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滿跟沈銀荷突然早到那日,初雪還覺得那只是族姑的陰謀,但經過幾日,她發現那不叫陰謀,那叫陽謀——絕對是跟爹爹串通好的。
女乃女乃到大壽前都會住在寺院吃齋,爹爹就把娘帶到臨縣去,家中無大人的時候,堂祖姑駕到,她這個一家之主也只能負起招待客人的責任。
說來,也是自己反應慢,春游過後她就覺得自己的爹爹在密謀什麼事情似的,偶爾還會在他臉上看到一種「孩子,別怪爹,爹是為你好」的神情,原來是……就說嘛,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爹娘前腳一走,族姑後腳駕到,派去鄰縣的人還回話說,老爺和夫人在趙老爺家住得開心,打算多住蚌七八日才回來。
她一定什麼都不知道。
爹……一定什麼都知道。
娘不許她定親,抱孫心切的爹爹就趁著女乃女乃大壽之名來這一招,大概是想讓她跟銀荷多多相處,最好是她色心大變,來不及許婚就先對著這族妹不規矩——要是她真的這樣,只怕爹爹要開心的翻跟頭了吧。
平心而論,銀荷是挺美的,但她是個假公子,總不可能娶了這真族妹吧,兩個女人家是要怎麼傳承香火?
現在呢,她已經幾天沒去城西大莊了。
第一天,陪族姑跟族妹在杜府走走,這府中雖然只有幾口人,不過歷經百年,宅子極大,主院數落,客院數十落,魚塘,涼亭,梅園,荷花池,還有巧匠設計四季都有花開的花園,前院到後門得走上半個時辰,身為主人家,自然得帶客人走一走,以盡地主之誼。
下午時,去鄰縣的人回來了,說老爺夫人要再多待幾天,吩咐她這個未來當家,好好招呼族姑跟族妹。
族妹說,听說江南春光極美,想游湖看這初春顏色。
于是她叫來琴閣的游湖畫舫,上面除了服侍的僕人還有琴師數名,茶水干果,江南的富貴小店一一奉上,琴娘們映著這湖光山色,彈著波瀾壯闊的曲子,杜秋滿自然大力稱贊這江南美景,銀荷沒多說話,不過初雪看得出來,她這族妹眼楮很亮,嘴角邊上還有一點點笑,看來是真心喜歡。
當然,如果她這少根筋的都看得出來,冊雲自然也看出來了。
這緣湖跟一般湖泊有些不同,春天時煙波彌漫,加上時有濃霧,眼前所及山色淡,湖色淡,一如水墨畫,喜歡的人少,嫌無趣的人多,一直要到夏秋二季,圓湖恢復艷山艷水之色,游客才漸增。
冊雲說︰「沈銀荷能欣賞緣湖的山水墨色,倒也難得。」
外人听起來不過簡單幾句,但初雪跟他相處十幾年,知道這幾句話已經算是極大的贊美。
她看了看冊雲,又看了看族妹,想了想,問︰「你覺得這銀荷特別?」
「我都說了,是‘難得’。」
「跟特別有什麼不同?」
「難得可以有幾個,特別只會有一個。」冊雲又是一副看小孩子的神情,「懂了嗎?」
知道那是「幾個」,而不是「一個」,初雪莫名感到一些放心,便沒有繼續這個問題。
畫舫行至湖中,此時將望過去,只有山,沒有岸,一片蒼茫,後來銀荷跟琴師借了位,彈了一段長江曲。
初雪常听曲兒,自然知道銀荷這曲子彈得扎實,也不知道花多少時間練來的,又見她手上戴著指套,知道那指套不能彎,套口又圈得緊,真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
杜秋滿見這三公子看著自己女兒,頗為得意說︰「銀荷從小習琴,怕手指弄粗了,總是戴著指套,練起來分外辛苦。」
講完不由分說地拉過銀荷,讓初雪瞧瞧女兒的手。
縴縴十指,白女敕得像青蔥似的,初雪月兌口而出,「真漂亮。」
「是吧。」杜秋滿頗得意,「這姑娘家,絕對不能做粗重的事情,免得將來夫家不喜歡,我連字都不敢讓她多寫,怕筆拿久了,手會長出繭子。」
初雪想起自己的手,一樣是姑娘家,跟銀荷卻是天壤之別。
五歲起她就制筆做墨,每天一時辰,六歲開始習字,五張大字兩張小字,手心粗,手指上也有筆繭,騎馬打獵握韁拿弓,更把手磨得跟男孩子似的。
看著銀荷白白女敕女敕的手掌,初雪第一次有種羨慕的感覺。
原來,那就是姑娘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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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她跟冊雲在花園品茗賞月,講起這件事情,因為她太認真了,倒是換來他一頓好笑,「手是拿來做事的,為了保持漂亮而什麼都不做,豈不是浪費。」
「女孩子家的手,那樣真的很漂亮啦。」
「羨慕?」
她別扭了一下,承認了。
她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以前對男女之事還不太懂,可是近一兩年,她有時候也會小小的幻想一下自己穿上絲裙小襖,頭插發釵的模樣,穿繡鞋,抹胭脂,當一下千金小姐……
「吶,你不覺得,姑娘家還是要有姑娘家的樣子比較好嗎?銀荷整個人都是香的。」
「從不覺得。」
「你早上明明就看了銀荷好幾眼。」
冊雲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你早上又看著我做什麼?」
初雪被他問得語塞,又不想承認自己早上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看銀荷多少眼,所以才一直數。
她太了解冊雲,這種事情講出來只會讓他覺得好笑。
銀荷讓他覺得難得有優雅,自己卻只能讓他發笑,她才不要讓他知道呢。
「倒茶。」
听得自家公子大吼,站在亭子外的小冬連忙進來伺候。初雪往嘴巴塞了口玫瑰糕,嚼嚼嚼,假裝沒听到。
月明星稀,冊雲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笑意,「你羨慕沈姑娘,不過照我看,沈姑娘還羨慕你呢。」
初雪頗有懷疑,「我有什麼好羨慕?」
「沈姑娘跟生香一樣,因為是名門千金,所以注定只能當漂亮的籠中鳥,婚前在家中端養著,婚後,趕緊給夫家生孩子,說好听是傳承香火,實際上是穩定自己的地位,一旦年輕小妾進門,人生的喜悅大概也只剩下等孩子長大,誠實來說,一點都不好,你能想象杜初雪這一輩子的希望就是看著肚皮,希望生的是兒子,然後等著兒子長大,等著兒子生孩子,等著孫子喊你女乃女乃嗎?」
初雪突然有種惡寒,這——雖然千金皆如此,自己的女乃女乃跟娘也是這樣,但就是有種……
如果她是以小姐的身份長大,現在應該已是某戶人家的夫人,人生最大的盼頭大概也就是生兒子,萬一丈夫婚後不喜歡他,或原本喜歡她,但隨時光過去,色衰愛弛,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她卻受限于千金教育,只會繡繡花,讀讀書,那太可怕了。
冊雲伸手按了按她皺起來的眉心,給她倒了一杯春茶,「比起嫁得門當戶對,當少女乃女乃,能做事,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才叫真富貴。」
初雪呆呆地看著他。
她好像有點懂冊雲想跟她說什麼了。
「想想看,你會做的事情,跟做的好的事情,這些年來,你是被逼著吃苦,還是真心喜歡,所以能忍受其苦?」
初雪看看自己的掌心,粗糙,繭子,還有一些燙傷跟刻刀不慎留下的疤痕,難看是真的很難看,可是……經她雙手而成的筆墨,已經是一品。
兩年前,她開始做朱砂墨,進貢到京城,成了皇帝批奏章用的。
這種事情不會昭告天下,可是她很開心,那次,為了讓墨濃輕走,她在搗杵上加倍用心,掌心起了一個又一個黃豆大小的水泡,痛得她咬牙,但就是不肯縮減半點功夫,上藥纏起布後又繼續搗杵,爹爹說,她可是杜家百年來最年輕的御墨作手。
她的水泡足足快半個月才好,一旦踫到水更是疼得不行,可是,她真的很驕傲,她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可是,她做到了別人家孩子做不到的事。
這些傷疤跟繭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消,但……
「討厭自己的手嗎?」冊雲問她。
初雪怔了怔,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真奇怪,每次不管她在鑽什麼牛角尖,他總能很快發現,然後給她開扇門,讓她走出那個地方。
就在一會兒之前,她還覺得自己的手難看,現在卻覺得自己的手漂亮得天下無雙。
銀荷那不染陽春水的手非常美,但天下間凡富貴人家小姐都是那樣的一雙手,她的手雖然滿是疤痕繭子,但百年內卻只有她能在弱冠前成為御墨制手。
她沒有天分,這是十年來,日日四更起床換來的。
面對冊雲的疑問,初雪心情突然好了起來,「不討厭。」
「只是不討厭?」
「我很喜歡。」
這次,換他笑了,月色下,他有神的雙眼看著她,「初雪,老爺跟夫人很以你為傲,你也要以自己為傲。」
初雪撫著自己比下人還要難看的手,這是十年功夫換來的……
好奇怪,原本以為手就是手,從來沒去留心應該是什麼樣子,早上在畫舫上看到銀荷的縴縴十指,只覺得好漂亮,好羨慕,真希望自己的也那樣柔美,可是現在,看著粗糙至極的十指與長滿繭子的掌心,她真的覺得自己的手……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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