?”
“就差一点点……”格沁心有余悸,转头瞥了眼那被他抛远的匕首。“咱们日后还真的只能在梦中相会了。”
“梦中相会也行……”
孅孅双眸噙泪,伸长双臂紧紧地、紧紧地环搂住他颈项不放,用他的衣襟承接她哭了几夜的泪水。“骗我也行的,格沁哥哥,你别不要我……虽然……”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
“虽然我好怨你,又好恨好恨你,但我就是没有办法不想你、没有辨法不爱你……”她哭得哽咽。“你信我,我真的努力过了,努力想听你的话别再爱你,但是我就是办不到……真的办不到!”
榜沁搂紧孅孅,脸色阴鸷,好半天没能作声,因为一颗心还未能从那惊骇的一幕中抽离。
若非今夜他辗转难眠,想来偷瞧她最后一眼;若非他换上太监的衣服混进宫里,若非他方才躲在窗外听见了她和她师父的对谈,天知道,他还要将她害到怎样的地步?
她有多爱他,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头猪!才会白痴地以为只要他肯割爱,一切就能够没事。
她师父来了,她却宁死不肯走,为的只是要将他护妥。如果她当真嫁给了皇上,在皇上想要亲近她的时候,她又怎么会不为了想为他守贞而宁可求死?
在大酒缸的那一夜,他用残忍的言语伤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但她的人还苦撑着,就只是为了让他对皇上有个交代罢了。
笨蛋孅孅!
他一边在心中大骂,一边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似想将她嵌入自己身子里。他将鼻尖探人她发际,借着嗅闻她的芬芳来向自己证明她没事,她真的没事……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如果……她真的有事,他会毫不犹豫紧随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会放她一个人孤单。
他苦笑,他老笑孅孅傻,但真正的笨蛋却是他,才会忘了自己爱上的是个怎样的女子。孅孅只是外表柔弱,她的心比男人还要刚强,她是个“英雄”,这样的女子,如何能认命当个深宫怨妇?
而他们既然连为对方去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以绊得住他们呢?
榜沁将唇滑至孅孅耳畔,不舍低语:“我要妳的,孅孅,从头到尾我就从没想过不要妳,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她推开他,骤然瞠大美眸,半天没能回神。这是梦吧!所以他才会开口说要带她走。
“你要带我走?那明天怎么办?”
榜沁摇头,没好气地将眼神曝往一旁的匕首,“妳连命都不要了,还有时间为人烦忧?”
“可是……”红红的大眼载着愁,他知道她愁是因为皇帝是他的至亲。
“我爱妳,孅孅·博尔济吉古。”他低头轻吻她,将她稍稍推离,直觑着她。“现在,妳愿意跟我走了吗?”
棒日,一场满回联姻的盛大典礼,开了天窗。
御膳房备妥了满汉全席、千道佳肴,万坛美酒一次开封,空气里满是酒香笑语,皇帝套上新袍,皇后戴上步摇,开开心心准备当一对主婚人,新娘子却不、见、了。
不单太监宫娥成了无头苍蝇,四处翻找,就连额色笋拉及图尔思都气得直跳脚,还跑去京城里的回民聚集地--牛街那儿询探,却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
慕朝阳深知新娘子为了不牵连格沁,是肯定不敢跑的,除非……
忧心成真,禁军来报,睦亲王府的格沁贝勒爷也、不、见、了。
向来自信满满的慕朝阳面色阴鸷难看,而担心亲侄出事的皇上则是急红了眼睛。
因为两人心知肚明,即便活了二十六年,格沁也只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就连出个公差到回疆,身边都还得暗伏着慕朝阳这样的武林高手。结果,他却带着个天真娇柔、和他一样不解世间险恶的女人私奔去了?要是遇到了强盗、山匪或是采花贼,甚至是山林猛兽、洪水泛滥,那不是非死不可了吗?
“朝阳呀!”
虽知慕朝阳心里同样不好受,皇上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息。“朕早劝你,狗急了会跳墙的,这桩事,你真的是玩得太过火了。”
慕朝阳垂首,好半天才闷闷地出了声音。
“对不住,皇上,臣自知有错,错在过于自信,又忘了守住最后一夜……”他暗咬牙,俊眸抬高,硬拳一拱。“但请皇上放心,自己做的错事自己补过,臣会立刻派人通令全国,定当早日将贝勒爷及孅孅姑娘安全寻回。”
皇上闭上眼睛,一手支额,一手疲挥,“成了,朕相信你一定会尽力,你去L吧!”
行礼后,慕朝阳正待离去,却又让皇帝给喊了下来。
“对了,记得……”
皇帝眼中写满忧心。“别给他们太多压力,别逼得太紧,只要一见着格沁,就立刻把事情原委跟他说清楚,别让他再误会下去了。”
漠瞳深凝,点点头,慕朝阳快步踱出了皇帝的视线。
懊死!
大跨步离去的慕朝阳脸上没表情,心里却已将格沁臭骂了不下千遍。
死小子!你怎么这么沈不住气?连最后一夜都熬不过去?
亏他样样项项都算妥,连回族嘉宾那儿都安抚住了,骗说是新郎新娘八字犯冲,要用“暗渡陈仓”的方式来办喜事,不得声张、不许向当事人说明,否则会触怒了中原的神明。
额色笋拉和图尔思就是这样让他给哄住的,还有诸多知道内幕的朝官,也都是让他或拜托或威胁,三缄其口,非到当日才能给新郎倌一个惊喜的。
没想到--慕朝阳冷嗤,这会儿被奉送了个大“惊”的人竟是他自己。
慕朝阳踱出宫殿,站在冰天雪地里,昂首向天,虎掌扬高,发出了恨吼。
懊死的!这死小子,到底跑到了哪里?
可千万别给我出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