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寝房的雕花木门,康敬踩进屋内,移身花厅,穿着一身白底墨竹滚绣边衣裙的纳兰茉英,缓缓地站起身来迎接他。
带着笑意,他任她移过来取走项上的朝珠,帮助他宽衣。
他垂头看她。
纳兰茉英低垂着眉眼,神情冷清。
“茉儿,怎么眼眶红了?”康敬连忙拉住她的手,紧张地问道。
虽然紧紧闭着嘴巴,红着眼睛,她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伺候他宽衣。除去繁重的官服,她让他坐下,神情凄楚地褪掉他的中衣。
很不对劲,难道出了什么事?他不安起来,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茉儿伤心的样子,令他好不舍。
对着他出来的肩头,纳兰茉英搓着两手,直到双手温度升高,她才将两手放在康敬有些酸麻的肩头上,替他推拿。
“爷!最近肩好多了。”她鼻音很重地说。
“多亏有你,茉儿。”他拍拍在他肩上努力的小手,诚挚地感谢。每夜都有他的茉儿给他推拿,这个年深日久的老伤,也逐渐有了起色。如今写字看书太久,也不会难受了。
“写字看公文,不可太久。”她叮嘱他时,猝不及防的泪花猛地掉落下来。
“茉儿!”康敬不安地低呼。
纳兰茉英很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步,抬起染上哀愁的眸子。
“那一年,爷还没有见过茉英的时候,茉英就已对你怦然心动,缘分来得好快,快得防不胜防。”回头想来,她比他先动心。
茉儿凄楚的样子,狠狠地给了他心口一鞭子,痛疼一拥而上。他深情地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
“在中津的官驿里,你慢慢地走了进来,茉英看到了你,心动了。后来在军营,酷寒的天气中,看你为战事烦心,茉英好不舍。从那个时候起,茉英就觉得贝勒爷不一样了,是某个对茉英来说重要的人。”
她哽咽着,一串泪珠滚出眼眶,湿透她的粉颊。
“爷,令茉英情窦初开的人是你,让茉英意乱情迷的也是你,茉英爱你!”胸口不停涌上酸楚,使得她不得不停下来,顺口气道:“虽然爷没有说,也不让博卿贝勒说,可是茉英知道,其实圣上能指婚,肯定与爷有关。我爹不过是个小小的陕甘总督,哪受得起这样的皇恩。所以茉英万般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缘分,这都是爷对茉英的情意。”
“茉儿。”性子平淡的纳兰茉英很少哭泣,她这一掉泪,康敬心慌了,不禁上前手忙脚乱地替她拭着泪珠儿,双唇吻上她纠结的眉头,“嘘,不哭,茉儿,我的茉儿。”每一颗泪珠掉落,都引来他的心慌。
“贝勒爷,我的贝勒爷,你难道不信任茉英吗?”她小退一步,染上雾气的眸子彷佛能透视他的心房。
“我没有不信任你。”康敬情急地吻去她的泪水,拉住她渐渐冰冷的小手。
“既然信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送思凡哥哥去琼州,你和我都知道琼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思凡哥哥从小就体弱多病,哪受得了琼州肆虐的瘴气和酷热?”今日晨间,照顾思凡哥哥的春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告诉她思凡哥哥要被派往琼州,收到消息,她并未怀疑是康敬所为,毕竟此事都指向新上任的琼州巡抚,是他向吏部举荐思凡哥哥的。
“这事我向吏部打听打听,你别急。”糟糕!
消息走漏……眼见事情败露,康敬扮猪装胡涂。
“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只会让茉英更伤心。”她深吸一口气,离开他的怀抱,疏离地盯着他。
怀里空出来,康敬失落地看看臂弯。好难过,茉儿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
受伤的表情浮现在他俊朗的脸上。
“起初茉英并没有怀疑什么,今早太后召茉英入宫,在宫里恰巧碰到博卿的大嫂,闲聊了两句,原来新上任的琼州巡抚是博卿家的包衣奴才,说到底,他是你们的人。”怒火轰然窜上她的眸子。
耶!茉……茉儿好凶!康敬一时无法适应浑身怒意的小妻子。他忘了,即使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博卿大嫂那个大嘴巴!
“爷,茉英不是跟你好好讲过道理吗?我与思凡哥哥没有儿女私情,你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别的不说,他现在身染重疾,连上路都困难,你怎么能……”纳兰茉英只觉天旋地转,连忙扶住屋中木柱,稳住身子,定定神。
“茉儿,我给你打给你骂,你可千万别伤了自己。”他伸出双手,做出保护她的动作,再次被她闪开。
宽厚的肩膀垂了下来,康敬消沉地低着头。
饼了半晌,只听镇定下来的纳兰茉英幽幽地说:“爷,你让茉英好失望,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抑郁的娇弱语气,令康敬一阵鼻酸,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道:“茉儿,我爱你,不论是在什么时候,我都爱你。”
“你爱我,就不会让我难做人!我娘前几日写信过来,要我一定得好好照顾思凡哥哥,我们纳兰家已经很对不起他们宋家了。你这样让茉儿怎么向娘亲交代?撇开这些,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思凡哥哥?”是她害了思凡哥哥的。
康敬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无言以对。
“宋伯母现在因为担心儿子的身体而病倒,如果我再告诉他们,因为我,因为我纳兰茉英,他们的儿子可能再也无法回去,他们会怎么样?茉英好惭愧,竟然害了那么善良的一家人。”
满喉苦涩的康敬,眼皮抽动。他也很委屈好不好!宋思凡在王府来来去去,他心里也难过啊,他都快被妒火烧掉半条命了,为什么茉儿不来疼他宠他,反而担心那个不相干的宋思凡?他应该在她心里占据所有位置,闲人都通通闪开。
在强大的占有欲和对茉儿的执着之下,他不愿低头,他就是不想再见到宋思凡。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尽力平抚掉心中的埋怨,纳兰茉英转身,打开衣柜忙碌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茉儿是要离开他?要回兰州?康敬心中一紧,急遽上前,刚想劝解,她就递过来一团东西,他无可奈何地接了下来。
视线往下移动,看着怀里的东西,他僵了僵。
“我很失望。”将手里的锦被和枕头交到他手里,她移到门边,打开房门道:“这几天都不想见到爷,如果爷想通了,可以给茉英一个满意的答复,茉英即刻迎你回来。”
什么?他……他竟然要被赶去睡书房?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懂事可爱的福晋要赶他走!
好伤心吶。
康敬呆呆地抱着满怀的寝具,踢着机械的步子来到妻子身边,垂下头,满心委屈地看着胸前的小脸。
他又没做错,为什么要他去睡书房?
她……她……她为了宋思凡踢他去睡书房!
去睡书房,早晨就没办法在寝房里,嗅着她淡雅的气息醒来,无法再拥住如花朵般的她,更没办法亲吻她。晚上下朝回来,也不能到寝房,让她服侍他宽衣,肩膀酸痛,也没人在乎了……
心情越来越不爽。康敬垂下头去,僵在原地,流露出小动物被遗弃时的眼神。为了维持形象和尊严,他又不好意思开口恳求,只好僵在屋里赖着不动。
“请爷去书房吧。”纳兰茉英硬起心肠,将目光定在他的胸膛上。她差点就被他的眼神软化了。
然而就是再不忍、再心痛,她也要强撑住。赶他出去,她也是不得已为之。无辜的思凡哥哥不该受到刁难,更何况他什么都没有做!
“真要去睡书房?”他沉下脸来,艰难地动动唇。
“嗯。”不看他,一定不能看他。
“不……”他是贝勒爷耶,睡书房,好没面子!
咬咬牙,他告诉自己要忍。好吧,睡书房就睡吧,等宋思凡离开京城,他就赢了,回寝房也不是难事,凭他的功力,不怕茉儿不答应。
康敬抱着被子枕头迈出门坎,停住,高大精壮的身子又转了回来,低着头,不甘心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天水县,你借了银子请客?”
“记得。”
“你还说要赔我好多饼。”
“我也记得。”
“你别让我去睡书房,这些账就一笔勾销。”
挺起胸膛,康敬煞有介事地旧事重提。这也算是耍赖第一招。
“爷是想让我去睡书房,还是想让我回兰州的娘家?”纳兰茉英用沉静的语调说道,一眼也不看他。即使到此时,他都不肯松口,可恶!
“不用了。”茉儿对他好凶,胸口好痛!茉儿只袒护宋思凡,一点也不关心他一下。满怀受伤的心情,康敬猛地转身,打起精神,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走掉。等他想到安抚茉儿的方法,他会再回来的。
“救命啊!救命啊!”乘着秋风,飘来虚弱的求救声。
“救命……救命!”声音越来越低。
在屋中午睡的纳兰茉英从床榻中支起身子,侧耳龄听,寝房西侧的墙外,救命声不断。
“云草?云草?”打了个哈欠,她下床,披上外袍,唤着丫环的名字。
“啊!好痛,救命。”墙外的呼救听得人心不安宁。
叫不来云草,她就猜那丫头又溜出去玩了,想再唤春妈,偏巧春妈今日到市集上替即将远行的思凡哥哥配药去了。康敬被赶去书房,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她深觉挫败。找不到人怎么办?
她停住步子,站在花厅中等了等。
“救命,救命!”
人命要紧,她来不及到前院去找秦总管了!
纳兰茉英独自离开寝房,循着声音走向求救声的源头。
声音在东院侧门外变得清晰,应该就是这里,她停住步子,望了侧门一眼。这扇门很少开启,门外便是王府的中路地带,那里时常是宴客之处。
“救命……”
望瞭望当空的太阳,她不再迟疑地打开了这道侧门。此时正是白天,又在自家王府,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正这样想着,她跨出院门,放眼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脑后遭到重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模糊的视线里,她好像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背影。
正值掌灯时分,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康敬带着三四个随从自吏部出来,返回景运门内的军机处,接下同僚递上来的茶,还未送到嘴边就被一个小太监给打断。
“给贝勒爷请安了。”小太监满头大汗地躬身一拜。
“这不是太后跟前的王六吗?起来说话吧。”
他盯了眼茶水,泰然地放下。
“贝勒爷,太后今日午后召福晋入宫,可是到了郑郡王府,福晋竟然不在,小的急呀,就叫王府里的人一起帮着找福晋,都这个时辰了,福晋还是找不到,王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爷,要不是太后跟小的要人,小的也不敢到这里来打扰你。”王六急红了脸,趴在地上期期艾艾地道。
康敬握住胸前的朝珠,镇定下情绪。茉儿素来好静,也不爱走动,除了人宫当差,很少出门,难道是……去见宋思凡了?
一片乌云混着夜色压在他的胸口,他敛住情绪,笑呵呵地吩咐,“王六你先起来吧,今日都这个时辰了,你先回慈宁宫回太后,福晋这几天染了风寒,我命嬷嬷把她送到城外的潭拓寺静养,可能匆忙了些,家里的下人并非全都知道。”为顾全纳兰茉英,他圆滑地应付过去。
“哟?福晋病了?那我就去回太后的话,请太后别再等了,你不知道太后一见不着——”王六拍拍膝上的土,哭丧着脸说道。
“别啰唆了,太后着急。”康敬打断他,让随从把他带了下去。
王六点头哈腰,连连陪笑地离开军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