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神婆没说的是她把自己那点多年积攒下来要养老的体己钱,也给赔上这间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么都没说,却红着眼眶拼命责怪自己无用,上不了台面的道行,护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拭泪。
这不是没办法吗?
若是说她这近十年的人生里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温暖的胳臂和借出温暖的怀抱,让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让她能哭,让她能笑,还会把饭桌上仅有的一块肉给夹到她的饭碗里,还说自己不爱吃。
这么难得的温暖,她舍不得把它毁了。
要是她的离开能还给神婆宁静,那么她孤独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一住进神婆的屋子,一开始无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时间开始鬼影幢幢,老是听到有人在走动或是说话的声响,她无感,看不到听不见,却苦了和她过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睁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无宁日的熬着,她看着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晕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她告诉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强忍着泪,也只能默许。
她独居的这些年,在三花神婆强力的护佑下,平安的过去了,那些个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见听不到,方圆几里人都知道神婆是个护雏的,谁敢动她捡回来的这个“小子”,她就跟谁没完。
自己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于是,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了。
无论《金刚经》还是门神都赶不走他,可阴曹还是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她选择漠视。
阴曹不知道这妖在几天后,发现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为和阴曹同居一室,无意中汲取她的生气,竟然渐渐恢复了一点实体的形态。
他惊喜。
在极度的不甘愿下,他低了头,向她索讨血液,用誓约的方式留了下来,成了她的守护灵,成了主仆关系。
要是有选择的余地,阴曹绝对不要这样的因缘,但是这只妖最可恶的是拿三花神婆来要胁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软肋,别人她可以不管不顾不在乎,神婆却是她唯一没有血缘的亲人,她在乎。
从立下誓约这天开始,她确切的知道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还很黑。
说也奇怪,因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脸色瞬间变得好看,五官也都显现出来了。
不得不说,他长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气,是她平生仅见的美男子,肤色有些苍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发柔软,凤眼淡漠,眉间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像墨般流动的直裾优雅无比的垂在脚边,整个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明明就是个黑雾构成的妖怪,非常的虚幻,却是如此真实的存在着,真实到她想质疑都很困难。
现实和虚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却是没能明白自己是怎么和一只觊觎她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说,从今日开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尽情使唤他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对他这个活了千余年的妖来说,就算立了血誓,谁是谁的还很难说,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妖的天性,不是吗?
也就是说,要他听话,还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总该让我知道怎么叫你。”
“我名为始。”
阴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紧,他居然这么坦然的说出来?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苍茫的眼神让她知道,对于一个翻不出什么大浪的人类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真名让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条,虽然诓这样的人类少女有点不道德,但道德是什么玩意,能吃吗?
她告诉自己不要动气。“我叫阴曹。”
“你取了一个黄泉地府才会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给的,我也不愿意。”她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很膈应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笔来提醒她的阴暗好吗!
不提这些,他弄出这么一扇云母琉璃玉屏风出来,要是让上门的人看到,她怎么解释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会在她的小屋子里?
她就算跳到黄河,有八张嘴也解释不了。
“能看见我的,只有与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见朕,可没这样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阴曹已经百分之两百的确定始能听得见她心里的话。
他还自称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额了。
难怪他从头到尾派头这么大,她到底给自己招来了什么?
“所以,别人也不会看见这么大一扇屏风摆在家里?”
屏风虽然只有一扇,却是用一块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来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没什么见识,也知道旷古绝今。
“是。”
“你为什么非得弄这么个碍眼的东西摆在屋里?”
这一扇屏风一放上,堂屋里根本就没了可以转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里头的桌椅全收起来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别处耍气派啊?任性的妖!
“屏风是我的栖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气巴拉的“妇人之见”,见她一脸茫然,他干脆化成黑雾,钻进屏风里。
阴曹凑近屏风一看,不自觉地张大了嘴,本来就大的眼珠几乎都快掉出来了。
屏风上雕刻着一座非常气派辽阔的园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极,宫殿巧妙的运用了玉料的俏色,宫墙之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各抱地势,长廊迂回,屋檐飞挑,亭台楼阁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几千座,长桥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让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为壮观。
最诡异的是随着她的走动,高数十仞的宫殿能分出远近似的,楼台还能表现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宫人、挥着拂尘的内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乐来,其余花鸟虫鱼,就连架上的葡萄都隐约可见,站在外头的她几乎可以想像鸟鸣鱼跃、花开锦绣和葡萄成熟散发出来的香气。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断地走来走去,看着因为光线变化,玉石呈现出不同的晕彩,反倒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
屏风里的始似乎是不耐烦了,传出缥缈虚幻的声音,“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悄然地,也不知哪来的一只纤细柔白小手撩开鲛人的丝绡帐幔,露出始那张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脸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极的斜卧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边有数十个宫娥侍候着,一旁桌上白玉玛瑙的水晶碟子里装的是方才让阴曹差点口水流满地的青紫两色大葡萄、两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龙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只摆得下一个箱笼和她睡觉的炕,挖出箱笼最底层的一块布料,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压箱底,也是她仅有的一块花布料,接着回到堂屋,把那碍眼的屏风盖了个密密实实。
眼不见为净,这任性又嚣张的家伙!
至于屏风里面,宛如末世降临般鸡猫子鬼叫地喊着天狗来了的声响,她掏掏耳朵,权当什么都没听到。
阴曹挨着板凳坐下来,这才察觉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盖。
一回来忙着应付那只妖,连酸痛都忘记了,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护膝,快要废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马让她痛到无法再忽视它们的存在。
摔盆的活儿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又哭又要跪着膝行,还要因应事主的要求,把所有来悼念的人都带入情境,钱比哭孝女还要难赚。
三花神婆看着她每回都肿得不像话的膝盖,对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场哭丧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亲爹似的,场面过得去就好了,她却觉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太偷工减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这行算是做出口碑来了,她经手的丧家没有不竖起拇指说她哭得好、哭得悲惨的,只是,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计可以入帐不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再来,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给的那一年十二两的银子大概也就没了,未来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这树城里,她的活儿也算独一分,毕竟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正经人家的男丁连沾手都不会,只有无赖混混看在价钱不低的分上,愿意接这种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无赖也不见得都能拉下这个脸,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穷途的了,才会来和她这假小子抢这碗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她都十四岁了,身子发育得一点也不好,以至于这碗饭还捧得起。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避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辈子都维持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老实说,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没规定一定要前凸后翘、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么在这段空窗期,找个短工来做做,也好过在家里蹲,她可是听了那些个去曾家帮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婶们说了,树城里来了个大京里泥瓦大匠,听说是要替即将致仕的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文大人盖一处园林,地段已经看好,在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但因为带来的人手不够,想在树城招收一批临时学徒。
一般的作坊学徒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到年终及节日时能发点红包意思意思,或是请吃一顿饭,所以大匠招人,还许了三十个铜板的工资,算是十分丰厚。
至于管不管吃住,并不在阴曹的考虑范围内,树城到烟花村也就十几里的路程,她当天来回绰绰有余。
那么自己够不够格?
咳,她的身板虽然单薄,看起来没有三两肉,但一些粗活儿可难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气,所以不去试一试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个铜板耶。
明早,她要早点进城,今天一定要养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赶路。
她一头倒下,却忽然想到什么,身子一个打挺,灵活的弯腰往炕的边角往下模去,熟门熟路的从墙壁的旮旯缝隙里掏出一个瓦罐,入手沉,看起来颇有分量——那是当然的,里面可是她这几年来一文一文攒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满,再过一阵子,她就能把钱存进钱庄。神婆那屋子太潮了,这几年真是累着了,一双老寒腿总喊着疼,自己这么努力,想的就是也许过两年能把神婆接过来养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间屋子给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睛看得见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际的陈旧小荷包,这是她十岁出来独立时神婆给的,她用了许多年,舍不得换下来。她把银钱全部倒出来,难得还有两颗四钱重的小银锞子,她留下五个铜板当午饭钱,其他的全部放进瓦罐里。
她嘴里总是喊着不要紧的膝盖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啧了声,想说只要睡着就会忘记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来咬牙给膝盖揉了两遍,最后擦掉从眼眶冒出来的眼泪,倒头就睡。
生活的残酷对她来说是日常。
这膝盖明天应该就会好了吧……
阴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间突然有股黑烟升腾而起,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五官也逐渐清晰,最后幻化出一个穿宽袖紧身绕襟深衣的男子来,黑色的直裾优雅的垂在脚边,始就这样用他白肤淡唇的脸看着连被子都没盖,甚至方才揉膝盖拉起的裤管也没放下来,就这样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块瘀紫黑青因为她的胡乱揉按已经散成更大一块,更惨不忍睹了。
这明天晨起应该会更痛了吧。
她,连疼痛也不会叫唤出来吗?
他这千余年来见过的人不知凡几,却没见过一个姑娘家对自己这么不看重,又那么的倔强。
但是这不代表他对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没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绝对不会妄动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