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守護神 第一章 與妖同住(2)
作者︰陳毓華

她知道,神婆沒說的是她把自己那點多年積攢下來要養老的體己錢,也給賠上這間泥茅房。

三花神婆嘴上什麼都沒說,卻紅著眼眶拼命責怪自己無用,上不了台面的道行,護不住她,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拭淚。

這不是沒辦法嗎?

若是說她這近十年的人生里有那麼一個人伸出溫暖的胳臂和借出溫暖的懷抱,讓她享受到有人疼惜的滋味,那只有三花神婆一人,讓她能哭,讓她能笑,還會把飯桌上僅有的一塊肉給夾到她的飯碗里,還說自己不愛吃。

這麼難得的溫暖,她舍不得把它毀了。

要是她的離開能還給神婆寧靜,那麼她孤獨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

她一住進神婆的屋子,一開始無事,但是用不了多久時間開始鬼影幢幢,老是听到有人在走動或是說話的聲響,她無感,看不到听不見,卻苦了和她過日子的神婆,神婆每天睜眼到天亮,就怕那些妖鬼精怪抓走她。

三花神婆居無寧日的熬著,她看著神婆以可怕的速度憔悴下去,甚至暈厥在路上,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所以,她告訴神婆她想搬出去自己住。

三花神婆再不舍,強忍著淚,也只能默許。

她獨居的這些年,在三花神婆強力的護佑下,平安的過去了,那些個神婆口中的鬼祟反正她看不見听不到,方圓幾里人都知道神婆是個護雛的,誰敢動她撿回來的這個「小子」,她就跟誰沒完。

自己也總是報喜不報憂,于是,日子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過來了。

無論《金剛經》還是門神都趕不走他,可陰曹還是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她選擇漠視。

陰曹不知道這妖在幾天後,發現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因為和陰曹同居一室,無意中汲取她的生氣,竟然漸漸恢復了一點實體的形態。

他驚喜。

在極度的不甘願下,他低了頭,向她索討血液,用誓約的方式留了下來,成了她的守護靈,成了主僕關系。

要是有選擇的余地,陰曹絕對不要這樣的因緣,但是這只妖最可惡的是拿三花神婆來要脅她,他知道神婆是她的軟肋,別人她可以不管不顧不在乎,神婆卻是她唯一沒有血緣的親人,她在乎。

從立下誓約這天開始,她確切的知道這只妖不只能看懂人心,心肝還很黑。

說也奇怪,因為她那一滴血,面貌模糊的他臉色瞬間變得好看,五官也都顯現出來了。

不得不說,他長得真是妖美又巍然大氣,是她平生僅見的美男子,膚色有些蒼白,但披泄到地上的黑發柔軟,鳳眼淡漠,眉間一抹倨傲,恍若能逆天,他身穿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像墨般流動的直裾優雅無比的垂在腳邊,整個人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

明明就是個黑霧構成的妖怪,非常的虛幻,卻是如此真實的存在著,真實到她想質疑都很困難。

現實和虛幻,模糊的交融成一片,人妖殊途,她卻是沒能明白自己是怎麼和一只覬覦她的生氣和血肉的妖成了「室友」。

「也就是說,從今日開始,你是我的了?」那就代表她能盡情使喚他了嗎?

他皺了皺眉頭,對他這個活了千余年的妖來說,就算立了血誓,誰是誰的還很難說,選擇性的忽略誓約是妖的天性,不是嗎?

也就是說,要他听話,還得看他的心情如何。

「你總該讓我知道怎麼叫你。」

「我名為始。」

陰曹迷惑的看了他一眼,他們這些妖魔鬼怪和那些神神叨叨的修道人不都把自己的真名看得死緊,他居然這麼坦然的說出來?

但是他那淡漠到近乎蒼茫的眼神讓她知道,對于一個翻不出什麼大浪的人類女子,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螻蟻那麼容易,真名讓她知道她又能拿他如何。

千年老妖,最是油條,雖然誆這樣的人類少女有點不道德,但道德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她告訴自己不要動氣。「我叫陰曹。」

「你取了一個黃泉地府才會有的名字。」

「名字是爹娘給的,我也不願意。」她對自己的名字已經很膈應了,他不用再添上一筆來提醒她的陰暗好嗎!

不提這些,他弄出這麼一扇雲母琉璃玉屏風出來,要是讓上門的人看到,她怎麼解釋這個價值連城的東西會在她的小屋子里?

她就算跳到黃河,有八張嘴也解釋不了。

「能看見我的,只有與我有血誓之人,其他人想見朕,可沒這樣子的福分。」他不屑道。

陰曹已經百分之兩百的確定始能听得見她心里的話。

他還自稱是朕,她怔住,忍不住扶額了。

難怪他從頭到尾派頭這麼大,她到底給自己招來了什麼?

「所以,別人也不會看見這麼大一扇屏風擺在家里?」

屏風雖然只有一扇,卻是用一塊完整的玉料去雕刻出來的,玉料之大,就算她沒什麼見識,也知道曠古絕今。

「是。」

「你為什麼非得弄這麼個礙眼的東西擺在屋里?」

這一扇屏風一放上,堂屋里根本就沒了可以轉身的地方,她大概得把屋里頭的桌椅全收起來才能走路了。

屋太小,供不起大佛啊。

他要不要去別處耍氣派啊?任性的妖!

「屏風是我的棲身之所。」始像是知道她小氣巴拉的「婦人之見」,見她一臉茫然,他干脆化成黑霧,鑽進屏風里。

陰曹湊近屏風一看,不自覺地張大了嘴,本來就大的眼珠幾乎都快掉出來了。

屏風上雕刻著一座非常氣派遼闊的園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極,宮殿巧妙的運用了玉料的俏色,宮牆之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各抱地勢,長廊迂回,屋檐飛挑,亭台樓閣蜿蜒密集,也不知道有幾千座,長橋像一道道彩虹,架在半空,讓人辨不清方向,景色蔚為壯觀。

最詭異的是隨著她的走動,高數十仞的宮殿能分出遠近似的,樓台還能表現出深邃之感,甚至那些摘花的宮人、揮著拂塵的內侍,也能看得出喜怒哀樂來,其余花鳥蟲魚,就連架上的葡萄都隱約可見,站在外頭的她幾乎可以想像鳥鳴魚躍、花開錦繡和葡萄成熟散發出來的香氣。

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不斷地走來走去,看著因為光線變化,玉石呈現出不同的暈彩,反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里了。

屏風里的始似乎是不耐煩了,傳出縹緲虛幻的聲音,「你的重點到底在哪里?」

悄然地,也不知哪來的一只縴細柔白小手撩開鮫人的絲綃帳幔,露出始那張暴躁易怒又俊美到天怒人怨的臉和那身玄色衣料。

他舒服至極的斜臥在水榭中央的躺椅上,身邊有數十個宮娥侍候著,一旁桌上白玉瑪瑙的水晶碟子里裝的是方才讓陰曹差點口水流滿地的青紫兩色大葡萄、兩樽月光石雕成的酒瓶,他手上拿的是白玉九龍杯。

很好,好到不行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到自己只擺得下一個箱籠和她睡覺的炕,挖出箱籠最底層的一塊布料,這是三花神婆送她的壓箱底,也是她僅有的一塊花布料,接著回到堂屋,把那礙眼的屏風蓋了個密密實實。

眼不見為淨,這任性又囂張的家伙!

至于屏風里面,宛如末世降臨般雞貓子鬼叫地喊著天狗來了的聲響,她掏掏耳朵,權當什麼都沒听到。

陰曹挨著板凳坐下來,這才察覺到酸疼不已的腰和膝蓋。

一回來忙著應付那只妖,連酸痛都忘記了,這一回神,才想到自己就算戴了厚厚的護膝,快要廢了的腰和肯定又紫又瘀的膝立馬讓她痛到無法再忽視它們的存在。

摔盆的活兒真不是人人干得來的,又哭又要跪著膝行,還要因應事主的要求,把所有來悼念的人都帶入情境,錢比哭孝女還要難賺。

三花神婆看著她每回都腫得不像話的膝蓋,對她又碎碎念了一通,要她不用每場哭喪都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死了親爹似的,場面過得去就好了,她卻覺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銀子,太偷工減料,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在這行算是做出口碑來了,她經手的喪家沒有不豎起拇指說她哭得好、哭得悲慘的,只是,這死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就算每趟活計可以入帳不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再來,翻了年她就及笄了,阿爹給的那一年十二兩的銀子大概也就沒了,未來都得靠她自己。

目前在這樹城里,她的活兒也算獨一分,畢竟打幡是件有損尊嚴的事,正經人家的男丁連沾手都不會,只有無賴混混看在價錢不低的分上,願意接這種差事。

但是就算痞子無賴也不見得都能拉下這個臉,除非如她一般,真的混不下去,末路窮途的了,才會來和她這假小子搶這碗飯。

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她都十四歲了,身子發育得一點也不好,以至于這碗飯還捧得起。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避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就算一輩子都維持這種不男不女的樣子,老實說,她也不是很在乎,律法上也沒規定一定要前凸後翹、身材婀娜才叫女子。

既然死人不是天天都有,那麼在這段空窗期,找個短工來做做,也好過在家里蹲,她可是听了那些個去曾家幫忙的三姑六婆九姨嬸們說了,樹城里來了個大京里泥瓦大匠,听說是要替即將致仕的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的文大人蓋一處園林,地段已經看好,在城中最繁華的所在,但因為帶來的人手不夠,想在樹城招收一批臨時學徒。

一般的作坊學徒是沒有工資的,只有到年終及節日時能發點紅包意思意思,或是請吃一頓飯,所以大匠招人,還許了三十個銅板的工資,算是十分豐厚。

至于管不管吃住,並不在陰曹的考慮範圍內,樹城到煙花村也就十幾里的路程,她當天來回綽綽有余。

那麼自己夠不夠格?

咳,她的身板雖然單薄,看起來沒有三兩肉,但一些粗活兒可難不倒她,也算有一把力氣,所以不去試一試怎知道行不?

那是三十個銅板耶。

明早,她要早點進城,今天一定要養足精神,明天一早才好趕路。

她一頭倒下,卻忽然想到什麼,身子一個打挺,靈活的彎腰往炕的邊角往下模去,熟門熟路的從牆壁的旮旯縫隙里掏出一個瓦罐,入手沉,看起來頗有分量——那是當然的,里面可是她這幾年來一文一文攢下的身家。

瓦罐已有八分滿,再過一陣子,她就能把錢存進錢莊。神婆那屋子太潮了,這幾年真是累著了,一雙老寒腿總喊著疼,自己這麼努力,想的就是也許過兩年能把神婆接過來養老,就算不能住一起,她另外起一間屋子給神婆住,就住她隔壁,眼楮看得見她的地方,也是好的。

解下腰際的陳舊小荷包,這是她十歲出來獨立時神婆給的,她用了許多年,舍不得換下來。她把銀錢全部倒出來,難得還有兩顆四錢重的小銀錁子,她留下五個銅板當午飯錢,其他的全部放進瓦罐里。

她嘴里總是喊著不要緊的膝蓋又隱隱作痛起來,她嘖了聲,想說只要睡著就會忘記疼痛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狠下心來咬牙給膝蓋揉了兩遍,最後擦掉從眼眶冒出來的眼淚,倒頭就睡。

生活的殘酷對她來說是日常。

這膝蓋明天應該就會好了吧……

陰曹不知道她一入睡,四壁皆空的房間突然有股黑煙升騰而起,慢慢凝聚成一個人形,五官也逐漸清晰,最後幻化出一個穿寬袖緊身繞襟深衣的男子來,黑色的直裾優雅的垂在腳邊,始就這樣用他白膚淡唇的臉看著連被子都沒蓋,甚至方才揉膝蓋拉起的褲管也沒放下來,就這樣大剌剌呼呼大睡的姑娘。

那塊瘀紫黑青因為她的胡亂揉按已經散成更大一塊,更慘不忍睹了。

這明天晨起應該會更痛了吧。

她,連疼痛也不會叫喚出來嗎?

他這千余年來見過的人不知凡幾,卻沒見過一個姑娘家對自己這麼不看重,又那麼的倔強。

但是這不代表他對她有任何的心慈,在沒有她的命令下,他是絕對不會妄動的,且就算得了她的命令,他也要看看自己心情好不好。

所以,他很心安理得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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