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妻入寒門 第2章(2)
作者︰金萱

睜開眼楮,眼前依舊是杏白色的床帳,蘭郁華依舊身處在她未出嫁前的閨房里,而這已是她入夢後的第六天,過了整整五天五夜後的第六天,而過去的五天中,她所遇見大大小小的人事物,沒有一件感覺是虛幻的,每一件感覺都是那麼的真實,記憶也是那麼的清清楚楚,一點都不模糊。

這真的是一場夢嗎?蘭郁華開始感覺到懷疑。

可是如果這不是一場夢,那又是什麼?是真實嗎?如果眼前的一切是真實,那麼她過去所經歷嫁人、生子那漫長的十數年又是什麼?難道那一切才是夢嗎?一場惡夢。

躺在床上,蘭郁華呆若木雞的看著眼前杏白色的床帳,腦袋有些迷茫,有些紊亂。

她回想著入夢前的事,感覺仍是那麼的歷歷在目,痛徹心扉。那一切怎麼可能會是夢呢?

她的親生兒子不親她也就罷了,竟然還當她是眼中釘肉中刺,希望她去死,明明知道她是被那些姨娘們聯合陷害的,卻寧願幫那些姨娘們撒謊也不願幫她說句公道話,甚至連她病危時心心念念的想見他一面還得三催四請,好不容易將他盼來了,得到的卻是他冷漠無情又不耐煩的一句話。

他說︰「你怎麼還沒死?」

她當場便嘔了一口血,只見眉頭輕蹙的兒子臉上沒有一絲關心或擔心,有的只是嫌惡。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娘?」她痛心疾首,嗄啞的問已經年滿七歲的兒子。七歲已經不小了,不可能不懂事,她是他的親娘啊。

「你不知廉恥的讓爹和席家蒙羞,也讓我蒙羞。」兒子說,不管是語氣還是眼神都對她充滿了恨意。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你祖母嗎?」她慘笑的問道,感覺又有一股血腥的熱流沖至喉間,讓她勉強咽下才沒嘔出來。

「祖母和爹都這麼說。」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希望娘死嗎?」她問。

「你死了表姨就可以做我娘了。我要表姨做我娘,不要你做我娘。」

一股又凶又猛的熱流從喉嚨底部沖了上來,她來不及阻止,只能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血依然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把他帶走,帶下去。」她搗著嘴,揮著手對身邊的丫鬟說,然後用著最後一絲力氣目不轉楮的看著讓她過去忍辱負重也想活下去的兒子,她唯一的希望逐漸的遠離她,直到再也看不見後,她閉上眼楮,整個人倏然被黑暗吞沒。

在她進入這個夢境之前,她隱約還有一點意識,記得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話,感覺有人將她扶起,灌了她幾次又苦又澀的藥,所以在她睜開眼看見過去時,她才會本能的以為自己在作夢。

但是現在認真回想起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已經死了,畢竟那時的她原本就已病入膏肓,再加上嘔血與失去求生意志,死亡似乎是她唯一歸宿。

身死魂滅,本應該是這樣才對,但是她的魂魄卻不知為何回到她十四歲這一年,回到最令她悔不當初的那段時間,讓她有機會再重新活過一次,會是這樣嗎?

蘭郁華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有多麼的不可思議與匪夷所思,但是除此之外根本無法解釋她現在的情況。

這不是一場夢,因為沒有一場夢能做上五天五夜不醒,還能讓夢境中的一切有如身歷其境般真實,每一刻、每一個瞬間,每個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那麼的深刻而鮮明。

這不是一場夢,絕對不是。蘭郁華告訴自己,並為此而熱淚盈眶。

她不知道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測與想法究竟是對是錯,她只知道自己有了改變一切的機會,可以不再繼續生活在無盡的後悔與自責中,卻連一絲挽救或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至于她現在所擁有的生命到底是重生而來,又或是夢境所給予的她都不在乎,只要能讓她不再後悔與痛苦,有機會補償她的罪過那就夠了。

她驀然深吸了一口氣,翻身坐起,撥開帳簾,揚聲問道︰「有人在外面嗎?」

她感覺此刻的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希望與活力。

「小姐,您醒了?奴婢服侍您梳洗。」一個穿著二等丫鬟衣裳的婢女捧著她梳洗的用品走進來,微笑的對她說。

「彩袖呢?」她疑惑的問道。過去五天她每回醒來,出聲招喚時,那丫頭總會出現在她面前,怎麼今天早上卻不見人影?

「彩袖姊姊被夫人喚去尚未回來。」二等丫鬟恭敬的答道。

原來是被娘叫走了,難怪沒守在她身邊。蘭郁華恍然大悟。

「幫我梳洗下,我要去向娘請安。」她吩咐道,一邊心想著不知道娘找彩袖做什麼?希望不是有什麼事要將那丫頭從她身邊調走。

對于彩袖那丫頭,經過過去這五天的相處她可是中意得很,不僅手腳利落、進退有度,還很聰明,辦事牢靠,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刻的她身邊正缺這種人才。

至于忠心,那不是一蹴可幾的,需要慢慢培養,而這對有過一次看盡人生百態經歷的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忽然之間,蘭郁華不由自主的呆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此刻的她外在明明還是個未及笄、未出嫁的小泵娘,但內在卻是個三十歲,早已因看盡人性丑惡與世態炎涼而心如槁木死灰的婦人。

這種感覺說真的很奇怪,但她卻不得不為此感謝上蒼讓她保有曾經歷過的所有記憶,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而現今的她最該做的就是做一個善解人意、懂事體貼的女兒,讓爹娘從此不再為她心煩與憂心。

梳好妝,她帶了個丫鬟動身前往爹娘院落,途中卻遇見了返回的彩袖。

「小姐,您這麼早是要去哪兒?」彩袖上前向她福了福身後,疑惑的問道。

「去亭蘭院陪母親用早膳。」

「奴婢正巧剛從亭蘭院回來,夫人已用完早膳了,小姐要不要明日再去陪夫人用早膳,今日先回庭芳院用早膳?」

彩袖努力表現正常的微笑道,但依舊讓蘭郁華看出她在听見她說的話後,瞬間僵直的反應。

蘭郁華沒拆穿她,只是搖頭道︰「沒關系,我先去向母親問安,再回來用早膳。」然後繼續舉步往前走。

彩袖無奈,只得趕緊追上前,開口喚住小姐老實道︰「小姐,夫人讓您今天一天都待在庭芳院里,別離開庭芳院。」

「理由?」蘭郁華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她。

彩袖看向一旁的二等丫鬟竹墨,竹墨立即向她告退一聲,先行退下,蘭郁華這才發現彩袖在她院里奴婢地位中的與眾不同。不過她倒是不會因此就懷疑彩袖,因為她是母親在她出事之後特地調派到她身邊服侍的人,而母親是絕對不會害她的。

竹墨離開後,彩袖苦笑著開口道︰「小姐,其實夫人是要奴婢別讓您知道這件事的。」

餅去五天不僅蘭郁華在暗中觀察她的大丫鬟彩袖,彩袖也一樣一直在觀察她這個主子。她總覺得投池自盡被救回來的小姐似乎在一夕之間長大了,不僅變得成熟懂事,懂得體恤他人,以往的天真浪漫與驕縱任性也不復見,感覺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不過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以她依舊是小心翼翼的服侍著,觀察著,直到小姐做出對李家和張家的指示與處理,並且確實貫徹始終之後,她這才確信小姐是真的變了。

也因此,她在服侍小姐的態度與方式上也有了改變,不再以明哲保身為出發點,而是真心真意視小姐為主子,盡心盡力的為小姐做事,畢竟她的未來可是掌握在小姐手上。以前的小姐她不敢期待,現今的小姐卻讓她充滿希望。

「說吧,母親若是怪罪,責任我來扛。」蘭郁華平靜道。

「奴婢先謝過小姐了。」彩袖先福身道謝,然後才低聲對小姐吐露道︰「夫人不讓小姐離開庭芳院的原因是,席家大少爺昨天突然送來拜帖,說今天會前來拜訪。」

蘭郁華輕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頭,道︰「席世勛嗎?他來做什麼?」

彩袖認真的注意著小姐的反應,正如她所猜想的,小姐並未露出任何激動或欣喜的神情,有的只是疑惑不解以及——嫌惡?

彩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總之,她猜想的沒錯,小姐是真的想開了,不是在故做姿態強顏歡笑,是真的放下對席家大少爺的感情與執著了,真好。

「奴婢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便是絕對與小姐的婚約有關。」彩袖開口答道,一邊上前扶著小姐朝不遠處的方亭走去。

方亭那里除了有石凳可讓小姐坐下來歇腳外,四周寬敞無處可藏人,完全可防止隔牆有耳。

「我和席世勛的婚約不是已經取消了?」蘭郁華蹙眉道。

「小姐不知道嗎?」彩袖有些訝然。

「知道什麼?」

「老爺和夫人尚未點頭同意與席家退親啊。」

「什麼?!」蘭郁華倏然停下腳步,驚愕的叫道,臉色更因震驚而變得蒼白。

「這怎麼可能?娘不可能不顧我的意願,我要去找娘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迅速轉身要走,卻讓彩袖給攔了下來。

「小姐,您先別急,听奴婢把話說完。」彩袖趕緊說。「老爺夫人不是不想退婚,而是想趁機給席家一點教訓,這才晚些點頭罷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蘭郁華冷靜下來開口問道。

「這是奴婢猜想的,不知對不對。」彩袖本能的先為自己留個後路,她是真的怕死。

「沒關系,你說。」蘭郁華點頭道。

「小姐,咱們到前面的方亭坐下來說可好?」彩袖伸手指著前方不遠的方亭問道。

蘭郁華抬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主僕二人立即朝方亭走去。

來到方亭,彩袖扶小姐坐下,自己也得了小姐的賜坐而坐下來之後,她才將自己的觀察與想法說給小姐听。

她先向小姐說明京城中關于蘭席兩家婚事眾說紛耘的情況,當然是用含蓄的說法,目的只是讓小姐知道一切謠言的始作俑者是席家,而席家的目的只是想逼蘭家,逼老爺夫人在情況惡化前不得不認栽,承認退婚之事。

「席家人真的很卑鄙。」彩袖忍不住怒不可遏的說了這麼一句。

「你剛說爹娘想給席家教訓是怎麼一回事?」蘭郁華迫不及待的追問道。關于席家的司馬昭之心她上輩子已經歷過,沒什麼好驚訝的,她比較好奇的是爹娘想做什麼。

老實說,這一刻她真的覺得很羞愧,身為女兒的她竟不如一個奴婢對自個兒爹娘的了解,她真是愧為蘭家女兒,愧對爹娘啊。

「奴婢猜想,老爺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彩袖說。

「什麼意思?」蘭郁華不解。

「簡單說,席家應是看準老爺夫人疼愛小姐,不忍小姐聲名再次受損,定會在謠言擴大到一定程度前不得不認了兩家已退婚之事來消弭謠言。可現今情況正好相反,想退婚的是咱們,急不可耐的是席家,當謠言擴大到一定程度而始終沒有新的進展時,它將會反過來被質疑,到時候情勢會趨向何方可就不是席家能控制得了的了。所以奴婢在猜想,老爺應該是在等席家自食惡果之後,再松口同意退婚之事。」

彩袖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讓蘭郁華听得雙眼發亮,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

「彩袖,你好聰明。」

「奴婢只是胡亂猜測,不確定真假。」彩袖趕緊說道。

「你識字,上過學堂對嗎?」蘭郁華突然對這丫鬟充滿了好奇心。

「奴婢的確識字,卻沒上過學堂。」彩袖搖頭道。

「那是誰教你讀書識字的?」

「奴婢的父親是位夫子,讀書寫字都是父親教的。」

「那你怎會落到賣身為奴?」蘭郁華訝異極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丫鬟竟會是個夫子之女。

「小時候家鄉遇水患又遭逢疫病襲村,奴婢在父親病死又無家可歸的情況下,只有選擇賣身為奴才能活命。」彩袖苦笑的答道。

「那時你幾歲?」

「七歲。」

蘭郁華微張著嘴巴,頓時再也說不出話來。

七歲。她想到了她的兒子,同樣是七歲的年紀,一個是孤苦伶仃,為活下去而自願賣身為奴的小女孩,一個則是養尊處優,不解世事,錯把仇人當親人,把親人當仇人的小男孩。同樣都是七歲的孩子,怎會差別如此之大?如此的令她感到悲傷難過?

一種憐惜的感觸在她心底泛開,她不由自主的開口問道︰「彩袖,你想贖身恢復自由嗎?」

「想。」彩袖毫不猶豫的點頭答道。她作夢都在想。

「好,晚點我會跟母親要來你的賣身契,我放你自由。」蘭郁華毅然點頭道。

彩袖瞬間整個人都驚呆了,她難以置信的看著小姐,結巴的問道︰「小、小姐,為、為什麼?」

「以你的聰明才智和出身根本就不應該做奴才。」蘭郁華認真的看著她說,似乎看見一個瘦弱的七歲小女孩臉上掛著不似她年紀該有的認命神情,帶著沉重步伐走向牙婆的模樣。「重獲自由後,你要忘了自己曾為奴為婢的事,好好的過生活。」

彩袖終于遏制不住的淚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已。她邊拭淚邊對小姐搖頭道︰「奴婢謝謝小姐,有小姐這幾句話就夠了。奴婢願意一輩子待在小姐身邊,為奴為婢的服侍小姐一輩子。」

「你不是想贖身?」蘭郁華被她的反復搞暈了。

「奴婢想,但更想一輩子留在小姐身邊服侍小姐。」彩袖擦去臉上的淚水,苦澀的扯唇微笑了一下,道︰「奴婢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離開這里根本無處可去,也不知該何去何從,還不如留下來。雖身為奴婢,但在這兒有吃有住還有俸可領,比在外頭無家可歸得挨餓受凍、餐風宿露好。」

蘭郁華輕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道︰「你想清楚便行。不過哪天你若改變主意想贖身再跟我說,我說會放你自由的承諾不會改變。」

彩袖聞言頓時激動不已的立即起身,雙膝跪地的朝小姐磕頭謝恩,同時表忠心。「奴婢叩謝小姐大恩,今後奴婢必當盡心盡力服侍小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一刻起,蘭郁華擁有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心月復,一個在今後人生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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