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周旭镛穿着夜行衣来到李萱屋里。
轻轻燃起烛火后走到床边,他凝视着躺在榻上的她。
她睡了,细细的膀子露在棉被外头,肌肤白皙柔女敕。
她还是那个倔强骄傲、聪颖慧黠的李萱,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以往活泼热情的性情变得冷然。
也许她不是今日才变成这样的,自从李叔李婶过世后,她就慢慢转变了。
那时她躲在安禧宫里,来往的只有慈禧宫,她对任何事皆不关心,当整个后宫正为“婢女受封为公主”之事炸开锅的同时,始终不见主角出头。
她是在意的吧,在意自己娶了王馨昀,在意人人口中的琴瑟和鸣,在意他没为她出头,助她离开冷宫,在意她的委屈只能压在胸口。
唉……怎么能够不在意,换做是他,他也要在意。
周旭镛坐在床沿,看着李萱被长发覆盖的小脸,动手轻轻将她的头发顺开,藉着窗外月光看着她小小的脸庞。
她话说得豁达,其实还是介意脸上的伤疤吧,否则怎会放任自己披头散发?谁能真心把丑八怪当成赞美谀词,是女子都会把容貌看得极重,何况是她生了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
他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取了些在她的伤疤处涂匀后,他勾起她一束青丝,忍不住动手为她打辫子,像那个天尚未亮的黎明,像那个生死分离的日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几不可闻。
“那日,看着你缓步走进慈禧宫,我心跳得飞快,我转头看你,你却移开视线,说实话,有点伤……我看见你脸上的疤痕,你已经不痛了,可我却痛得紧,那道伤是因我而划下的。”
他叹气摇头,续道:“过去几年我是沉稳淡定、谋事决策不曾犹豫的大将军,没有任何事可以为难我,可你……为难到我了。”
“我经常想起过去,想着我们相处的光阴,记不记得我为你搭的那个秋千?我把它移进王府了,不允许任何人去碰,我给你整理一间屋子,时不时就往里头添些东西,我想像着你在里头住得愉快,想像你趴在那张楠木大床上看书。
“我帮你准备几十个箱笼的书册,堆满整间库房,明知道你不喜欢金银财宝、珠翠碧玉,还是忍不住搜罗些好的、珍稀的存起来……“这些天,我时常看着你,忍不住想问一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恢复过去的情谊,好不?“可我很清楚,你不会允许的,如果有人像我这样伤你,我也不会允许你和他建立关系,只是,萱儿,我真的很想念过去……”他的声音带着魔力似的,在李萱耳际盘盘旋旋,她眼睛紧闭,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话。
回到过去?要怎么回去,时空已变,他不是他、她亦不是过去的自己。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把秋千移进王府,为什么要给她搜罗书或首饰,如果他憎恶她,不是该离她远远的?他把她弄得满头雾水,怎么样都找不出合理解释,只是……他的声音很煽惑人,说得她心动、也心痛……周旭镛并没有待太久,但他离去后,李萱睁眼至天明,小手握住他搁在床头的药膏,眼底有着浓浓的疑虑。
隔天,宫里传出一个大消息,淑妃被软禁了!淑妃被软禁,是因为罪证确凿。
她权谋算计,勾心斗角,为了斗垮正受皇帝宠爱的悦贵人,竟买通宫人在她的屋里放迷香。
皇帝因迷香所惑,镇日里只想往悦贵人宫里跑,一天天过去,皇帝身子渐虚,太医查出病因,皇帝震怒将悦贵人入狱,没想到服侍她的宫女“忠心耿耿”,情愿赔上一条命也要将淑妃招出来,保住悦贵人以及她月复中胎儿。
这一查二查的,谁出宫买这肮脏东西、经由谁的手炮制,东西从哪些人手中送进悦贵人身边……全查得清清楚楚,千夫所指,这回淑妃再也逃不掉。
宰相王益为此事进宫与皇帝深谈,但事关龙体、不能轻饶,定要做出规矩,免得日后宫人仿傚。
过去这种事淑妃没少做,王益心里多少知晓这回会被掀出来,自然是背后有人指使,只是那个“背后人”藏得太深太密,直到眼下仍然寻不出痕迹。
没有对手就难有对策,淑妃再不甘心也得乖乖待在宜禧宫里,不过她有自信,很快皇帝就会将她放出来,就凭王家对朝廷的重要性,皇帝也得多看重她几分。
然而翌日,皇帝却下令让德妃出慈禧宫,接替淑妃主持后宫之事。
淑妃这样算是倒了吗?不可能,王益依然是朝廷重臣,王倎辅依然掌理大周雄兵,而王家子弟出仕者仍然多达数十人,皇帝对于王家依然极其看重。
一时间,后宫气氛诡谲,宫人们无所适从,淑妃虽被软禁但势力仍在,德妃手边没得用的人,难以管住偌大宫廷,因此,大权会落在谁的手上还难说。
不过,这股气氛并没有漫进永平宫。
不久前,工匠来了,大张旗鼓将永平宫重新翻修一遍,新柜子、新桌子、新椅子……所有的东西全换新,小小的院子里也种上新花草,短短十数日,永平宫焕然一新。
周煜镛很高兴,宫里的太监宫女也很开心,认为这是皇帝看重五皇子的表现,认为怀玉公主给自家主子带来福气,也认为永平宫很快就要兴旺起来。
改建完,搬回新屋时,几个皇子都送来贺礼庆贺,周旭镛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把东西全送进李萱屋里,满匣子的珠玉宝翠、美玉金簪,满柜的锦衣玉袍以及满满一箱的书……她的屋子本就不大,被这些东西一塞就变得更小了。
这样的举止惹得周煜镛侧目,李萱想制止的,但周旭镛做这些事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让拒绝的话凝在她唇边说不出口。
她始终想不出那天夜里他为何出现,为何说出一篇教人动容又易误解的话,那口气彷佛他在乎她,彷佛她是他心中珍宝,她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结论——他想念的是过去、是童年时期的情谊,他心怀罪恶,企图弥补。
也对,他本性纯良,不愿负欠于人,一如皇后娘娘那样,认真想想,不只是他,大皇子亦同。
明面上,送了一对青瓷花瓶,背地里则悄悄捎来许多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这个想法让李萱稍稍释怀。
就让他们做吧,失望伤人,遗憾又何尝不伤,心和水一样,总要端平了才会宁静。
她觉得这样也好,有些人天生当不了夫妻,却可以是对好兄妹,也许她和二皇子便是这样的,她不知道两人能否能回到过去的情谊,但她确定,至少能够待他像对待五皇子那般。
周煜镛和她同龄,她却老把他当弟弟,能说能劝的毫不保留,至于周旭镛,她想……就当成哥哥吧,不管他的出发点是弥补还是同情,人待她几寸,她便还予几分。
就这样,不管是周敬镛还是周旭镛,往来永平宫的次数都多了,吃顿饭、喝个茶、说说话,偶尔几个人一起待在屋里聊聊朝政,偶尔他们给周煜镛指点一条明路。
悄悄地,周煜镛在蜕变。
有人看重,心便不至于偏狭,过去一脸孤臣孽子的他,如今多出两分自信爽朗,他的改变,李萱看在眼里,周敬镛、周旭镛看在眼里,同样地,皇帝也心知肚明。
身为父亲,见到儿子们和谐相处自然是乐意的,日后不管谁坐上龙椅,都会有兄弟们互为肱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因此皇帝对李萱,心底又添上些许满意。
近来永平宫的小灶房里增添了新人手,是周旭镛送进来的,一个叫菊香、一个叫梅香,两人是亲姊妹,也是厨房里的好手,名字不错,长相也清丽可人,模样比起沉鱼、落雁好的不只是一点两点。
周煜镛就是不满意李萱因为周旭镛的馈赠而满意,偏要改掉她们的名字,这里是永平宫,是他的地盘,他开口发话,无人敢不从。
于是,她们现在一个叫无容、一个叫无颜。
乍听见这名字,李萱狂飙汗,都说宁愿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她认为宁愿得罪小人也千万不能得罪周煜镛。
这是什么怪脾气啊,容貌平凡的叫沉鱼、落雁,娇俏可人的叫无容、无颜,他真的不是普通的幼稚。
对两人的安置,总管太监没有说话,想来是上面已经通过气,接下来,每隔几日便有新食材送进来,食材多了,她们一身好本领得到充分发挥,天天好吃好喝的变着花样,将李萱整个人养得丰润许多。
“公主,这鸡要怎么做?”
无容倒提着一只剖净、烫过血水的母鸡问。
“把方才泡过的糯米连同红枣、人参、枸杞塞进鸡肚子里,再加水放进陶瓮里闷煮。”
李萱一面飞刀快切着萝卜丝,一边回答。
“公主,还做醋溜鱼片吗?要不要换个口味?”
无颜问。
李萱停下刀,看一眼无颜手里的大肥鱼,想起周旭镛和周煜镛抢食的模样,不禁微哂,真不知是鱼好吃还是两兄弟不对盘?应该是……后者吧,煜镛和谁都不对盘,他既自傲又自卑,而周旭镛的卓越非凡恰恰是他眼中钉、肉中刺。
认真想想,两人的状况已经改善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杠上,但就算是她这个劳心劳力、天天为周煜镛准备吃食的人,他还不是照杠不误?套句周旭镛的话——周煜镛是天生的孤臣孽子,瞧谁都不顺眼。
“还是做醋溜鱼片吧。”
李萱决定后,无颜将鱼刮鳞去骨、断头切尾,三两下就把鱼给处理好,就待油锅烧热下去炸。
无容、无颜都是做菜的一流好手,问她们之前在哪个宫里做事,她们总笑而不答,直到让沉鱼缠得紧了,才透露些许。
她们并不是宫女,而是前御膳房王大人的女儿,两人打小看着爹爹掌杓,学得一身好本事,这样的人送到李萱跟前,简直是大材小用。
时间掐得很准,小半个时辰后,六菜一汤端上桌面,还没让落雁到前头喊人呢,周旭镛、周煜镛已经一前一后进入偏厅,无容、无颜飞快摆上碗筷便双双退下。
李萱看看周煜镛、再看看周旭镛,两人都没好脸色,唉,肯定又吵架了。
再好吃的饭菜,这样的气氛也会教人吃得胃疼。
于是她挑起话题,转头对周旭镛说道:“我这里不过三、两人吃饭,实在不需要用上无容、无颜这样的好手,要不要……”“就是,咱们已经习惯粗茶淡饭,这样天天大鱼大肉的,吃不惯。”
周煜镛听见李萱提两句,赶忙把话接下去。
其实,他更想对周旭镛说的是:把你的人、你的东西全带走,永平宫不需要施舍。
周旭镛的态度让周煜镛既迷糊又头疼,分明是他不要李萱的,为什么李萱进了永平宫后,他便殷勤起来?怪了,难不成是男人恶劣的天性使然,吃不着的比较甜,得不到的比较好?可……他不怕,是父皇把李萱送进永平宫来的,父皇心里肯定有了想法。
李萱觑一眼周煜镛,轻轻摇头,这家伙口气很不良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