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過了幾日昏天暗地的趕稿日後,深白終于可以悠哉悠哉地翹著腳坐在出版社喝咖啡聊是非。當然,聊的全是她自己的是非。這還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出版社姐妹們對她特別的「關愛」。
「所以你跟紀冬陽是真的有過那麼一腿嘍?」圍著她的小編甲一臉艷羨。
「什麼有一腿!連半腿都沒有啦。我跟紀冬陽只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系,不,連朋友都稱不上,只能說是‘萍水相逢’,是兩條交叉線,偶然的相遇之後又各自往不同方向前進。」深白極力撇清。
「那為什麼十年前你要答應他的求婚?」小編乙頭腦清晰,想唬弄她可不容易。
「因為我以為再也不會遇見他,所以才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竟然會當真欸。」她開始裝無辜。
「拜托!這麼好的男人你確定真不要?看看這些周刊把他形容得多完美!你看你看,他真的長得很帥是不是?」小編丙捧著雜志封面痴痴望,照片中的紀冬陽的確俊帥到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哪個明星。
「男人光長得帥是沒有用的,我很早就已經不吃那一套了。」想當初她的裴大哥也很帥啊,結果呢?
「喬姐,你會不會太偏激啊?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干嘛因為被騙一次從此就要仇視男人呢?」
「對啊,你就試著跟紀冬陽交往看看嘛,人家好歹等了你十年,你就給他一次機會嘛。」
「厚,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今天只是來玩的,不是來接受拷問的,關于這個話題我不想再繼續,OK?」深白真覺得煩,大家都站在紀冬陽那邊,昨天老媽也在電話那頭數落她的不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和紀冬陽同一陣線,一起譴責她的無情無義;可是,她哪里是無情無義呢?她是害怕啊,害怕再受到一樣的傷害,所以她偽裝得很堅強,假裝她一點都不需要愛情。
這時,審稿審得很認真的蘇燦燦終于開了金口︰「我覺得這里怪怪的,情節有點不連貫。」
「哪里?」深白緊張地湊近蘇燦燦的電腦螢幕,蘇燦燦平時雖然迷糊,但是工作起來很認真,對于審稿,更是半絲不得馬虎,就算是當紅的作者,只要稿子不通順或是結構松散、故事離譜,一概退稿,因此深白很喜歡和她共事就是這個道理。她覺得從燦燦身上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因為她給的建議不但中肯,而且很有建設性,但又因為審稿太過嚴謹,相對工作量也增加不少。
「這段敘述好像有點多余,如果刪掉的話會顯得更簡潔有力。還有,男主角明明是個精神科醫生,卻對憂郁癥的癥狀不是解釋得很清楚,這樣有點說不過去喔。我查過了關于憂郁癥的資料,你拿回去參考,補充一點內容再寄過來。還有,女主角個性設定不錯,男主角也頗有特色,對話方面還算流暢,整體故事看得出用心,總體評價四顆星半,滿分是五顆星。」燦燦一口氣把問題說完。
「哇塞,燦燦審稿還是這麼嚴格。」
「我覺得喬姐寫得很好,看不出來哪里要改。」
「對啊,不像我負責的作者,老是刪刪改改才過稿,都快折騰死了。」
「當然嘍,這就是‘王牌編輯’與一般小編不同的地方嘍!歐呵呵呵……」燦燦回復本性,眾小編眼角抽搐,很有默契地原地解散,回到各自座位繼續奮戰。
深白也想溜,無奈卻走不了,只得乖乖留下來討論作品。
十分鐘後,深白在燦燦桌上整理出一個小空間,打開個人筆記型電腦,干脆在旁邊改起稿子。
「我覺得要寫十萬字的小說真的很辛苦,所以多花點精神與時間審稿也是理所當然。除了壓力,比起寫小說,我們算是很輕松的了。」
燦燦一邊寫退稿信,一邊喃喃自語。深白瞥了她的螢幕一眼,哇勒,滿滿整張word,投稿者要是收到回答得這麼仔細的退稿信,應該會感激得痛哭流涕吧!
「托你的福,咱們‘橡樹出版社’更紅了,你的網站留言已經破百,大家討論都很熱烈,你這位正宗‘喬妹’還不上網去跟大家打個招呼?」燦燦有著每天閱覽「橡樹出版社」官方網站留言版的習慣,不定時替讀者解答疑問,無聊時還會假扮成「鄉民」混在人群中發言,她堅持就算是編輯,也有支持自己喜歡的作者的權利。
「咦!喬深白,你什麼時候有個人網站了?」燦燦發現網頁正上方,一行醒目的跑馬燈正在為深白的個人網站做宣傳。
「哇,真的耶!看來是喬姐的頭號粉絲做的喔,上面有她歷年的作品和文案喔,整理得很齊全哪。」小編甲首先開網頁閱覽。
深白湊過去看。「愛喬白皮書」?這個名字令她頭皮發麻。
「喬姐什麼時候冒出個大粉絲啊?竟然還能在官方網站打廣告,看來來頭不小喔。」
「對呀,很多一線作家都還不見得有個人網站咧。」
「拜托,我們家深白雖然稱不上是一線作家,可至少也是個二線啊,有個人網站很正常好不好?」燦燦捧自家作者的功力實在是……
「謝謝你喔。」深白額頭降下三條黑線。
深白覺得有趣,竟然有人替她架設個人網站,而且還知道投其所好,用的是很舒服的粉藍色作為襯底,應該是對她很熟悉的人架設的吧?她腦海浮現幾個常寫信或寄禮物到出版社給她的讀者匿稱。
才在想,門口就出現一個年輕男孩,拉著嗓門喊道︰「請問喬深白小姐在嗎?」
頓時,全出版社的女性同仁眼光一致射向送花男孩……懷抱中的那束花。
「喬深白在這兒!」眾小編很有默契地向男孩示意。
不必浪費腦細胞想也知道一定是紀冬陽送來的,深白只想逃之夭夭。
「喬深白,你要上哪?」蘇燦燦拎住她的衣領。
被發現了?「我想上廁所。」她無力地說。
「廁所在那里,你走錯方向嘍。」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小編甲很有愛心地說。
送花男孩很快速地走到她面前,把一大束白中染綠的海芋遞給她。
「麻煩喬小姐簽收。」
她拆開藏在花束間的信封,上面寫著︰
深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所以送你我最愛的,希望你也喜歡。听說白色海芋的花語是純潔,對我而言,你就像它一樣,願你永遠快樂,紀冬陽上。
「哇!好浪漫喔!」
「好羨慕喔!」
因為一束花,整個出版社的女性同胞們精神都來了,大家紛紛圍住深白,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
只有喬深白出奇地冷靜。他究竟是怎麼知道她今天下午會在出版社呢?難道他真有那麼神通廣大?在他面前,她好像沒有秘密了。
鈴……鈴……
深白放在包包里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是雲泥。
「喂?是……是……你說什麼?現在有一大批記者在樓下?是……賴雨農要去接你……你要住他家?我也去?嗯……你東西收好了……嗯……從後門溜走,賴雨農的車會在轉角等你。好,好,我知道了,所以我等一下直接坐捷運到劍潭站,他家在那附近。好,待會兒見。」
還沒掛上電話,深白就看見十幾雙眼楮直勾勾地瞧著她,仿佛她是從火星來的外星人,尤其是蘇燦燦,都快哭了。
「厚!原來謠言是真的耶,老板果然跟李雲泥有曖昧關系。」
「對啊,沒想到老板是悶騷型的,外表冷酷內心火熱,佳人有難隨Call隨到耶。」
「我早就說過李雲泥是老板喜歡的型,又文靜又有氣質,配老板簡直是才子佳人,令人好不羨慕……」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字字都如針扎在蘇燦燦心坎,她只差沒跪下來求深白。「深白,輪家也要去賴雨農他家啦!不管啦,不然他一定會被李雲泥那狐狸精給搶走了,你忍心看我孤家寡人一輩子嗎?」
「我這是去避難,不是去遠足耶,不同情我也就算了,還以為我稀罕去賴雨農家哦?」深白忍著笑。雲泥在台北只有賴雨農一家親戚,賴雨農理當對她照顧有加,更何況還是賴母吩咐兒子去接外甥女的,根本不是外界所想的那樣,但是她壞心地不想解釋。
「不管啦不管啦,我要去啦……不然不讓你過稿啦!」燦燦一听雲泥和深白要、去、住賴雨農家,這還得了!她不能接近賴雨農已經夠慘了,哪還能讓李雲泥有機會與賴雨農朝夕相處!?不,絕、絕、絕對不行!她狂搖頭,非阻止「悲劇」發生不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賴雨農被別的女人拐走。
「呵呵,你以為這樣威脅我有用嗎?」深白同情地望著這個看起來快瘋了的女人。愛情力量真偉大,這真是那個審稿超嚴又超機車的蘇燦燦嗎?
結果,當然,深白拗不過燦燦的死纏爛打,跟她一起出現在劍潭站。
這下換賴雨農頭痛了。
燦燦很自然地打開前座車門,很自然地用最優雅的姿勢入座,再很自然地關門、系安全帶,然後很自然地說︰「深白,你是第一次去老板家吧?不會很遠,一下子就到了,賴媽媽人很好,很會褒湯喔,上次她褒的八珍雞好吃得讓我到現在光想都還會流口水……」
「是哦?原來你去過老板家哦?」好吧,為了滿足她的虛榮感,深白只好假裝很意外地問,雖然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呵呵,大概是我長得太可愛了吧,賴媽媽不但請我吃晚飯,還跟我說了好多老板小時候的趣事,真的很有趣喔。」
深白坐右後方,所以可以輕易看見賴雨農握方向盤的手收緊,他現在大概很後悔答應讓深白去他家住吧?
車子果然很快開進一條安靜的小巷子,一幢幢由紅磚砌成的歐式建築緊緊相鄰,和另一條街的繁榮儼然兩個世界。
屋內賴母已經備好豐盛的晚餐等著他們。因為賴父到日本出差,因此成口貝到齊只有賴家母子兩人、雲泥和小沙織、深白、燦燦以及紀冬陽。
紀、冬、陽?深白傻眼,望著已經坐在餐桌前和雲泥有說有笑的紀冬陽。
「他是雨農的大學學弟。」雲泥果然了解她,立刻向他解釋。
「我覺得我們好有緣喔,深白,沒想到你的老板是我的學長耶。」紀冬陽露出狡黠的笑容,太引人懷疑了。
有緣個頭啦!你怎麼不說我前男友還是你大學室友勒!深白睨了他一眼。
紀冬陽只是對她笑著。要賴雨農連深白一起接過來其實是他的主意,他希望能制造更多和她相處的時間,卻又不希望理由太牽強,徒增她的負擔,他但願一切都很自然。
「來來來,大家別客氣,多吃點,因為是臨時請客,所以都是些家常菜,大家不要介意啊!」深白發覺賴雨農長得像極母親,除了一個冷一個熱外。
「媽,我不是說叫阿雪煮就好了?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忙。」賴雨農連關心母親的話都像在責怪人,的確跟他在出版社的風格一致。
「不忙不忙,我開心得很。雨農這孩子平常沒什麼朋友,每次來家里的都是一些老頭子,難得看到這麼多年輕人,我好開心。」賴母有著一張溫暖慈藹的臉,她來回穿梭在餐桌與廚房間,忙得不亦樂乎。當然,燦燦也狗腿地跟前跟後瞎忙。
「那些都是通路廠商,才不是什麼老頭子。」賴雨農邊喝開水邊說。
「總之,我今天就是非常高興,大家以後要常來玩啊!」賴母端上最後一道湯品。
「當然,我以後一定會常來陪伯母的。」燦燦很諂媚地說。
賴雨農猛灌白開水。他真的不是討厭蘇燦燦,而是害怕,害怕她那跟他母親一模一樣的個性,是上天專門派來克他的。不行,他一定要擺月兌這種命運。
眾人圍著十人座的長方形餐桌享用起菜肴。燦燦坐在賴母和賴雨農中間,她正對面是雲泥,雲泥身旁是深白,然後才是紀冬陽。
深白望著滿桌的菜,有牛雜火鍋、豉汁蒸排骨、甘味魚燒、涼拌什錦、京醬芥蘭菜、桂花絲瓜和一鍋清淡的蝦仁豆腐湯。
「我記得你愛吃魚,這里有,看起來像是鯛魚。」紀冬陽一開始就搜索著深白愛吃的食物,讓她的臉倏地爆紅。
「就是鯛魚。我今天才剛從大葉高島屋的超市買回來的,他們的進口鯛魚特別好吃,既然喬小姐喜歡吃就多吃一點。」賴母對紀冬陽與喬深白的故事略有所聞,因此很夠意思地替紀冬陽籠絡佳人。
「伯母,叫我深白就好。」深白尷尬地笑笑。
紀冬陽用公用的菜夾和湯匙舀了兩塊鯛魚到她碗里,她干笑著默默吃下。「好清甜,有一股很特殊的甘甜味。」鯛魚滑入她的咽喉,滋味令她忍不住贊嘆。
「呵呵,是苦瓜,我把煮熟的苦瓜和魚肉一起蒸,這樣苦瓜不但不苦,還可以襯托魚肉的鮮甜。沒辦法,雨農從小不愛吃苦瓜,為了讓他營養均衡,我可是在料理上下過一番功夫哩。」
「媽,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再說我小時候的事情了好嗎?沒人有興趣听我小時候愛不愛吃苦瓜。」就是因為這樣,賴雨農才會不怎麼喜歡請朋友到家里來,免得他酷酷的形象毀于一旦。
「我有興趣啊,伯母,再多說一點雨農小時候的事給我听好不好?」
雨農?雨農什麼時候變成你叫的?深白有趣地抬眼覷了燦燦一眼。
「我記得雨農小時候除了不喜歡吃苦瓜外,還很討厭吻仔魚,一直說那不是魚,是小蟲。有一次我和哥哥惡作劇,偷偷在他碗里放吻仔魚,結果他氣得三天不跟我們說話,哈哈。」雲泥也加入爆料的行列,把大家逗笑了。
不過大家笑的是堂堂出版社老板賴雨農也有成為笑柄的一天,真是太可愛了。
除了一個人笑不出來外。「李雲泥,你為什麼知道雨農小時候的事?難道……難道你們是從小指月復為婚的青梅竹馬?」燦燦大駭,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悲傷。
「……」面對她太過豐富的想像力,賴雨農實在無話可說。
「燦燦,你在說什麼?什麼指月復為婚的青梅竹馬,你是說雲泥和雨農?」賴母被搞糊涂了。
「是啊是啊,公司里大家都在傳,說李雲泥是雨農的地下情人,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雨農特別關心過哪個作家,就獨獨對她特別照顧,如果不是有曖味關系是什麼?伯母,你說我該怎麼辦?」燦燦變得好沮喪。
賴母明白了,眼光掃過大家的臉龐,看見大家眼中隱藏的笑意,忍不住替燦燦大抱不平。唉,可憐的燦燦,不知為此誤會扼殺了多少無辜的腦細胞。
「燦燦,你誤會了,雲泥是我妹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外甥女,雨農的表妹,所以雨農才會特別照顧她,並不是有什麼男女之情,所以你可以放心追我們家雨農。」
厚!死喬深白,你還笑、還笑!燦燦听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她終于不必再顧己心李雲泥這個強敵,憂的是她竟被裝孝維了那麼久。
「別瞪我,你可從來沒問過我雲泥是不是賴雨農的表妹喔!」深白硬拗裝死。
「沒關系,喬深白,以後你的稿子我會審得非、常、仔、細。」她蘇燦燦也不是好惹的。「原來雲泥是雨農的表妹啊,真是的,干嘛不早說,害人家白白流了好多無辜的眼淚。」燦燦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曾經傷心過的樣子,不但沒有,還顯得非常開心。
「這會兒叫‘雲泥’倒叫得挺親熱的喔。」深白繼續損她。
「呵呵,那當然啊,雨農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啊,是不是?雲泥?」
雲泥手臂起雞皮疙瘩。「樓上小沙織好像在哭,我上去看看。」
「我也去……」深白也想藉機落跑,因為坐在紀冬陽旁邊讓她渾身不自在。
「你不是想躲我吧?」紀冬陽用一雙惡作劇般的眼望著她。
激將法哦?愛面子是深白的弱點,她當然不能服輸,只好乖乖落入圈套。
「這鍋牛雜很營養,你也很愛吃牛肉,對吧?」紀冬陽又自作主張給她舀了一小碗的牛雜湯。
「沒想到紀先生不但人品好、學識高,對女孩子更是體貼入微,連深白愛吃什麼都謹記在心,實在讓人感動。」燦燦打從心底羨慕起她。
深白笑容僵硬。死紀冬陽,你的記憶力都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了是吧?迅速喝完湯,深白在桌底下踢了紀冬陽一腳。
吃過晚飯,深白和紀冬陽他們一起坐在客廳看「自己的」新聞。對一個尋常小老百姓來說,從電視機里看見自己住的地方被團團包圍的畫面實在很新鮮,有好幾次他們都被記者滑稽的動作表情逗得縱聲大笑。
「到底是誰那麼神通廣大,居然查得出我住在哪里?」深白盯著畫面,實在感到不可思議。
「你不是懷疑是內部的人泄的密?」賴雨農轉頭看向紀冬陽。
「嗯,是很有可能,已經派人調查了。」
「不會是那個送貨小弟吧?」深白第一個就想到那個男孩。
「你記得他的長相嗎?」
「對啊,我還記得他的名牌上寫著易什麼……易……英杰,對,就是易英杰。」
「原來如此。」紀冬陽從外套暗袋里掏出手機,按快速鍵撥出電話。
可是接下來深白卻完全听不見他在和誰說話、說了些什麼內容,因為下一則新聞播的是裴健與倪亞靈的文定喜宴。
「倪大證券」小鮑主的文定宴會重點當然被放在參加的政商名流身上,從川流不息的重量級賓客、絢爛華麗的排場都看得出主人的人脈和闊綽。紀冬陽的父親紀貫夫當然也是座上嘉賓,不過這次陪他參加的是個氣質高雅的女音樂家。
交往十年,終于通過準岳父考驗的準新郎挽著他的嬌妻向賓客致意,那景象多麼幸福又多麼美麗。多年不見,裴健依舊意氣風發、氣質瀟灑,面對鏡頭一點都不畏懼,頗有未來駙馬爺的風範。他身旁的她看起來光采奪目,和他的英挺相互輝映,多麼登對。
紀冬陽感覺到身旁深白的身體突然緊繃,她的表情僵硬了,她在克制自己。
大家都默不作聲,方才愉快的氣氛一下子轉為凝重。
「對不起,我失陪一下。」她終于忍不住,不顧眾人眼光,離開客廳向大門走去,紀冬陽關上手機也跟了上去。
她站在門外的小庭院,忍著不讓眼淚滑落。紀冬陽站在她身旁,默默陪她收拾傷心。
門柱上的夜燈映照著她的背影,紀冬陽發現她遠比他熟悉中的身影還要縴細瘦小,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是因為冷,抑或是她哭了?這想法使他揪心,不是心疼她為別的男人流淚,而是她的憂傷會使他心碎。他克制想上前擁抱她的沖動,在這種時刻去安慰她未免太卑鄙,可是他就是毀在太過君子和理智才會遲遲無法對她采取行動。
而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她還是很痛的,她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所以輕輕一扯,鮮血又汩汩冒出。
「那就是他要的世界嗎?那個看起來既夢幻又虛假的世界,就是他追求的嗎?」她止不住顫抖,不能抑扼她的悲傷。「就為了那些虛幻的名聲與物質,所以他狠心拋棄了我們的感情,連一絲挽回的余地都不留?」
紀冬陽不說話,深白又怎麼會了解他在那個世界的寂寞孤單呢?
「不,你怎麼可能知道?因為你也是屬于那個世界的人不是嗎?紀冬陽,你為何還站在這里?你應該帶一個漂亮的女伴去參加裴健的婚禮,恭喜他終于如願娶得美嬌娘、當他的乘龍佳婿。你一直在替他說謊,你們是好朋友,他的婚禮你怎麼會錯過呢?請你回去你的世界,不要再來打擾我……」她把氣出在他身上,用惡毒的話刺激著他。
喬深白你在說什麼啊!明明不關他的事啊。她的理智告訴自己,卻管不住沖口而出的話和急急往下滑落的淚。
「你走開,不要來煩我,我不需要你假惺惺,你現在一定在笑我,對不對?!」
她愈失去理智,他就愈是心疼。他害怕她又開始自怨自艾、沉溺悲傷。
「你還愛他嗎?」他態度冷靜地問。
「不,我恨他。」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就是愛嘍?」
「不是!」
「既然都不是,那干嘛為他浪費眼淚?你想知道什麼是屬于我的世界嗎?」他毫不在意,包容著她的任性,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肩膀,一個發泄的對象。
他握住她的手腕,從口袋里按下車鑰匙的防盜鎖,停在巷子口的銀色BMW520立刻閃起黃燈。打開車門將她塞進副駕駛座,紀冬陽一貫優雅地發動引擎,將她載往屬于他的世界。
因為車內氣氛很僵,于是紀冬陽打開廣播,台北愛樂電台正播放著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很好,很適合現在的情境,可以讓人再悲傷一點!紀冬陽很後悔,想快點轉到ICRT之類的,卻被她制止。
「很好听啊,干嘛轉台?」她鼻頭紅紅的,看起來有點可憐。
「因為曲調很悲,怕你傷心。」他老實地說。
「雖然很多人都說蕭邦的音樂很悲傷,但我卻覺得他的音符像情人,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向你傾訴,像潮水不斷不斷地涌上心來,讓人內心充滿了戀愛的幸福,所以,不覺得悲傷。」談到音樂,她就忘了痛苦。
紀冬陽微笑,他多麼希望自己也如蕭邦的音樂,能帶給她層層的幸福。
車子停在日陽百貨對面的路旁。
上林夜市?喬深白下車後只能瞪大眼楮望著他,紀冬陽給她一副「沒什麼」的表情,拉著她直往人群里鑽。他帶她進入擺滿小吃攤的地方,尋找著熟悉的店家,找到後熟練地坐在「老攤鐵板燒」前面的位子。
「才剛吃飽沒多久欸。」深白光聞味道就覺得胃好撐。
「沒問題,我吃得下。」他笑著請她坐下,並點了一份鯉魚套餐。「這家鐵板燒在還沒改建前,是在夜市進去最前面的那家。根據我吃遍士林夜市所有鐵板燒的心得,認為這家是最好吃的。」
「是嗎?真不巧,我總是吃最後面那家鐵板燒。」深白說的是實話,她和大學同學每到士林夜市吃鐵板燒都一定去吃最後面那家。
「為什麼?那家明明不如這家好吃啊。」
「這我也知道啊,可是因為那家的工讀生長得好像金城武,所以我同學每次都找他點餐。」她記憶里的那個工讀生真的跟金城武有幾分神似,很多女學生都是沖著這點去光顧。
餐來了,他請廚師將食物分成兩份。深白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意思意思地舉起筷子夾了幾根豆芽往嘴里送,重溫這味道。
好奇怪的,這一刻她真的有種和他很靠近的錯覺。緣分真是奇特,多年來他總是吃最前面那家,而她總是從後門進去吃最後那一家,他們也許曾經同時吃著鐵板燒,卻總是錯過彼此。
突然,她微笑了。
「笑什麼?」他見她笑,也開心了。
「我笑你跟這里真是不搭軋,這不像是你的世界。」
「這世上沒有誰應該屬于哪個世界,只要活得自在快樂,那里就是你的世界。」他說得很有哲理。
「沒想到你說話這麼有哲理。」
「你以後會發現其實我還有更多優點。」
「你還有多少優點我是不清楚,不過厚臉皮倒是有的。」
他們邊吃邊抬杠,當然,大部分的食物都掃進他的五髒廟。紀冬陽吃得很滿足,離開台灣後他就再也不曾吃過這麼令他懷念的鐵板燒了。付過帳後,他和她一起走出小吃攤,又一起擠進狹窄的街巷。
因為人潮擁擠,為避免被沖散,紀冬陽很自然地握緊了她的手。當他大而溫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時,深白心底竟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忘了上一次心悸是在什麼時候,但是那感覺又重新回來了。她害怕,所以拚命想甩開,卻被他握得更緊更緊。
他們終于在一家店前駐足,他輕輕松開了她的手。「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她覺得好糗,又不是小學生第一次牽男生的手,她干嘛這麼小題大作?
「我血壓高,容易臉紅。」她隨便抓一個理由,他挑起一眉,顯然不怎麼相信。
「夜市人很多,你要抓緊我,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他再次牽起她的手,其實心里七上八下,很擔心她真會毫不留情地甩開。其實他對她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因為他不想讓她認為他是很隨便的那種公子,他知道她怕。
夜市的尾端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機車後座載著一個玻璃箱,里頭有幾只看起來剛斷女乃的小狽,它們或臥或坐,互相靠著取暖,毛茸茸的樣子可愛極了。
深白想起了家里已經過世的那條老狗,紀冬陽真細心,連她喜歡狗也記得。
「小姐,這是我家母狗剛生的小狽,都有受到很好的照顧喔!」年輕人對她作介紹,旁邊也來了對情侶逗弄著小狽。
「真的好可愛,看起來像是黃金獵犬。」
「嗯,跟你家‘老黃’倒有點像。」
深白睨了他一眼,怎麼他說話的口吻都像是跟她熟得不得了?
「你還記得老黃?」
「哈哈,當然,我的四個輪胎都被他給‘做記號’了。」
她又紅了臉,沒忘記當初是如何手忙腳亂地幫他清理老黃在他輪眙上撒下的尿漬。那時大家還笑它真識貨,別的車不尿,偏要尿在他的米其林輪胎上。
「老黃在三年前就去天上當小天使了,它太老了,最後半年幾乎不能動。它走時,我跟深生都哭得半死。」想起愛犬,她不免又感傷起來。
「喜歡嗎?要不要帶一只?選一只最像老黃的,說不定是它又回到你身邊了。」紀冬陽用手撫模著其中的一只,那動作像掠過她的心,暖烘烘的。
「不行,公寓房東不準房客養狗的。」她表情遺憾。
「如果你答應嫁我,我保證讓你養一打,我家的院子很寬敞的。」他不忘隨時提供福利。
「紀冬陽,你覺得這是個求媚的好理由嗎?」
「至少比那個‘你將來願不願意葬在我家祖墳?’還強吧?」他笑說。
她望著他,之前總是認為他在說笑,從未把他的話當真,也不放在心上,但是此時此刻,她確確實實感受到他的溫暖、他的溫柔,正一點一滴地融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