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夏出院以後,一邊忙著接手住院期間落下的電台工作,一邊開始留意報紙上的租房廣告。在無家可歸的日子里,她暫住在好友秦珂的公寓。但她也知道這樣不妥,好友正在戀愛,男友經常來訪,而這對情侶你儂我儂煲電話粥的時候也需要一些私密空間。顏真夏並不喜歡充當電燈泡的感覺——那令她感到尷尬,而且提醒著她如今孤身一人的悲哀事實。
緊張而忙亂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個月,阿KEN沒有再找過她。顏真夏命令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再去想那段失敗感情和那個絕情的男人。雖然偶爾在午夜夢回,她會沮喪地醒來,發現自己在哭,但傷心與屈辱的感覺終究是一天一天淡去了。正如她以前在電台節目里所說,眼前的一道坎,日後回首去看,會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有的時候,她也會想起何雲深來。這個曾借過她一片胸膛供她哭泣的好男人,現在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在她人生最低潮的時刻,他曾引用她說過的話來安慰她;雖然笨拙,卻也是最真實的關心。
所以,對于這個何雲深,她是心懷感激的。只是不知道,卸下了醫生與病人的這層關系之後,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她……竟然有點期待再見到他。
這天早上,當顏真夏坐在秦家公寓的餐桌邊心情愉悅地享受好友烹制的簡單早餐時,桌上的一疊報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不經意地將目光投向那無名小報的娛樂版,下一秒鐘,她大驚失色地跳起來,手中的咖啡翻倒在了桌上。
怎麼……怎麼會這樣?!
瞥見報紙頭條的一霎那,顏真夏臉色蒼白,幾乎要暈了過去。
就在同一個早晨,何雲深也被報紙嚇到了。
「雲深,這怎麼可能?!」一大早,卓志希就在辦公室里哇哇大叫。他手里拿著一張彩色版面、印刷粗糙的報紙,娛樂版的頭條上赫然用紅色粗體字印著這樣的標題︰愛情教祖難自醫,為情磕藥險喪命!
下面刊登了三幅照片,一幅是白鷺醫院的院門,另一幅是顏真夏家窗口的特寫——格子窗簾半掩,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而最後一幅更勁爆,竟然是面色蒼白、披著大衣的顏真夏和何雲深一同走出醫院的情景!
「老天,他們真沒有職業道德,居然不知道用馬賽克遮住你的臉哎!」大卓憤憤不平地把報紙摔在何雲深案頭,「這下可好,你大紅大紫了。」而他確信,一貫處事低調的何雲深絕不會喜歡這種「走紅」方式。
何雲深雙眼含怒地瞪著照片上的顏真夏和自己。事實上,此刻他心中的憤怒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些記者太差勁了!他們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報道一旦寫出來,會對當事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如果此刻他手中有手術刀,他會很樂意對準寫這篇報道的人的臉上插過去!瞧這混蛋多麼妙筆生花,竟敢把顏真夏的失戀寫成是因為她性格憤世嫉俗,每天在電台里臭罵男人,所以導致多年男友忍無可忍,終于另結新歡棄她而去。何雲深簡直不敢想,顏真夏看到這報紙會有怎樣的反應。會不會勾起所有的傷心往事?會不會感覺好似被人扒光了衣服般的屈辱?會不會沒臉見人,難堪得恨不得找個地洞把自己埋下去?
這太過分了!今天他終于見識到,惡意的言語像一把刀,可以將人割得千瘡百孔。
大卓癟著嘴,無可奈何地瞪著報紙。自己的偶像被人寫成了三流緋聞女主角,他心里也不爽。只是,他一向認為有句話叫作「無風不起浪」——
「雲深,你看……顏真夏的男朋友是不是因為另有新歡,所以才拋棄她的?」
「我不知道。」何雲深面色鐵青。他最反感這樣的八卦。
「可是那天,明明是你偷偷帶她出院的耶!她是不是跑回家去捉奸?」看報紙上寫得挺像那麼回事的。
「我什麼都不知道。」何雲深沒好氣地白了大卓一眼,「我們可不可以換個話題?」
「嗯,好吧。」大卓模模鼻子,面壁反省去了。可是沒過幾分鐘,他又三八兮兮地湊過來低聲問︰「說實在的,她失戀了你很高興吧?這代表你有機會了,是不是?」
他話音未落,何雲深一掌拍過去,將他打到牆壁上去粘著。這家伙在瞎說些什麼?信口雌黃,妖言惑眾,擾亂他的心情!
嘆了口氣,何雲深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回電腦屏幕上,不再去想這則傷人的報道。只是,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很清楚,不管有沒有大卓在他耳邊煽風點火,他的心情……都早已經被擾亂了啊。
他很擔心顏真夏,而且……恐怕已超出了擔心一個普通朋友的範疇了。
這天晚上,顏真夏第一次被迫戴著墨鏡去廣播大廈做直播節目。
原本,她只是個普通的電台DJ,雖然崇拜者不少,但從來不會有在街上被人認出來的困擾。可是就在今天,拜那無良小報所賜,她最糟糕的蒼白病容竟然曝光了!
可惡啊,當時未施脂粉而又正在病中的她,絕對與「美麗」二字沾不上一點邊!她簡直不敢想象這份報紙發行以後,會有多少人指著她的照片幸災樂禍地說︰「瞧,這就是那個每天罵男人結果被男人甩掉的電台女主持!看她多丑!」
這太過分了!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誰把這件事捅給媒體的?
深夜十一點半,顏真夏準時邁著大步走進錄音室。今日她打扮得很美,一身名牌套裝,拖著復古風的瓖鑽羽毛手袋。越是在別人等著看她笑話的時候,她越要表現得堅強自信。
她月兌下墨鏡,露出妝容精致的美麗臉龐,沖今晚的音樂編輯洛洛微笑,「駱駝,你回來上班啦?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已經完全好了。」洛洛靦腆一笑,「顏姐,那天……真多虧了你,不然我——」一定死翹翹了。
顏真夏微笑著拍拍小丫頭的肩,「別跟我客氣。只要你快樂起來,別再做傻事,我就很高興了。」
「嗯,我一定。」駱駝鄭重地點頭。
顏真夏笑逐顏開,「要加油哦!啊,還有,香水的味道真棒!」她帥氣地打個響指。
「香水?」洛洛愣了一下。
「是啊,你身上的香水味,是玫瑰花香吧?很好聞噢!」顏真夏說著揉揉駱駝的長發,手勢輕快地推開玻璃門,身子輕盈一旋,滑入直播間。她故意表現得心情愉悅,讓別人以為她絲毫不受那篇報道的困擾。
直播的時間快到了。顏真夏坐來,戴上耳麥,深呼吸摒除心中雜念,等待午夜零點的到來。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她不會有事的。她是堅強而理性的顏真夏,決不會被流言擊倒。
午夜零點。
今天晚上不用當班,何雲深回到家中,破天荒地準時打開了收音機,鎖定FM調頻「真夏的果實」節目。當顏真夏一如往常的甜美聲嗓在電波中響起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卻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丙然呵,她比他想象中更為堅強。此刻,她甚至在節目中用俏皮的語調開著玩笑。他先前的擔心,現在看來大可不必。何雲深抿唇淺笑︰記得以前,他最討厭听這個節目。可是今天,听著她用柔媚嗓音低低說出那些毫無營養的話來,他卻莫名覺很寬慰,很享受。
看來再這樣下去,他也會像大卓一樣變成顏真夏的粉絲了啊。他搖頭苦笑,無奈于自己為這通俗文化所左右,但內心深處,卻不知為何傻乎乎的有點開心。
「下面,讓我們接進今晚的第一個電話。」一首委婉情歌過後,顏真夏的聲音在他的房子里響起。
一下子,仿佛四周灰色調的牆面仿佛變柔和了,身下冷冰冰的座椅好似變暖了。何雲深輕啜了口杯中酒,屏息聆听這把熟悉聲線,嘴角不自覺上揚。
「顏小姐您好,很榮幸打進電話。我是星聞早報的記者RITA,有兩個問題想請教您,可以嗎?」電波里傳來犀利的女聲。何雲深愣住了。
同一時間,身在廣播大廈直播間的顏真夏也愣住了。怎麼回事?!怎麼會是記者打來的電話呢?他們的節目一向有電話過濾啊!
她愣了片刻,責怪地透過直播間的玻璃牆面瞪了失職的電話編輯一眼,然後換上慣常的甜美聲音道︰「可以,你盡避問。」現在在直播,她只能這麼說。
「請問顏小姐對我們星聞日報今天所登載的關于您自殺的新聞有什麼看法?」叫RITA的女記者毫不客氣地問。
听到這句話,何雲深生氣地放下手中酒杯。這些討厭的記者真是無孔不入!
「哦……」收音機里,顏真夏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有禮貌地回答︰「對不起,這是我的私事呢,RITA你可以換個問題嗎?」
「那好。」這女記者倒也干脆,「我想問,如果和我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突然拋棄了我,和另一個女人跑了,我該怎麼做?」
好家伙!顏真夏強忍住飆粗話的沖動。這女人分明就是來砸場子的!她輕咳了聲,甜甜地說︰「那要看情況了。首先,你們是因為什麼原因分手的呢?」
「可能是性格不和,也可能是他變心了,也可能是我不夠可愛,誰知道呢?」RITA毫不在乎地輕聲嗤笑,「我想知道,如果是顏小姐遭遇這樣的事,你會怎麼處理?」
「我——」
顏真夏只說出一個字來,立刻被RITA打斷︰「先聲明,我只是假設,並沒有要探人隱私的意思噢。」
被了!何雲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這記者太過分了,每一句話都在指桑罵槐!連他這個不相干的人听了都生氣,顏真夏又會是什麼感覺?而她也真傻,為什麼還不掛掉電話,還要任這記者肆意挖開她的傷口?
何雲深巴巴地站在自己房內的組合音響前,心中煩躁而又充滿了無力感。他恨不得飛身殺到廣播電台,去解救那個被記者窮追猛打的可憐女子。可是從理智的角度出發,他又知道自己的這種沖動非常荒謬,顏真夏又不是他的什麼人,他有什麼資格多管閑事?自從那天她出院以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了,也許——她早就忘了他是誰。
「唉……」他重重地嘆了一聲,賭氣地坐下來。為了一個談不上有多熟悉的女人而急得跳腳——這不像是他何雲深會做的事啊!
這時候,收音機里沉默了。顏真夏似乎是被那女記者問倒,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何雲深不自覺地將耳朵湊向音箱,胸口揪緊了︰她怎麼了?生氣了?莫非……被氣哭了?
他沒發現自己的拳頭漸漸捏緊,屏住了呼吸。
「嗯……剛才你說,你叫RITA是吧?」當何雲深幾乎要以為收音機壞了的時候,顏真夏突然出聲了。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甜美而從容,甚至可以讓人猜到此時她臉上一定是笑著的。她對那女記者一字一句地說︰「RITA小姐,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真實經歷,不知道能否幫到你呢?」
「呃?」電話那頭愣了,顯然沒料到顏真夏會這麼說。
何雲深也愣了。顏真夏她……打算在電波里講述自己的感情經歷?可是,那樣全市的人都會听到!
「我……在一個月前和交往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分手了。」顏真夏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眼楮閉上,刻意忽視外間的電話編輯向她做出的「停止」手勢。她想通了,如果這城市里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關注她的私生活,那麼,她至少希望他們可以听到真實的版本。
她無法控制那些小報記者的筆,可是,她也是媒體工作者,她控制每天的午夜FM調頻,她有權利為自己辯護,說出實情。
事到如今,她豁出去了。
顏真夏伸手抓緊了盛滿冰塊兒的冰涼水杯,對著整個城市的听眾,緩緩道來︰「大學剛畢業那陣子,我們感情很好,所以買了房子住在一起,一起存錢,一起還貸。可是就在大約一個月以前,他突然對我說想分手,理由是我的工作日夜顛倒,不能常常陪他吃飯,更不能照顧他,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女朋友。那時我想,這也算是一個合理的借口呢,所以就同意了。」
何雲深擰起眉,直覺地並不喜歡顏真夏口里提到的那個男人。
顏真夏繼續說︰「可是後來,我轉念又一想,覺得他說的話很不公平。我做電台這份工作快九年了,從他最開始認識我的時候,我就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可是那時,他從沒抱怨過,反而更心疼我的勞累。而且,在披星戴月的工作時間以外,我自認付出得不比其他朝九晚五的女人少。」
何雲深彎起嘴角淺笑,很佩服顏真夏在這個時候還能夠自我解嘲。
「我包攬大部分家務,每隔一天為他的皮鞋上光。只要不做直播,我一定待在家里做好晚飯等他回來吃。他的薪水幾乎是我的三倍,可我自願承擔一半房貸,他說有升職壓力不想太早結婚,我也點頭同意了。」顏真夏說著,格格地嬌笑了起來,「我自認是一個不錯的女朋友呢,我一直在用心付出,努力經營這段感情。如果連這一點他都無法意識到的話,那麼——分手就分手好了,我不稀罕。」最後四個字,她說得瀟灑漂亮。
「我……我很欽佩顏小姐的勇氣。」RITA的語氣因為尷尬而變得支吾。
「RITA小姐,你有什麼感情方面的問題會比我還慘呢?我今年三十歲了,被人騙財又騙色,一切都得重新開始,但我依然活得很好啊。」顏真夏笑眯眯地說,「所以啊——RITA小姐,你有什麼理由困惑到半夜睡不著,還特地打電話來求助呢?」她知道這個RITA根本就是在瞎掰,所以故意陪她一起胡扯。
「我、我沒有問題了。」RITA此刻尷尬得只想速速掛上電話。
「沒問題了就好。」顏真夏的聲音嬌柔甜膩,「那麼,我們要準備接進下一位听眾咯!不過RITA小姐,請您稍後將聯絡方式留給我的電話編輯,對于貴報今天所刊載的關于我的不實報道,我恐怕想保留追訴的權力呢。」
說完,她手勢輕柔地切斷電話,揮手向洛洛示意,幾乎是同時,悅耳音樂聲切入,節目完美地進行了下去。
收音機里,聲音磁性的女歌手這樣唱道︰「愛是固執的,我只要在兵荒馬亂中找到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