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雅妮掛在廚房的一張銅牌上,每當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會坐下來泡一杯咖啡望著銅牌上的字,生命是艱苦的,如果妳不努力活就得死。死多可怕,死了就不能呼吸、不能吃東西、不能哭、不能欣賞一切美好的,她不喜歡想象自己成為尸體的樣子,所以每次她看到銅牌,想到她還活著,心情就會漸漸轉好、開朗,回復樂觀的她。但是今天銅牌不靈光。
她以前幽默自己的所有招數都不奏效,銅牌只是死板板的銅牌,不能鼓舞她的心。生命是艱苦的,但任何事也比不上必須到前任未婚夫家歸還戒指艱苦。
從吃了什錦大餐後五天了,五天來雅妮穿壞了兩雙鞋,但還找不到工作,她花了不少郵費把結婚禮物一一寄還給朋友,她的油錢也是一筆支出,加上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拋錨進廠大修。
當車子拋錨時,在車廠、在巴士上,有過幾個男人對她表示有興趣,包括一個可愛的老先生表明了她何必找工作,跟他同居每天幫他洗澡擦背簡直比任何工作輕松。
當她求職時,凡是老板對她的臉蛋、身材比對她的能力重視的,他一律自己先打退堂鼓。這是個什麼世界?人人都前進的忘了古老的道德和含蓄嗎?
不能再拖,今天她必須到亞倫•狄恩豪華氣派的家去見亞倫雍容華貴的母親。亞倫的母親是舊社會的人,在雅妮和亞倫來往的前八個月里,亞倫的母親一向稱呼雅妮——柯特小姐。當亞倫宣布他和雅妮訂婚時,狄恩夫人當場昏倒。
麥可也是雅妮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五天內他來過兩次,一次來借蛋,一次把凱弟送回來,凱弟不知道怎麼搞得跑進了麥可的臥室。
那兩次剛好雅妮都一個人在家,然而麥可沒有多停留,火燒似的在椅子上坐不住匆匆走了。他友善的做出好鄰居的樣子,沒有提到那天他們在沙發上心靈交換的熱吻。
雅妮第一次發現她有雙重人格,也許別人不是這麼解釋雙重人格,但原先完整的她分裂成兩個,一個用痴痴的眼光盯麥可,一個用冰冷的眼光漠視他,一個想把麥可擁住,一個拼命把他推出去心房。
一天晚上她呼喊麥可的名字醒來,她起身沖了一個冷水澡溫熱一杯牛女乃吞下安眠藥,企圖封殺夢里的他。她越睡越少,漸漸連化妝都掩飾不了她眼下的黑圈。
今天她的早餐是咖啡和葡萄干,她答應自己一等葡萄干吃完她就到亞倫家。高興一點,雅妮,振作起來,妳不知道葡萄干就像大力水手卜派的菠菜嗎?吃完葡萄干妳就會渾身是勁了!還了戒指妳就無事一身輕,可以好好安心的睡覺了!
曼莎打著哈欠進廚房,「那是妳的早餐?」她睡意猶濃地說,「妳會營養不良,我可以吃一點嗎?」
雅妮把葡萄干盒子推過去,「請便,妳可以增加一點卡路里。」
曼莎塞了一把葡萄干進嘴里,「我不能再增加卡路里了。攝影機喜歡瘦子,我想做牛仔褲的廣告的話,就必須穿得進牛仔褲。」
前幾天曼莎接到一個牛仔褲廣告,廣告片雖然無法競選奧斯卡金像獎,但那是個名牌牛仔褲的廣告,比曼莎平常拍的牙膏廣告更上一層樓。
「我要是妳的話根本不會擔心。」雅妮說,「妳是我見過女人中胃口最好的,但是妳連一盎司的肉也不多長,妳真有口福,得天獨厚。」
「雅妮,」曼莎頓了一下仔細看雅妮眉間的憂郁,「妳預備今天早上去還戒指嗎?妳何不接受我的建議把戒指寄回去?或者干脆把它賣了換一部新車。」
雅妮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站起來,葡萄干大力丸應該快開始發生作用了,她不能一輩子躲在廚房里,「不,我懦弱的自教堂逃走,起碼應該禮貌的親自退還戒指表示歉意。」
「我感覺得到,」曼莎關心的說,「妳很不想去,妳知道妳去了會後悔。」
雅妮迅速抓起皮包和鑰匙,「謝謝妳的關心,妳已經使我覺得好一點了。」
曼莎又吃了一把葡萄干,微笑的對她擺擺手。
※※※
停在亞倫家旁邊六分鐘後雅妮才下車。狄恩家的巨宅一向使雅妮害怕,今天巨宅看起來更冰冷陰沉。亞倫的賓士車不在,客廳還垂著窗簾,說不定亞倫和他媽媽在夏威夷玩得太高興了,決定在毛伊島定居。她還是回頭跑回車上趕快開回家,听從曼莎的建議把戒指寄回來歸還好了。
她正要舉手敲門的時候,漂亮的雕花大門開了。
「我看到妳的車了。」狄恩夫人冷冷的說,「如果妳是要來找亞倫的話,他不在,他一早就到事務所去了,說今天很晚才會回來。」
懊死!懊死!雅妮痛罵自己,她的膝蓋抖什麼抖。她又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狄恩夫人會以如何冰冷的眼光看她,「早。狄恩太太,妳好。」
狄恩太太的銀發在腦後盤了一個髻,一絲不苟的,沒有一根跳絲,「感謝主,亞倫終于認清妳的真面目,我個人所受的羞辱困窘在其次,我最關心的是亞倫,我早就告訴他,妳不適合做我們狄恩家的媳婦。」
「狄恩太太,」雅妮木然說,「我想跟亞倫談談,請妳轉告他我來過……。」
「進來。」狄恩太太敞開大門命令道。
「我……我要走了……。」雅妮的手腳冰冷,她不想再走進冰庫。
「進來,我有話對妳說。」狄恩太太的語調比平常更覺威嚴。
雅妮僵硬的走進去,聞到狄恩太太身上的高級香水。打一開始狄恩太太就反對亞倫和雅妮來往,就因為雅妮不夠高級。
「我不想耽誤妳的時間,」雅妮昏然的想穩住自己。「我應該先打個電話來。」
狄恩太太冰冷的綠眸比凱弟的眼楮更像貓眼,「這就是魯莽的妳,和妳逃離教堂的魯莽行動如出一轍。」
「我很抱歉。」她的臉燒紅了,有羞有怒,「妳一定很難忍受。」
「我不想跟妳多羅嗦,妳休想要再挽回亞倫,像妳這種出身的女人永遠成不了一個好太太、好母親。」
「我的出身和這有何關?」雅妮抬起頭,眼中的懼意逝去,她雙手緊緊握拳,指甲陷到肉里,「狄恩太太,妳到底想說什麼?」
「哇!」狄恩太太冷哼道,「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是個私生子嗎?連妳爸爸是誰也不知道,幸好亞倫沒娶妳,我們家可不希望有個來歷不明的後代,連妳媽也不要妳,妳五歲的時候就把妳拋棄,妳以為妳配得上亞倫嗎?妳有資格做我們狄恩家的媳婦嗎?」
雅妮的肺里缺少空氣,她快昏倒了,「我告訴過亞倫,他說沒關系。」
「不然妳要他怎麼說?他向妳求婚以後妳才說出來,他是個有教養有榮譽感的紳士,當然不會把話收回來,他才不像妳那麼不負責任!」
「他那麼告訴妳?」雅妮開始顫抖,胃里直冒酸水。
狄恩夫人冷笑道,「他不必說,我了解我兒子,比妳更了解他。」
雅妮很困難的月兌下手上的戒指,她的手僵硬冰凍,戒指不小心掉到地上,她沒敢蹲下去撿,她怕她一蹲下去就會昏倒在地毯爬不起來。
「哦?」狄恩太太冷嘲道,「我沒想到妳會歸還戒指,我們也不稀罕妳戴過的東西,就當亞倫付給妳的服務費好了,我話說在前頭,如果妳將來要誣指妳的私生子是亞倫的,我們狄恩家絕對不承認。」
雅妮驚恐的退後,直到她的背踫到門把,她發冷又發熱、惡心想吐、想殺了她自己。她絕不會生下私生子,連她這個私生子都不應該存在。
她打開門,見到陽光,陽光一向是她的支柱,她轉頭面向亞倫的母親,「想到他可能和妳一樣可怕,我很高興我離開他了。」
雅妮命令自己好好的走回車上把車開走,鎮定、鎮定,她不能被擊倒,不能被一個女巫擊倒。她機械的沿著無止盡的道路一直開一直開,開到沒有油了,汽車殘喘的咳嗽抗議罷工,她才會看她在什麼地方。
她不認識這個地方,路邊有小孩在踢罐頭玩,有個街牌寫著,普林頓高地。她到底在哪里?這里還是加州嗎?或是世界的邊緣?
她下車走路,她必須繼續走專心走她才不會思想,風想要吹起她的記憶,不!她把記憶壓住,那太痛苦,她不要去回想,天下不只她一個私生子自痛苦中成長,但她拒絕去回想,她是樂觀進取的雅妮,誰會想到她是一個沒有爹,媽也不要的孤女,她的血統有問題,所以她必須把二十年前的過去掩埋,那是她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她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只是一個影子,而影子也失蹤。
狄恩太太割開了雅妮的傷口,她的傷口很脆弱,每次一踫就會瘀紫,何況是被利刃割開,傷口在滴血,傷口被越割越大永遠也好不了。
她還記得那一天,五歲的孩子應該什麼也不記得的,但是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媽媽幫她在頭發上綁了一條藍色的絲帶,然後抱抱她,媽媽哭了嗎?她不記得,她只記得站在窗前看著媽媽把車子開走,窗子髒髒的,但是她一直站著,一動也不動等媽媽開車回來,天黑了,她快餓死了,然後她開始流淚,沒有哭出聲,只是流淚。五歲的小心靈預知了她將面臨怎麼樣的命運。
好冷。雅妮打了個哆嗦,一樣天黑了,一樣的她開始流淚,那十個許久不作了的夢魘,太平洋的海風濕濕涼涼的,涼透傷心人的肝肺。
媽媽,妳為什麼不要我?媽媽,要是妳肯讓我跟著妳,我會很乖的,我不會吵鬧,不會吃得太多,只要肚子不很餓就好,沒有床睡也沒關系,我會幫忙做事,不要花衣服,不要洋女圭女圭,妳不喜歡跟我說話沒關系,我會躲在旁邊,妳喝酒的時候要打我我一定不會再閃。媽媽,我保證我會做世界上最乖的孩子,只要妳肯要我。
路越來越黑,黑得幾乎看不見。路邊沒有房子沒有小孩了,二十五歲的雅妮回到五歲的悲苦,二十五歲的雅妮帶著斑斑的傷疤。
她往有燈光的地方走去,走進一個工業區,看到一些辦公建築和倉庫。見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她就走進去,拿起電話從皮包里找到一個銅板丟入,然後開始撥號,她只記得一個電話號碼,她自己家里的。家?那是個家嗎?
「哈。」是曼莎的聲音,曼莎干嘛用跑的?她的聲音為什麼那麼緊張?
「曼莎,」雅妮抹掉頰上濕濕的淚,「曼莎,是我。」
「雅妮,老天!妳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擔心死了,妳說妳中午會回來吃飯,可是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她把淚咽回喉嚨,「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天很黑,喔,天本來就很黑,可是我走到這里很亮,這里有好多路燈,路燈亮得刺痛我的眼楮……。」
「雅妮,妳沒事吧!」曼莎在電話那一頭焦急的喊,「妳在哪里?」
「我好累。」該死!她又哭了,她早就答應自己不哭的,她答應過自己好多次,都是該死的媽媽,該死的媽媽和那個男人,為什麼要生下該死的她?該死的狄恩太太,該死的路燈。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淚水模糊了她的眼楮,路燈變得好大好大,「我沒有汽油了,我不記得我把車子丟在哪里……。」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曼莎溫柔、清楚、緩慢的說,「雅妮,我去接妳,告訴我妳在哪里,我馬上就到。」
「我不知道。」她吸吸鼻子抓緊電話。生命是艱苦的,如果妳不努力活就會死。她用袖子擦掉眼淚,努力的看。「前面有一家商店,是……日夜商場,曼莎,我好累。」活著好累,一定要活嗎?媽媽不管我能不能活下去,爸爸……,沒有爸爸。
「雅妮,發生了什麼事,妳受傷了嗎?」
有一部巡邏的警車經過。媽媽說警察會抓壞小孩,我不是壞小孩,「曼莎,我應該听妳的話,我不應該去亞倫家,我已經把自己治好很久了,我以為我可以免疫了。可是……。」媽媽,我做錯了什麼?妳為什麼不要我。
「雅妮,看看街牌,看看街牌寫什麼?妳的周圍有什麼建築?」曼莎耐心的問。
「有一些倉庫。」她再擦掉眼淚,「街牌寫……克利蒙。」
「雅妮,不要亂跑,進去商場等,我馬上就來接妳。」
電話發出嗡嗡的聲音,曼莎叫她進去商場等,她要做個乖小孩,她是听話的乖小孩。她走過無人的停車場進入商場叫一杯咖啡。
癟台的男人以懷疑的眼光看她,好像怕她會搶劫,又像當她是個瘋子。她喝掉紙杯里的熱咖啡,轉身去看雜志架。也許哪一天曼莎會成為知名度的封面女郎。
她听到車聲,看到玻璃窗外黑色的保時捷,跟著車里走出那個熟悉高大的身影。他的頭發亂糟糟,臉色很差。他是個救生員嗎?救過凱弟免于淹死,他能拯救一個傷心的女人嗎?
她放下雜志投入他懷里,她回家了,他的懷抱就是她的家,她的天堂。
「沒事了,沒事了。」麥可一手把她抱得緊緊的,一手撫著她的秀發無限溫柔的說,「我們回家,我來帶妳回家。」
「可是曼莎……。」
「她打電話給我,我猜出妳在哪里,下一次要講清楚妳的位置,小迷糊。」
「對不起。」她把頭埋在他胸前,不想讓他看到她哭腫的紅眼楮。她知道了,當她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她其實是想找麥可,可是她不知道他的電話,她在等曼莎來接她的時候,心里也一直混肴著,一下子想麥可馬上就來了,麥可一來她就安全了,一下子又想麥可不知道她在哪里,別搞錯了,是曼莎來接她。現在她太累了,不想再假裝她不在乎麥可,不想再假裝他們之間沒什麼。
他擁著她上車,體貼的幫她系好安全帶,親一下她額頭才坐上駕駛座開車。回家的路上他沒有說話,沒有問她任何問題,到了她熟悉的街道了,她才發現他車開得很慢。
「曼莎告訴我妳去找亞倫。」他側頭深深的看她一眼,「妳想談談嗎?」
雅妮茫然的搖搖頭閉上眼楮,記憶必須鎖起來,踫了會痛,會好痛好痛,痛徹心扉。她張開眼楮,張開眼楮比較不會想,比閉上眼楮更安全,「我們可以開收音機嗎?我想听音樂。」沉默會殺人,話語會殺人,听音樂最安全。
麥可的手握住她要轉開收音機的手,「等一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小迷糊,我要知道,曼莎打電話給我後我幾乎瘋了,如果妳不說出來,妳永遠也好不了。」
「麥可。」她慢慢的叫他,他真的關心。
他的眼楮踫上她的,卻像怕看到她眼中的情意似的急忙看回路上,公路飛逝路燈照得他的臉一明一滅。
「帶我回你家。」她的聲音好遠好遠,那是她在講話嗎?
他坐得直直的,她可以感覺他全身的肌肉突然一緊,他的亂發沖淡了他臉上僵直的線條。「我不是英雄。」他平靜的說,「如果妳想找人安慰或是發泄情緒,最好另外找別人。」
「我不需要人安慰。」雅妮搖搖昏眩的頭,她的頭好像很重,可是又渾身輕飄飄的,不曉得她丟了什麼,身子怎麼會變得這麼輕。是淚嗎?是淚流干了,所以身體里少了一些水就輕了?「我不需要安慰。我只想要幾個小時什麼都不想。」
「妳想忘記一切嗎?」車子往前開,路燈繼續倒退,一明一暗的光線使得他的臉變得很陌生。為什麼他的表情怪怪的?為什麼他要咬牙?雅妮昏昏沉沉的望著他,他為什麼會顯出痛苦的神情?今天晚上每個人都痛苦嗎?那個不知何處去的媽媽呢?她痛苦嗎?
「忘記一切。」雅妮喃喃低語。為什麼在她需要他的時候,麥可卻撤退了,他就坐在她旁邊,但是他的心跑得遠遠的,為什麼他不抱她、安慰她、吻她?是因為她忘了告訴他他的吻是世界上最棒的,所以他生氣了嗎?否則他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好像想把她用鐵絲網隔開。
他不知道她有多累嗎?他不知道她今天受不了任何拒絕嗎?「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她對著柏油路面說,「沒有問題、沒有答案,天堂里一定干干淨淨的,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哦?」他給她一個苦笑,「我以為地獄才是那樣。」
「麥可……。」她需要他,她需要他,他為什麼不要她了?連他也不要她了嗎?和媽媽一樣?和所有人一樣?
「閉上眼楮。」他對她催眠,「閉上眼楮休息,什麼都不要想,我們快到家了。」
※※※
雅妮拉開麥可客廳的窗簾,看外面漆黑的海洋。麥可披了一件毛衣到她肩上後就到廚房去打電話給曼莎。他們的談話簡短,麥可一下子就回來了,掰開她僵硬的手指,塞給她一個杯子。
「這是什麼?」她心不在焉的問。
「可以使妳溫暖的東西。」他坐到她身邊,「妳需要,妳抖得很厲害。」
雅妮皺眉看看杯子里的液體,她顫抖的手使杯里的液體晃得濺濕了她手指,「我不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發抖。」
「妳不知道嗎?」他的聲音好輕好柔。
她望入他的眼楮,她的眼眶里有水,使她看不清他。她的嘴唇干得要裂開,她舌忝舌忝唇,「你不要我在這里,是不是?」
他眼楮里的火花一閃而逝,「喝下去,」他轉開頭避開她的眼楮,「我去把客房準備好。」
「你怎麼不帶我回家?」她低聲問,覺得好尷尬。
他盯著天花板發呆,手插進褲帶里,人在她眼前,心神不知道在哪里,她喝了一口酒,捧著酒杯走回窗前。她雖然跟他背對背,還是可以從酒杯里看到他。
他轉過身,對著她的背說,「我想看著妳,照顧妳,妳可能需要一個朋友,我想妳今晚最好不要一個人,我擔心妳會……。」他吐了一口氣,「妳今天晚上要我,那樣就夠了。」
「可是不夠。」她心痛,因為她知道她傷害了他。
「妳自己說的,妳要忘記一切,我要妳,妳今晚要我,那還不夠嗎?」
她看著他映在窗上的影子,看著他走上樓。她把酒杯放在鋼琴上面,看杯里輕晃的琥珀色液體,再拿起酒杯走進廚房,把酒一口喝掉,洗好杯子,再回到客廳,麥可從樓梯下來。
「兩間客房都準備好了,妳可以隨意挑選。」他淡淡的微笑,「我應該給我的管家加薪,她連客房都打掃得很干淨。」
「麥可,」她遲疑道,「我想你最好還是送我回家。」
「什麼?錯失我可以表現我的自制力有多好的機會?」他的臉在笑,可是他的眼楮沒笑,「我的車已經上床睡著了,現在跟我上去,我們用最不痛苦的方式把這件事做完。」
「什麼事?」她跟著他上樓。分裂的雅妮之一警告她樓上是龍潭虎穴別上去,可是另一個雅妮好奇的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說晚安。」他在一個門口停下,「小迷糊,說聲晚安。」
別走,麥可,別丟下我,我需要你。她用眼楮對他說︰陪我,用嘴巴說晚安。
他轉身迅速的下樓。
雅妮呆呆愣愣的在走廊站了一會兒,幽靈似的轉身走進客房,她直直走到床前,坐在翻開床罩的床上輕柔的月兌掉鞋,床頭燈亮著,那是房間里唯一的燈光。
她半坐半躺到床上閉上眼楮,她需要休息一下才有力氣月兌下衣服掀起毯子,她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當她再張開眼楮時,麥可站在她面前,他的眼楮和剛才不一樣了,比床頭燈還亮。
「如果妳不開著門我就辦得到。」
她坐直一點,用顫抖的手拉一拉裙子,「辦得到什麼?」
「走過妳的房間,獨自睡在我的床上,控制我自己,睜著眼楮到天亮。」
「可是……。」她的肺缺少氧氣,她根本不能呼吸,不知道怎麼能講話。
「可是現在……。」他握起她的手腕拉她站起來,「打賭取消了,甜心,我的藍眼天使,妳作弊。」
他的聲音深沉沙啞,他的臉紅紅的,他的頸動脈跳得好快,他的眼楮饑渴。她不也是這樣嗎?她從來不曾這麼想要一個男人,她要麥可,她要麥可,她雖然累,可是睡不著,想要他的強過一切超越一切。
她是故意讓房門開著的嗎?噢!是的!她是故意坐在床上擺出性感的姿勢等他嗎?噢!似的。她如此的想要他,得不到的話她會心碎,她會永遠好不了,現在她不需要媽媽,她是個大女孩了,她需要一個男人,她需要麥可這樣幽默、溫柔、體貼的男人幫她度過難關。在夢里她要過他,夢是可以實現的,麥可是個真實的男人,她是個真實的女人。
他雙手摟著她的腰,拖她靠到他身上,把頭埋進她濃密的秀發里,一次又一次的親吻她柔軟的耳垂。她偎著他溫暖的身體,低喚他的名字,這就是她要的,這就是她要的,在午夜的夢境里,在白晝的想象中,他就是這樣擁著她傾吐愛的私語。
他的手慢慢的撫上她的雙頰,他的眸子亮如星辰,熱烈的眼光教她心馳神搖,教她血脈沸騰,教她忘了一切。只要他能這樣永遠看她,哪怕天會荒地會老,哪怕海會枯石會爛。
「我不只可以使妳忘記一切。」他嘎啞的說,頭慢慢低下來,「給我一個機會,小迷糊,讓我……。」他輕刷一下她顫抖的手,「讓我給妳……。」他的唇結實的覆到她唇上,卻又輕柔無比,熱熱的舌輕舌忝她干燥的唇,滋養她久旱的唇瓣。
她無法忍受了,無法再等待了,她的唇內也一樣需要得到滋潤,她的喉嚨,她的胸膛炙熱的在噴火。她張開唇邀請他可愛的舌頭進入。噢!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吻我吧!愛人。給我最熱烈的吻,我是你的,我的人、我的心、我的靈魂通通都是你的,愛人!愛人!
她必須跟他更契合,她是如此的焦急,如此的渴望。她的手壓緊他的背,她飽脹的胸部需要他堅實的胸膛撫慰。她的另一手找到他脖子,手指插入他發中,要他更深更熾的吻她。她已經著迷了、瘋狂了,火熱的身體難耐的在他懷中扭動。
他發現了她的需要,他的手自她背上移下來托起她臀部,擠壓她去貼慰他的亢奮。她更瘋狂了,瘋狂的猛烈回吻他,瘋狂的以身體語言傾訴她的意願和急切。的洪流排山倒海而來,阻擋不住,怎麼都阻擋不住,必須盡快得到滿足,盡快得到宣泄,否則她會爆炸,會碎成一千片,會死一萬次。
他也和她一樣焦躁,火燙的唇頻頻熾吻她的頰、她的鼻、她的眼、她的下巴再回到她甜蜜的口中。還有誰能給她更多?還有誰能使她更瘋狂?麥可、麥可、麥可,噢!我的麥可。
他輕輕推開她一點,以便能看她的眼楮,他的眼楮和她一樣水汪汪,一樣的迷離,眼中有情有欲有原始的需求。她櫻唇微張喘著氣凝視著他,她頭昏,頭昏得很,她快死了,只有麥可能救她。他說他不是英雄,不!他是的,他是的,他是她的英雄,他一次又一次的救她,現在也只有他能救她,誰都澆息不了她心中的那把火,誰都撲滅不了遍燃她全身的火焰,只有他,只有她的英雄,她的麥可,她的救生員。
「我已經等了好久。」他雙手在她上臂來回的輕撫。「好久,好久。」他的眼楮吻住她的眼楮,他的手笨拙的拉下她洋裝的拉鏈,然後輕輕的,怕弄疼她似的,把她肩上的洋裝撥開讓它滑落到地毯上。
她閉上眼楮,全心感受他的手撫著她細致的頸項,再移動、移動覆上她期待已久的。即使仍隔著白色絲質連身襯裙,她敏感的蓓蕾仍在他溫熱的掌下挺立。
他再度吻住她的唇,吻住她的申吟,他的拇指隔著薄薄的衣料撫弄她,她融化了,她已經不是她,她變成愛神,一個需要愛的女神,她的手難耐的溜進他襯衫里,她需要感覺他,也需要真實的他。
他的唇在她臉頰上烙印,沿著她的頸動脈密密親吻下來,終于找到了挺立的蓓蕾,肆意的輕咬吮吸,雅妮軟了!她受不了得到這麼多歡娛。
他抬起頭看她,臉紅紅的,她一定也是,她一定全身都被欲火燒紅了,他還在等什麼?他為什麼有點緊張?他還不知道她的心意嗎?他還沒發現她的腳已經軟得站不住了嗎?
他讀出了她的心思,輕輕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她無助地看他,看到他眼中同等的饑渴,看到他的身體和她一樣灼熱。
他凝視著她,一眨也不眨的,用眼光告訴她耐心一點,他馬上就會來溫暖她。除去了衣物後,他馬上實踐他的諾言,他的手向她需索,要她公平的玩游戲,誰也不能多穿一件。
她屈服了,任由他除去她身上最後的遮蓋,他們成為一對原始人,一對有最強烈原始的亞當和夏娃。他一次又一次的吻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她唇邊囈語,她听不見他說了什麼,她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被沖擊的昏昏然不知所以。
她他的臉,一張仁慈美麗的臉,他還有一顆仁慈美麗的心,他的手在她身上滑動,滑上了她胸上的山巒,她顫抖著申吟,無助的抓緊他,指甲刺進他背上,她受不了,快受不了了。
「麥可,麥可……。」她嘶喃的在他身下蠕動,「麥可,我……我需要……。」
他的頭自她乳峰上抬起,欲火燒紅了他的眼楮,他的手下移到她最敏感的地方,「說,小迷糊。」他的聲帶似乎也被欲火燒灼著,發出嘎啞難辨的聲音,「說『我需要你』,說出來。」
他的眼中有旺盛的欲,也有熊熊的情,她也用同樣盛載情感的目光回報,「我需要你。」沒有猶豫,沒有退縮,剖開自己多麼暢快,要愛他太簡單了,他是個太過于讓人輕易愛上的人,難的是她自己,她不習慣赤果果的愛上別人,因為沒有人教過她要知道愛人,她沒有得到過愛,現在她知道了!她肯定了,她愛麥可,她要麥可。
他溫柔的對她微笑,溫柔的給予滿足,吻著她,有力的手托起她的臀部,完全的佔有她,她熾情的配合著他,弓起身子和他共同飛升到雲端,他們的身心完美的,雙雙迷失在古老的韻律里,逐漸激烈的共舞。
他望著她,眼楮同時和她、「」,那是一對飽含愛意的明眸,在她愉快的申吟聲中,她知道,他們的心靈也在,完完全全的,沒有任何保留。
在高潮的巔峰她狂野的叫喊,隨著听到他的低吼。她終于了解,麥可不只使她忘了一切,他還給了她一切,使她的美夢成真,他們相視著微笑,彼此的眼中隱含淚光,誰能比他們更痛快?誰能比他們更幸福?
※※※
她醒來,慢慢的張開眼楮,麥可躺在她旁邊,在睡眠時他稍離開了她,她不敢動,怕一不小心踫到他,一切又會重來一次。
親愛的上帝,他們真的那麼熾烈的了嗎?身與心的結合?她真的听到了他說他愛她嗎?在她被迷惑得昏亂時,她真的听到了他的囈語,我愛妳、愛妳、愛妳、愛妳……。
是的,沒有錯,她至少听到了幾十遍他說,我愛妳。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深深的吸,氣聚在胸中,再緩緩的吐出。她側頭看他散亂在枕頭上的金發,好想揉揉他的頭,用身體揉擦他的身體,好想再一次感覺他身體的溫暖。
她沒有動,看著麥可的後腦袋,回想起昨夜,她是個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媽媽的迷路孩子。
她悄悄的坐起來溜下床,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進入浴室。現在走吧!如果等麥可醒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昨夜他好心的把她撿回來,她誘惑他,要求他使她忘記一切,當然他說他愛她是無心之言,那可能是他在和女人時的習慣,那一刻他們是深深相愛的,那一刻過去她仍然愛他,比以前更愛他,可是他呢?他是一個好朋友,一個願意陪伴她度過艱苦的一夜的好朋友。
為了麥可,她希望他別對她認真,她需要他,只有他才能給她全然的安全感,可是她不能給他什麼,她一無所有,她只是一個……一個私生子。
她走到門口回頭看他,他睡得很熟,眼角仍有淚水,多可愛的一個男人,她怎能不愛他,可是她不值得愛,她配不上他,她會默默的愛他、偷偷的愛他,但是她希望他能找到一個比她更好、更值得他愛的女人,為他生下健康清白的孩子。
下樓梯時,她必須扶著扶手,因為她看不見,淚水阻礙了她的視線。別了!我一夜的愛人。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夜,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