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敬神态如常地把手上紧急的事交代下去,便向同僚告了假,带着随从,匆匆离开军机处。
在灯火幽暗的夜里,他的神情令人捉模不透。
“爷,是回府吗?”随身侍从站在宫门外的四人抬大轿前,恭敬地问道。
“去国子监。”
“喳。”
踏上四人抬软呢轿子,轿夫们急遽起轿,直奔城北的国子监。
罢停在国子监前的牌楼底下,国子监当值官员就迎了出来,一见身披莽袍、气宇不凡的贝勒爷,连忙上前巴结,康敬没动声色,让随从向官员打听那宋思凡的下落。
“爷,宋先生今日没来过国子监,还说今日该他授课呢。”机灵的随从很快打发走值夜官员回来禀报,“小的还问到宋先生的住处,听那个人说,他就住在后面的胡同里。”
沉吟半刻,他掩饰住心事,沉稳地道:“你去,看看他在不在。”
“喳。”随从脚下生风,消失在夜色里,一袋烟的工夫,他又小跑着回来,脸色沉重地回复,“爷,小的问过了,宋先生今日早晨出门后便没再回去。”
糟!情况不妙。不祥的预戚袭人心胸,康敬错愕,整顿好心情说:“快,回王府。”
事情为何会如此蹊跷?轿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行,路边民宅里的光亮从轿窗边一闪而过,他的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越发阴森。
抱着满怀纷乱的思绪,康敬下了轿,双手负后,迈进郑郡王府的大门,慢慢地走向前厅。前厅此时灯火通明,郑郡王与赫拉氏,一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敬儿,你可回来了。”郑郡王一看见他,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
“你那个少福晋可真有本事啊,瞧瞧这时辰,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下人侍女都不带,自个儿出去了,她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啊?”赫拉氏冷言冷语地讥讽,丝毫不在意儿子满眼的冰冷。
“春妈呢?”康敬疲惫地抚住额头唤道。
“贝勒爷,老身在这里。”头发散乱,同样一脸疲惫的春妈跨过了门坎。
“福晋人呢?”
“回爷的话,老身去买完药回来,就没有看见少福晋。”
“云草呢?”
“云草在东院呢,她说,她用过午膳,见少福晋睡了,她就跟着秦总管出外采买去了,回来也……”坏了,这下坏了,福晋不见了!春妈暗叫不好,“爷,会不会少福晋出了什么意外?”
“这在说什么呢?好好的一大活人,要是安分守已,能出什么意外?这可是郑郡王府,又不是一般百姓人家。说不准是她有了异心,做了对不起敬儿的事。”赫拉氏有意无意地在暗示着什么。
“福晋,你也上了岁数,多积点口德。”春妈护主心切,反击之词月兑口而出。
“好哇,一个小小的奴才都能爬到我头上!这个家算是完了,完了。”赫拉氏撒起泼来,从椅子上滑下来,不顾颜面地大声号哭。
“够了!”康敬鼻翼翕张,阴森森地喝道。
一阵劲风吹来,厅前的大树摇摆了起来,无数枯黄的叶片,纷纷扬扬地坠落而下。他握紧双拳,试图理出头绪,但关心则乱,此时涉及到茉儿,他就无法冷静以对。
这时,东西院的两大总管都抹着汗水,小跑步地进到前厅道:“主子,我们前院后院,府内府外都翻遍了,福晋……福晋的马车和凉轿都在府里,今日根本没出去过,这……”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呢?”郑郡王更加烦躁地踱步。
慢吞吞地将眼神扫向额娘赫拉氏,再看了看急得满头大汗的春妈,康敬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一言不发。
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知道,宋思凡也没有了踪影。
彷佛有什么重物正缓缓压在他的头顶,他强力抵抗着,可那股力量太过强大,几乎快要压碎了他。
“敬儿,你快想想主意啊!”
“阿玛,都快二更了,早点进屋歇着吧,这事我自有主张。”他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如何去理解茉儿的失踪,但为了安抚亲人,他稳稳地点头。
“爷!外面有个嬷嬷有话说,是跟福晋有关。”一个小厮压低身子进来禀报。
正欲回房的郑郡王停下脚步,看了眼儿子。
“叫她进来。”康敬沉声道。
一眨眼的工夫,身形臃肿的嬷嬷,笨重地出现在前厅。郑郡王府很大,奴仆众多,但他并不认识这位嬷嬷。
“主子,老婆子有礼了。”
“别啰唆。”
“是,贝勒爷。今日晌午,老婆子正好在后门假山边上清扫落叶,就看见少福晋抱着一个小布囊,偷偷模模地开了后门。福晋可能以为边上没人,还跟门外的男人说了两句话,我听少福晋叫了声『思凡哥哥』,没多久,老婆子一眨眼,少福晋就合上后门出去了。”猛烈的夜风从门窗里灌进室内,蜡烛的火焰几乎被风吹灭,火光霎时幽暗不明。
老嬷嬷的话,令在场的人都无话可说,气氛紧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你这是胡说八道!你是受谁指使来说这些话的?”春妈气疯了地破口大骂,她根本不相信老嬷嬷的说辞。
“我才没有胡说,老婆子说的这些话,对得起天地良心。”老嬷嬷无所畏惧地发誓。
身怀武艺的春妈,握住拳头地扑上前,眼见就要动手痛打老嬷嬷。
“住手!还有没有王法了?自个儿的主子偷人,还好意思打人。来人啊,把她拖下去。”赫拉氏冷嘲热讽。
爱里的几个小厮得命,很快拖住春妈,客气地把她带出前厅。
好似被冻僵的康敬,黑着脸,伫立在原地,他头脑里嗡嗡作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茉儿跟宋思凡私奔了?
“早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以后在外怎么抬头做人啊?哎呀!”赫拉氏没完没了地捶胸顿足,唯恐天下不乱。
“闭嘴!”郑郡王心烦地吼道。
这算什么?私奔?他的茉儿?康敬浑身冰凉,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过身,带着秦总管消失在前厅。
“爷!”追不上他脚步的秦总管,担心地在后面低叫。
来到东院门口,康敬沉沉地定住溃散的心神,停下步子道:“无德,你去找博卿贝勒,叫他速速到府,我有急事相商,然后拿着我的腰牌,去通知九门提督,就说吏部有事,请他密切严控各大城门,国子监讲书官宋思凡若出现,即刻拿下。”
“喳。”秦总管接到命令,取饼腰牌,即刻出府奔向静王府。
康敬屏退跟在身后的随从,他独自一个人,踏进东院。
顿时,这个熟悉的院落,忽然失去了光亮,彷佛是一座静寂的孤城。老树在风里凄楚地沙沙作响,如同哽咽。四周点亮的烛火,像是幽幽暗暗的鬼火。
没有茉儿所在的地方,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
心房再次被沉重的痛刺穿。
她背叛了他吗?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宋思凡而不是他,曾经的情真意切,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
掩住刺痛的眼睛,康敬不愿面对这一切。
移动步子,他消沉地弯到东院的西侧,他给茉儿准备的小厨房就设在这里。喜爱做酥饼的茉儿,时常在这个小厨房里消磨大量时间。
在这个东院里,除了寝房,就数这里是留有茉儿最多印记的地方。
他希望在此感受到茉儿留下的淡淡气息,阻止他内心猛烈的冲撞。
极深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无法遏制的痛疼令纳兰茉英差点又晕厥过去。
这痛不是来自她肿起来的后脑,而是掌心,双手的掌心正承受着前未有的折磨。由于没有光,她看不到,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深深地钉穿她的两掌,她整个人几乎是被钉在地面上。
好痛!这是哪里?
“有……人吗?”她提起全身的力气,弱地出声。
一片漆黑里,潮湿的空气,带着一股腐臭。
她几乎能感觉到阴寒的潮气,从脚底升起。
“有……人吗?”没有光,没有人,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纳兰茉英不敢移动,稍一使劲,她浑身就得承载着巨痛。
“茉……英……咳咳咳黑暗的另外一边爆出连串的晐嗽声。
她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思凡哥哥的。
“思凡……哥哥。”她用力瞪大眼睛,想在黑暗里梭巡他的身影,但黑暗犹如一道厚厚的墙,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茉英,咳咳……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移动,“今早你家的下人说你要见我,刚上了马车……我就失去了知觉。茉英,这是哪里?”
“思凡哥哥,茉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们好像……”好像被算计了!
是谁设了这个圈套?
为什么是她跟思凡哥哥一起被关在这里?这一切似乎没那么简单……
“茉英,我们俩……被关在这里,贝勒爷会怎么想?你的名节……”宋思凡依靠声音,辨别出她的位置,准确地挨近她,并且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啊!茉英你在流血!”他魂飞魄散地惊叫道。
凭着感觉,纳兰茉英也能感觉出手心冒出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滴。不管是谁做的,她能感觉得到凶手置她于死地的恨意……不知是谁,竟然如此恨她!
“思凡哥哥,快想办法出去。”她的身体在变冷,若再这样下去,她将命丧九泉了。只是她与思凡哥哥一起失踪,康敬会怎么想?外面的人又将如何议论她?
不,她没有背叛康敬!她没有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她就要回去,不让康敬在猜测中痛苦神伤。
“茉英,我已经试过了,此处无窗无门,四周都被封死。根本不可能出得去。不管是谁要害我们,他们都不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了……”
“并且想让我们受尽折磨而死。”如此下去,她会等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在生命的最后带着无尽的遗憾和骂名离开人世。即使是死后,她所爱的人也找不到她……
绝望的时刻,康敬的脸浮上心头。占据她心灵的男人,能听见她最后的叫唤,始终相信她的忠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