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杏白色的床帐,兰郁华依旧身处在她未出嫁前的闺房里,而这已是她入梦后的第六天,过了整整五天五夜后的第六天,而过去的五天中,她所遇见大大小小的人事物,没有一件感觉是虚幻的,每一件感觉都是那么的真实,记忆也是那么的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模糊。
这真的是一场梦吗?兰郁华开始感觉到怀疑。
可是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又是什么?是真实吗?如果眼前的一切是真实,那么她过去所经历嫁人、生子那漫长的十数年又是什么?难道那一切才是梦吗?一场恶梦。
躺在床上,兰郁华呆若木鸡的看着眼前杏白色的床帐,脑袋有些迷茫,有些紊乱。
她回想着入梦前的事,感觉仍是那么的历历在目,痛彻心扉。那一切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她的亲生儿子不亲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希望她去死,明明知道她是被那些姨娘们联合陷害的,却宁愿帮那些姨娘们撒谎也不愿帮她说句公道话,甚至连她病危时心心念念的想见他一面还得三催四请,好不容易将他盼来了,得到的却是他冷漠无情又不耐烦的一句话。
他说:“你怎么还没死?”
她当场便呕了一口血,只见眉头轻蹙的儿子脸上没有一丝关心或担心,有的只是嫌恶。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娘?”她痛心疾首,嗄哑的问已经年满七岁的儿子。七岁已经不小了,不可能不懂事,她是他的亲娘啊。
“你不知廉耻的让爹和席家蒙羞,也让我蒙羞。”儿子说,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对她充满了恨意。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你祖母吗?”她惨笑的问道,感觉又有一股血腥的热流冲至喉间,让她勉强咽下才没呕出来。
“祖母和爹都这么说。”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希望娘死吗?”她问。
“你死了表姨就可以做我娘了。我要表姨做我娘,不要你做我娘。”
一股又凶又猛的热流从喉咙底部冲了上来,她来不及阻止,只能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血依然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把他带走,带下去。”她捣着嘴,挥着手对身边的丫鬟说,然后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目不转睛的看着让她过去忍辱负重也想活下去的儿子,她唯一的希望逐渐的远离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后,她闭上眼睛,整个人倏然被黑暗吞没。
在她进入这个梦境之前,她隐约还有一点意识,记得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感觉有人将她扶起,灌了她几次又苦又涩的药,所以在她睁开眼看见过去时,她才会本能的以为自己在作梦。
但是现在认真回想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已经死了,毕竟那时的她原本就已病入膏肓,再加上呕血与失去求生意志,死亡似乎是她唯一归宿。
身死魂灭,本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是她的魂魄却不知为何回到她十四岁这一年,回到最令她悔不当初的那段时间,让她有机会再重新活过一次,会是这样吗?
兰郁华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么的不可思议与匪夷所思,但是除此之外根本无法解释她现在的情况。
这不是一场梦,因为没有一场梦能做上五天五夜不醒,还能让梦境中的一切有如身历其境般真实,每一刻、每一个瞬间,每个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那么的深刻而鲜明。
这不是一场梦,绝对不是。兰郁华告诉自己,并为此而热泪盈眶。
她不知道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与想法究竟是对是错,她只知道自己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可以不再继续生活在无尽的后悔与自责中,却连一丝挽救或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她现在所拥有的生命到底是重生而来,又或是梦境所给予的她都不在乎,只要能让她不再后悔与痛苦,有机会补偿她的罪过那就够了。
她蓦然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拨开帐帘,扬声问道:“有人在外面吗?”
她感觉此刻的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希望与活力。
“小姐,您醒了?奴婢服侍您梳洗。”一个穿着二等丫鬟衣裳的婢女捧着她梳洗的用品走进来,微笑的对她说。
“彩袖呢?”她疑惑的问道。过去五天她每回醒来,出声招唤时,那丫头总会出现在她面前,怎么今天早上却不见人影?
“彩袖姊姊被夫人唤去尚未回来。”二等丫鬟恭敬的答道。
原来是被娘叫走了,难怪没守在她身边。兰郁华恍然大悟。
“帮我梳洗下,我要去向娘请安。”她吩咐道,一边心想着不知道娘找彩袖做什么?希望不是有什么事要将那丫头从她身边调走。
对于彩袖那丫头,经过过去这五天的相处她可是中意得很,不仅手脚利落、进退有度,还很聪明,办事牢靠,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刻的她身边正缺这种人才。
至于忠心,那不是一蹴可几的,需要慢慢培养,而这对有过一次看尽人生百态经历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忽然之间,兰郁华不由自主的呆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此刻的她外在明明还是个未及笄、未出嫁的小泵娘,但内在却是个三十岁,早已因看尽人性丑恶与世态炎凉而心如槁木死灰的妇人。
这种感觉说真的很奇怪,但她却不得不为此感谢上苍让她保有曾经历过的所有记忆,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现今的她最该做的就是做一个善解人意、懂事体贴的女儿,让爹娘从此不再为她心烦与忧心。
梳好妆,她带了个丫鬟动身前往爹娘院落,途中却遇见了返回的彩袖。
“小姐,您这么早是要去哪儿?”彩袖上前向她福了福身后,疑惑的问道。
“去亭兰院陪母亲用早膳。”
“奴婢正巧刚从亭兰院回来,夫人已用完早膳了,小姐要不要明日再去陪夫人用早膳,今日先回庭芳院用早膳?”
彩袖努力表现正常的微笑道,但依旧让兰郁华看出她在听见她说的话后,瞬间僵直的反应。
兰郁华没拆穿她,只是摇头道:“没关系,我先去向母亲问安,再回来用早膳。”然后继续举步往前走。
彩袖无奈,只得赶紧追上前,开口唤住小姐老实道:“小姐,夫人让您今天一天都待在庭芳院里,别离开庭芳院。”
“理由?”兰郁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彩袖看向一旁的二等丫鬟竹墨,竹墨立即向她告退一声,先行退下,兰郁华这才发现彩袖在她院里奴婢地位中的与众不同。不过她倒是不会因此就怀疑彩袖,因为她是母亲在她出事之后特地调派到她身边服侍的人,而母亲是绝对不会害她的。
竹墨离开后,彩袖苦笑着开口道:“小姐,其实夫人是要奴婢别让您知道这件事的。”
饼去五天不仅兰郁华在暗中观察她的大丫鬟彩袖,彩袖也一样一直在观察她这个主子。她总觉得投池自尽被救回来的小姐似乎在一夕之间长大了,不仅变得成熟懂事,懂得体恤他人,以往的天真浪漫与骄纵任性也不复见,感觉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她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观察着,直到小姐做出对李家和张家的指示与处理,并且确实贯彻始终之后,她这才确信小姐是真的变了。
也因此,她在服侍小姐的态度与方式上也有了改变,不再以明哲保身为出发点,而是真心真意视小姐为主子,尽心尽力的为小姐做事,毕竟她的未来可是掌握在小姐手上。以前的小姐她不敢期待,现今的小姐却让她充满希望。
“说吧,母亲若是怪罪,责任我来扛。”兰郁华平静道。
“奴婢先谢过小姐了。”彩袖先福身道谢,然后才低声对小姐吐露道:“夫人不让小姐离开庭芳院的原因是,席家大少爷昨天突然送来拜帖,说今天会前来拜访。”
兰郁华轻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道:“席世勋吗?他来做什么?”
彩袖认真的注意着小姐的反应,正如她所猜想的,小姐并未露出任何激动或欣喜的神情,有的只是疑惑不解以及——嫌恶?
彩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总之,她猜想的没错,小姐是真的想开了,不是在故做姿态强颜欢笑,是真的放下对席家大少爷的感情与执着了,真好。
“奴婢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绝对与小姐的婚约有关。”彩袖开口答道,一边上前扶着小姐朝不远处的方亭走去。
方亭那里除了有石凳可让小姐坐下来歇脚外,四周宽敞无处可藏人,完全可防止隔墙有耳。
“我和席世勋的婚约不是已经取消了?”兰郁华蹙眉道。
“小姐不知道吗?”彩袖有些讶然。
“知道什么?”
“老爷和夫人尚未点头同意与席家退亲啊。”
“什么?!”兰郁华倏然停下脚步,惊愕的叫道,脸色更因震惊而变得苍白。
“这怎么可能?娘不可能不顾我的意愿,我要去找娘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迅速转身要走,却让彩袖给拦了下来。
“小姐,您先别急,听奴婢把话说完。”彩袖赶紧说。“老爷夫人不是不想退婚,而是想趁机给席家一点教训,这才晚些点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郁华冷静下来开口问道。
“这是奴婢猜想的,不知对不对。”彩袖本能的先为自己留个后路,她是真的怕死。
“没关系,你说。”兰郁华点头道。
“小姐,咱们到前面的方亭坐下来说可好?”彩袖伸手指着前方不远的方亭问道。
兰郁华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立即朝方亭走去。
来到方亭,彩袖扶小姐坐下,自己也得了小姐的赐坐而坐下来之后,她才将自己的观察与想法说给小姐听。
她先向小姐说明京城中关于兰席两家婚事众说纷耘的情况,当然是用含蓄的说法,目的只是让小姐知道一切谣言的始作俑者是席家,而席家的目的只是想逼兰家,逼老爷夫人在情况恶化前不得不认栽,承认退婚之事。
“席家人真的很卑鄙。”彩袖忍不住怒不可遏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刚说爹娘想给席家教训是怎么一回事?”兰郁华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关于席家的司马昭之心她上辈子已经历过,没什么好惊讶的,她比较好奇的是爹娘想做什么。
老实说,这一刻她真的觉得很羞愧,身为女儿的她竟不如一个奴婢对自个儿爹娘的了解,她真是愧为兰家女儿,愧对爹娘啊。
“奴婢猜想,老爷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彩袖说。
“什么意思?”兰郁华不解。
“简单说,席家应是看准老爷夫人疼爱小姐,不忍小姐声名再次受损,定会在谣言扩大到一定程度前不得不认了两家已退婚之事来消弭谣言。可现今情况正好相反,想退婚的是咱们,急不可耐的是席家,当谣言扩大到一定程度而始终没有新的进展时,它将会反过来被质疑,到时候情势会趋向何方可就不是席家能控制得了的了。所以奴婢在猜想,老爷应该是在等席家自食恶果之后,再松口同意退婚之事。”
彩袖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让兰郁华听得双眼发亮,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彩袖,你好聪明。”
“奴婢只是胡乱猜测,不确定真假。”彩袖赶紧说道。
“你识字,上过学堂对吗?”兰郁华突然对这丫鬟充满了好奇心。
“奴婢的确识字,却没上过学堂。”彩袖摇头道。
“那是谁教你读书识字的?”
“奴婢的父亲是位夫子,读书写字都是父亲教的。”
“那你怎会落到卖身为奴?”兰郁华讶异极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丫鬟竟会是个夫子之女。
“小时候家乡遇水患又遭逢疫病袭村,奴婢在父亲病死又无家可归的情况下,只有选择卖身为奴才能活命。”彩袖苦笑的答道。
“那时你几岁?”
“七岁。”
兰郁华微张着嘴巴,顿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七岁。她想到了她的儿子,同样是七岁的年纪,一个是孤苦伶仃,为活下去而自愿卖身为奴的小女孩,一个则是养尊处优,不解世事,错把仇人当亲人,把亲人当仇人的小男孩。同样都是七岁的孩子,怎会差别如此之大?如此的令她感到悲伤难过?
一种怜惜的感触在她心底泛开,她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彩袖,你想赎身恢复自由吗?”
“想。”彩袖毫不犹豫的点头答道。她作梦都在想。
“好,晚点我会跟母亲要来你的卖身契,我放你自由。”兰郁华毅然点头道。
彩袖瞬间整个人都惊呆了,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姐,结巴的问道:“小、小姐,为、为什么?”
“以你的聪明才智和出身根本就不应该做奴才。”兰郁华认真的看着她说,似乎看见一个瘦弱的七岁小女孩脸上挂着不似她年纪该有的认命神情,带着沉重步伐走向牙婆的模样。“重获自由后,你要忘了自己曾为奴为婢的事,好好的过生活。”
彩袖终于遏制不住的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已。她边拭泪边对小姐摇头道:“奴婢谢谢小姐,有小姐这几句话就够了。奴婢愿意一辈子待在小姐身边,为奴为婢的服侍小姐一辈子。”
“你不是想赎身?”兰郁华被她的反复搞晕了。
“奴婢想,但更想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彩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苦涩的扯唇微笑了一下,道:“奴婢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离开这里根本无处可去,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还不如留下来。虽身为奴婢,但在这儿有吃有住还有俸可领,比在外头无家可归得挨饿受冻、餐风宿露好。”
兰郁华轻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你想清楚便行。不过哪天你若改变主意想赎身再跟我说,我说会放你自由的承诺不会改变。”
彩袖闻言顿时激动不已的立即起身,双膝跪地的朝小姐磕头谢恩,同时表忠心。“奴婢叩谢小姐大恩,今后奴婢必当尽心尽力服侍小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刻起,兰郁华拥有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心月复,一个在今后人生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