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童试发榜的日子。
前一晚,关宥慈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安心入睡。
弟弟在考前生了场病,进考场前头还昏昏沉沉的,硬是灌下一副药,走路还打着摆子,考完后,弟弟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相当沮丧。
她虽然嘴上安慰“不打紧,你还小,明年再来也没关系”,但心里仍然盼着他能考出好成绩。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刚亮,关宥慈便急急忙忙起身,想要出门看榜单,没想到来到门口就发现侯一灿已经套好马车等着了。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那颗造反的心瞬间被平定,谁说他不能当大将军?他和侯一钧的差别在于,侯一钧打人,而他攻心。
侯一灿知道她心急,难得没有逗弄她几句,牵着人上了马车后便出发了。
必宥慈频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榜单尚未贴出来,榜单前已是万头攒动。
这是好事,代表大周朝学风盛,这点,让歌功颂德的文官有马屁可以拍。
昨天侯一灿进宫,他就知道皇上肯定要问那件事。
有那么容易吗?人海茫茫,又失联多年的人,这里又没有网络或影片,可以放上网肉搜,更离谱的是,他手上的线索只有一张皇上小老婆的画像。
要是光凭这点就能找到人,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
皇上还不要脸地说——“那孩子肖母,定是俊美人物。”
炳哈哈!皇后、皇贵妃、后宫三千女子,哪个不是极品?随便抓几个出来,都可以在演艺圈称霸,更何况谁说儿子一定像妈?要不然大皇子、二皇子怎么会长成那副德性?
除了这件事,皇上还很闲,居然关心起他和大哥的终身大事。
莫非皇帝这行做得太久,想换跑道当媒婆?还是自家女儿滞销,非得强迫熟人帮忙消费?
娶公主?哈嘿,白痴才会做的行为,更何况皇帝的家教实在不怎样,儿子蠢、女儿笨,还一个个自以为高人一等。
知道他用多少口水才劝得皇上打消念头吗?
他说:
第一,大哥一年到头至少十个月在北疆,而他,天涯海角到处替皇上搞定“小事情”,身为父亲,怎舍得女儿长夜漫漫寂寞冷清?
第二,公主是娇养大的,而将军府家的女人得够强悍,要不,当了寡妇,怎能撑起门庭?
第三,公主总有比较喜欢的哥哥,枕头风一吹……皇帝老大,你这是要让侯家提早站队?
真正说服皇上的是最后一点,皇上才三十多岁,风华正盛,说不准还能再生七、八个皇子,呃,前提是没有皇后、皇贵妃作梗的情况下,在这个时机点,夺嫡争位这类的事,光想都让人伤心。
于是皇帝草草结语,“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别人家的姑娘,镇国公夫人都快为你们兄弟操碎了心。”
谈完私事提公事,皇帝问他治水、治贪官、税赋改革。
他傻了吗?这年头,聪明的会过劳,有那种闲情逸致,他宁可拿来风花雪月。
所以皇帝问“你说,这堤防年年盖,却年年崩,是怎么回事?”
人心贪咩!可他才不接话,他要是接了,皇上肯定要他去抓几只蠹虫回来砍脖子,就算治不了根,能吓吓后面那群猴也好。
于是他很有智慧地回道:“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问:“为什么北方山林茂盛,出产颇丰,百姓会如此贫苦?”
啊就朝廷重农抑商,货不畅流咩,这不是三年两年能改滴。
所以他还是很有智慧地回道:“皇上免忧,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
皇帝又问:“你说说,为何一个扬州知府的缺,各方人马都抢着要?”
啊不然勒?肥缺不抢,抢瘦缺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还不认真贪、尽情挖,否则生命前半段受的苦,辜白搭?
他继续发展自己的智慧回道:“这是生命在自己找出口的过程。”
他的敷衍惹毛了皇帝,笔一丢,怒道:“去去去,跟你大哥去北疆历练,别成天待在京里,熬出一副懒骨头,让人看着碍眼。”
他痞笑着道:“我去了北疆,谁让皇上丢毛笔?”
可是这么一来一往,他也从大老板的话里嗅出他又要让大哥回北疆了,唉……娘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又要抹眼泪鼻涕。
实话说,在古代嫁给将军头子不是件好事,人家老公出门,怕的是回家时带着新二女乃,但大将军出门,却得担心回家时带着棺材。
他娘比起别的将军夫人更倒霉,老公、儿子走同业同行,别人拜观音求平安,她得求阎王手下留情,地狱缺人才时,能不能给她留一个。
因此老爹气他不承父志,一见面就骂他孽子,但娘却疼死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幸好他是有理想、有志向的穿越人,否则肯定会被宠成一个贾宝玉。
微微一笑,突地,那个男人的面容窜进侯一灿的脑海中。
昨天,他又在御书房遇见那个叫阿睿的年轻男人,他确定对方并非官身,不是皇上的远房亲戚,可是这样的他,面对皇上的态度不卑不亢,说起话来像在聊家常。
他自己是穿越人士,不把皇权看在眼里,理所当然,可是那个阿睿呢?难道也来自二十一世纪?
必宥慈再次拉开车帘子,满心的迫不及待。
侯一灿的手往前伸,模模她的头。
她习惯了,懒得躲,既然他的喜好改不了,她只好提升自己的容忍度,谁让他是主子爷,她是小奴婢,除了认命还是得认命。
“别老皱眉头,老得快。”
“像爷这样,老吊着一张笑脸,就能永保青春?”关宥慈反问。
“至少人缘好啊!”瞧,上上下下谁不把他捧得高高的?除了喜欢把孽子当作他的昵称的老爹之外,光用一张笑就换得人心无数,太划算。
“我的人缘也不差,袁尚书家的姑娘可喜欢我了。”
这倒是大实话,有不少女客是奔着她去的,看着节节高涨的业绩,他认为有必要开一家只供女客上门的书铺子。
“你的第二本书已经完成,自己觉得满意吗?”
必宥慈想了想,回道:“下一本我会写得更好。”
不错啊,有志气!侯一灿的眼底闪过赞赏。“我想问,为什么书里的寡妇不能再嫁?”
“世人皆重贞节……”
“别跟我谈忠孝节义,如果读者想看那些,直接买一本《烈妇传》回去就好了。你笔下的李华娘,未成亲先守寡,如果我是读者,与其看她如何辛苦照顾小泵、小叔长大,成全小泵和成君平的爱情,我更希望能够看到李华娘独立自强,从一个只能做女红的寡妇变成绣娘,开绣庄,成全小泵的同时也成全自己。”
见自己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缓和了她等待的紧张焦虑,他微微勾起唇。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你只想写身边随时会发生的事,读者为什么要看你的书
“找几个三姑六婆,在耳边说说左右街坊的闲事就成了。”
必宥慈认真思考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反问道:“读者想要看什么?”
“看书和旅游一样,都是人们在有余裕时,想接触更多新鲜的、有趣的、不曾见识过的事物,或许娱乐、或许充实自己,如果你的故事一成不变,都是一男一女经历偶遇、相处、心悦、结成连理……也许你细腻的文笔、对女性心思深刻的描述可以短暂吸引读者,但长久下来,会让读者厌腻。”
她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点点头。
“我说过的几个故事,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
“乌盆记。”
“你相信一个乌盆会说话,为自己喊冤吗?”见她摇头,他又问“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哪一个?”
“聂小倩。”
侯一灿不禁莞尔,不管什么时代的女人,对爱情都情有独钟。
他跟她讲了很多鬼故事,喜欢她又害怕又想听的可爱模样,更喜欢把她拽进怀里,拍胸保证,“甭怕,爷的阳气足,有爷在,妖魔鬼怪不敢来。”
他喜欢罩着她的感觉。
“人鬼相恋,你见过吗?”
“没。”
爷说的对,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却在她脑海里盘盘旋旋若干日,若她的书也能带给读者这种感受,一定会更受喜爱吧?
初见侯一灿,觉得他是个长得有模有样的纨裤?,他买下她的铺子时,她觉得他是个有钱的纨裤;他向他们姊弟伸出援手时,她觉得他是个好心的纨裤。
无论如何,在她心底,他始终是个纨裤,即使备受信赖。
进京后,知道他不依赖家世,独自建立庞大商队,成为大周朝数一数二的皇商,这份能耐,天下有谁比得上?
她无法不崇拜他,不管是他的学识、阅历或见解,都非凡人能及,于是她越来渴望接近他、学习他,希望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物。
“想要写出一部好作品,努力之外,你需要更多的想象力。”
“好。”
她一脸受教的态度,让他很得意。
这时,安溪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禀主子爷,关大少爷、二少爷都榜上有名,大少爷考中案首,二少爷考了第七十八名。”
都中了!必宥慈一喜,猛然拉开车帘,发现大哥和弟弟就在外头,扬眉冲着她笑,她急忙跳下车,差点儿扭了脚,幸好侯一灿实时扶她一把。
“大哥、善善,你们都考中了!”她跑上前,抓住两人的衣袖。
“意料之中,不是说了别担心的吗?干么跑来这里?”关宥默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姊,对不住,我考得不好。”关宥善挠挠头,面上有些羞赧。
“有什么关系?能取得乡试的资格才是重点。”关宥慈望向关宥默,这个哥哥真是认对了,他总是不断带来新惊喜。“大哥,你真厉害!”
必宥默被夸得害羞,模模关宥善的头说:“这次不是善善的错,是大哥疏忽了,往后每天早起一个时辰,和大哥一起练武。”
他看着两人,心想着,人的际遇很奇妙,那年他怨慰愤恨,他不想承担恩仇,不想回到京城,他甚至想,死了就好,可是他被夫人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有一度他甚至怨恨夫人为什么不让自己死去?
可是他充满抱怨的眼神没把夫人吓走,反倒换来夫人更多的温柔,夫人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以为自己是天地间最不幸的人吗?不是的,每个人有各自的不幸,只看你愿意用什么态度承受。”
那天下午,为了激起他的求生意志,夫人说出自己的际遇,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却抓住每一个可以活下去的机会,带着子女企图闯出一片天。
她说服了他!
夫人没拿他当下人,也没想过收留他会带来什么灾祸,只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
夫人病重之际,把一双儿女托给他。
从小,他在孤独中成长,没有兄弟姊妹,只有被迫学习,他恨过外祖父,恨过师父,直到无止无尽的追杀,让他从北躲到南,从西避到东时,他终于明白,若是没有这身本事,自己早已走入黄泉,外祖父和师父才是他最该感激的人。
扶棺回京的那一天,看着高耸的城门,命运再度把他带回这里,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该面对的,无法逃离,所以这次,他会做足准备。
“我会跟着大哥好好练武。”关宥善点头,这次他吃亏在身子骨太弱。
必宥慈笑望着两兄弟,他们的第一步跨出去了,接下来一定会走得更稳,她也要加倍努力。
“大哥、善善,跟我们一同回去吧。”
“回同文斋,让孙婶给你们做一桌好菜庆祝。”侯一灿顺着她的话道。
必宥善回道:“今天不行,柳夫子让我们早点回书院。”
必宥默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轻拍她的肩膀说道:“这两天柳夫子要带我们去拜访几位大儒,等忙过这阵子,我和善善请一天假,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娘?”
扮总是想得仔细,关宥慈拉起笑容,“好。”
目送两人离去,她握紧拳头,想振奋什么似的,一转头,就发现侯一灿正盯着自己,她一笑,松开拳头。“大哥和善善这么能耐,我也得努力,我要赚很多钱让他们心无旁骛的念书,我要为关家立起门户,我要让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是欺负不得的!”
他面上在笑,心却隐隐抽疼着,她那副小小的肩膀,到底想承担多少责任?他模模她的头,低声道
“你已经够努力了。”
他靠得她很近,近到气息喷吐在她脸上,些微的温热红了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很温柔,他的表情很温柔,温柔得把她硬硬的心肠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