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日子,他的心情没好过,一直在后悔。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想一展雄心壮志,不是为了“他”的鼓励,想让那个人看见他衣锦还乡的样子而离开通州码头,他也不会在“他”死了一年半后才得知消息。
他离开通州码头那年十一岁,花了四年随着师父学武,花了五年在血泊里站稳脚步,杀出一片地盘,又因为自己的心魔,想亲近那个人,却恨自己居然喜欢上一个男子,他堂堂男子汉好男风?这有多讽刺和不堪!
那是他多年跨不去的关卡,他别扭挣扎多时,自欺欺人的以为,凭那人的家世财力,必能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所以,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的情报网将“他”罗列其中,只求眼不见,心不烦,所以,他该死的错过了“他”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不要那么幼稚,他心里的痛苦和内疚今日或许可以少一点,又或许,当初就一辈子在那里做一个为了一口饭和别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小混混好了,那么,起码他还是可以看着“他”,就算“他”的年纪比他大,就算他们一样都是男人,不会结婚,不能生子,可是,起码可以多看“他”几年,也许那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接下来,他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埋葬心里的一个人吗?
西太瀞见他脸色不善,一张脸阴沉得像随时会有雷阵雨的样子,不用看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舒心的事,分寸她懂的,也不敢太放肆,不让她走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站着实在无聊,不曾细看,西太瀞以为湛天动的年纪不小,趁机把他看了个仔细,发现他看似沧桑的外表下年龄也不大,剑眉星目,鹰勾鼻看来犀利,厚薄适中的唇与刀削般的轮廓,合成一张英俊阳刚的五官。
河风飒飒,吹得他发丝飞扬,衣袂飘动,凸显出他强健斑大的挺体,腰窄腿长宽肩,通身气势禀然,是极品中的极品,这男人要是让她瞧上一辈子,都不会厌烦。
但想归想,她却对湛天动没有任何奢想。
她一直是那种很实际理智的人,不过萍水相逢,只要到南方,她就会带着春水离开,这沿路上无论看到的人事物,对她来说都只是风景而已。
她想得迷迷糊糊,除了眼皮开始垂下来,脑子也不管用了,这时候要是有张床就好了。
也难怪她累,每日她几乎从一张眼就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就算吃饭时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叫去跑腿做事,所以她每天最巴望的就是天黑和睡觉……如果能够睡个三天三夜就完美无缺了。此时为了不让自己真睡着,她拧了自己一把,看着甲板上的工具,索性蹲下去一边整理,一边打盹。
湛天动的目光转过来,就看见西太瀞身子摇摇晃晃,不时揉着眼睛,不时捶着颈子,像条虫动来动去的,这一看,心里就有气。
又没叫他做什么,有这么累吗?
转眼看到他黑痩的十指都是伤口,没错,十根,没一根是完好的,再到他的小脸,也才几天,人没养出三两肉来就算了,比第一次见的时候还痩上一圈,自己可不是那种苛待手下的主子,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理智上湛天动极力去忽略心底发出的不悦声音,既看这小子那双手不顺眼,又觉得这小子只是个无所谓的人,他不熟悉那感觉,也不曾有过,一时之间,对这种陌生感只能推想到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单纯觉得这人碍眼?
他忍不住呵斥:“怎么这么没规矩?”
“大当家教训的是。”她头也没抬,声音懒洋洋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那种很应付的。
这是本能反应吗?湛天动几乎失笑。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回答得叫我满意了,我就放过你。”他的声音听似凶狠,低沉里却带着股柔软的醇厚,只听声音不看人,很容易会喜欢上这个人。西太瀞拍拍自己的脸,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他声音再好听也不关她的事。
“大当家吩咐。”她支起身子站起来。
这小子的确是痩了,不是暗夜中的错觉,不是眼花,这样的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小,看来自己得让人去问问厨房,到底怎么管饭的。
见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一单一双的眼皮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双单。
“你这眼皮,本来不是一双一单的吗?”
“小的没睡饱,双眼皮就会不见。”还有这样子的?“你的意思是都没睡饱?”
“大当家的,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老二只要一见到这小子,就会一惊一咋,又笑又瞪眼,脾气跟失控的马车一样,这小子真有这本事,气死人不偿命。
“滚吧!”
他可不要让一个臭小子小看他,说他说话不算话,就算他刚刚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些。西太瀞拖着脚走了。
很好,让他走,他连礼貌也省了。甲板上空荡荡了,只半息时间,湛天动便觉得无趣,转身欲回舱房,踩着阶梯,远远看见西太静从放杂物的小室出来,却不是往底层的工人通铺去。这小子看起来是累坏了,脚步有些虚浮,也没注意周遭是不是有谁,迳自往外园的走道去了。
这不是通往大厨房仓库的通道?这小子不是累得要死?这是要上哪去?
湛天动跟着,无声无息。
这小子如果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行为、说话、模样,他的一切全透着一股奇怪,如果是他人的眼线,是谁?宫中、漕帮,还是埋伏在暗中的对手?
他静静的随着进了仓库的小门,然后,西太瀞消失了。
湛天动不急,不着痕迹走过去,屏息到处梭巡,这是厨房放干货的地方,而常用的干料都放在最前头,后面这一块,如非必要,不会有人来,那小子一下消失不见,难道这里有可以藏匿不被发现,好让他来与人通风报信的地方?他是练武之人,就算在黑暗里,目也能视物,正疑心那小子藏到哪去,忽然,听见打呼声。
他循声而至,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所有的戒备消失了。
那是一块靠着小窗的地方,地方很小,小得比西太瀞大不了多少,他就躺在那里,应该是睡得很熟,自己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感觉。
两只还带潮的皂靴规矩的放在一边,被子因为拉得很高,盖住半张脸,被子下端露出了两只小脚。
那两只脚,有着白女敕女敕的脚祉和白生生的脚背。
湛天动很用力才将自己的眼睛从那白兔子一样的脚趾上拔开。
明明有通铺可以睡的人,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通铺绝对比湿冷的地面要舒服多了,这小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那种会带着疑问入睡的人。“西太瀞!”湛天动用了两分内力,声音直贯西太澈耳里,像一道冷箭直穿脑子,她打了一机灵,纵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立刻睁大了眼睛。
打雷了吗?
这一路以来,她睡得浅,因为心里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担心被认出来,担心被人发现睡在这里,担心要是被发现女儿身怎么办?
今天一不小心睡过去,哪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最不应该会在这里的人。
西太瀞那比铜铃还大的眼、好像见鬼的表情令湛天动眼底露出一丝异样光芒。欺负这家伙还挺好玩的,起码心情不闷火了。“你打呼的声音真难听。”西太瀞显然是吓傻了,脸白得跟纸片一样,一张嘴就结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接着,她将稍稍滑落的被往上拉,直盖到脖子,剩下一个头。
完全的龟缩行为。
“大……当……家的?”她弱弱的问。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发现她是女子了吗?应该不是,她感觉裹胸还在,三层衣服也还穿在身上,她的心悄悄放下一半。
“看起来你还记得我是谁。”他温吞吞的说道,却让人感觉磨刀霍霍。
“您……有什么吩咐?”她慢慢回过神来。敌不动,我不动,这位叫人模不着头绪的大当家是怎么模到这里来的?
湛天动俯视西太瀞,不同于在甲板上的活泼灿烂,此刻这小子眼里有很多东西,担心害怕、惶恐着急,可是都只有一瞬间,小脸上又恢复一片无事了。
一个人的脸上哪来那么多表情,丰富得让人来不及解读,且那最后的是什么?活像一只待宰羔羊,而他堂堂湛大当家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狼……这念头钻进脑子,他一下咬牙切齿起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马上给我收回去,要不然有得你受的!”这小子好本事,一下惹人心花开,一下又让人恨不得踢他两脚。
西太瀞垂下眼恭敬无声。
但是湛天动心情并没有因为她委缩下去的神情好转。“你这是什么死样子?”
“大当家的……”她拉长声音。横竖都不对吗?“您呢,要是心情不好,小的建议您到甲板上吼一吼,吼完,我俣证您心情就会整个舒畅,心旷神怡,就能好好回去睡大觉。”不必在这里折腾她了。
……他就是要拿他出气不行吗?
“不好吗?!
……没得商量!
“要不,您给小的说说,您为什么心情不好?不过先说好,”她伸出一掌,“如果有关什么国家帮派机密,我都不想知道,小的还有妹妹要养,还想活着。”能让这位当家心情郁闷、急欲找人发泄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芝麻绿豆小事,但这种事情抵然不为人知,更忌讳是她这种人应该知道的,耳朵一听完,小命也呜呼维这种事,她绝对不想掺和。
“既然想活着,又何必知道?”他似笑非笑。
“小的可以说实话吗?”西太瀞背脊一僵,霎时脚底的寒气泛至四肢。
“你要敢有半个虚字……”他的表情冷厉,叫人不寒而栗。
“您心情欠佳,大概小的也甭想睡觉,小的要是哄得您心情好,也许我还能有半宿可以睡。”欸,用得着用那种片鱼的刀眼割她吗?她不是很真心的想知道别人心事好不好。
“睡觉那么重要?”哼!居然还有点眼力,“先说说你为什么好好的通铺不睡,人却在这?!
“小的有洁癖,那些大哥们不沐浴、不擦洗,那脚丫子每天臭烘烘的,熏得小的螺心,睡不着觉。”
“就这么简单?”
“不然能有其他的吗?”
也不无可能,有的人的确对洁净挑剔,连袜子都月兑了才睡,再说,在船上干活的人谁穿袜了?这小子模样看起来就是个爱干净的,和那些蓬头垢面的粗汉很不同。
“最后问你一件事。”
她连忙点头。
“你说一个人死了,会不会记得活着的人?”他的声音有些个不清不楚,幽远了些。
西太瀞只想赶快把他打发走,但,她也死过一次,以她的立场来说,死亡不是什么值得传授的好经验,但是看他的眼神,又不像说笑,也不是闲得慌找她的碴,那么专注看着她的他,嘴角坚毅抿着,冷硬的轮廓在隐约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不少。
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她还是微微的失神了一下,之后将心比心的说道:
“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亲人、我认识的人在用泪水送走我以后,很快把我忘掉,继续他们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连泪水都不要有,而是带着微笑送她走。
“为什么?”湛天动没听过这种说法,也不是真心以为能从这小子这里得到什么,却为了他的说法屏息了。
“活者为大,一直伤心痛苦,怎么过日子?所以,我希望他们难过之后,要打起精神,更努力、更精彩的过自己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