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是女子,在船上没用处,西太瀞却不然,她好歹是个“男人”,可指派她做事的汉子打量了她半天,着实的不满意。
个子小,一看也不是那种能做力气活的,二当家给他这样的人,是在考验他的能力吗?
不抱什么希望,也没多看她一眼,便把人派到了供应全船饭食的厨房。
厨房虽然又热又吵,削莱菔、甘薯和剥菜……那些娘儿们能做的,这小不点也能做吧?了不起再搬搬菜篓子、水产什么的,要是连这些还干不了,就是个废物,他会直接回报二当家,让人下水喂鱼算了。
从来没进过厨房的西太瀞对那些成山的蔬菜瓜果简直叹为观止,那些男人的胃是无底洞吗?这些不会只是一天的菜量吧?
她不敢想,只要细想,她可能会连动手的力气都消失,这光荣的半天……不,对她来说是吃尽苦头的半天,单单刨那些甘薯皮,就几度失手,差点削下自己的手指和手皮,给大家加菜了。
等所有的人用过饭,她以为可以休息喘口气了,没想到还有可怕的碗盘筷箸山等着她。
那真是大工程,她第一次见到,差点傻眼,有好几个片刻动不了,可是,没把碗洗完,她就没饭吃。
怎么办?认命呗。
当她把那堆以为永远洗不完的碗盘全部洗净,吃着残羹剩饭,两只手已经动不了。起先她还以为刨皮剥菜已经是最辛苦的活了,可在山丘般的碗盘面前,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是不知道锦娘在成为连朝尘的外室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但前世的西太瀞,并没有真正体会过底层生活的艰辛。
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经过一天的磨练,她明白了一件事,在这里,不会有人因为她是张渤的小弟给她特别待遇,在这里,你不出卖劳力就没饭吃,因为漕帮不收不会做事的人,尤其在湛天动这位大当家的底下。可她也不是能一直待在厨房的,大厨房用不着她的时候,她就得去打杂,谁有需要就喊她,跑腿、收缆索、洗船板,晚上和其他水手轮更值……什么都做,每当把事情做完,颤着腿回到春水房里去洗沐时,她常常泡着脚,泡着泡着眼皮子就垂下来了。因为她一再的吩咐,春水也没敢这样就让她睡在房里,而是无奈的叫醒她,让她回通铺去。
说到那间什么味道都有的通铺,其实她一天也没去睡过,男人的汗味、脚丫子的臭味、不洗身的酸味、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她只看了一眼就落荒而逃。
她没告诉春水她在别处设了窝,怕春水大惊小敝的担心。
那地方是船只设计时,因为配置问题多出来的小旮旯,放东西,地方不够,拿来放她却刚刚好。
地方虽小,但不招眼,上头有什么动静又听得到,不怕误事。
她一开始为了要跟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们睡通铺,不是没烦恼过,心里烦,还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可没想到带着烦恼到处跑腿之际,却发现了这里。刚开始发现,她也没敢立刻挪窝,晚上就随便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蹲着,几回办事的时候故意绕到这里来察看,确定真不会有人往这里来,才放心的把自己重要的包袱,和属于她的被褥枕头都搬过来。
她就着上方小窗照进来的稀疏月光,被褥一拉盖上肚脐眼,眼一闭,两手一摊,就睡着又到了夜里,船靠岸。
漕河上的船依旧如织,只不过,到了戌时末,白天的尘嚣少了许多,船工和水手都躲着喝小酒、赌牌、睡觉去了,甲板上只剩下值更人和西太瀞还没有洗完的船板。
河里的水是取之不尽的,因着船高,想提水,人必须挂在软绳梯上,再将水桶抛入水里,利用辘轳往上拉,甲板上的另一人往上提,就有水用,可两人的工作活,却只见西太瀞一个人忙着。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从水中吊一桶水上来,一来二去,手心、虎口已几乎被粗绳磨去一层皮。
她一只脚踩在绳梯上,斜着半个身子还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惊险万状,摇摇晃晃之际,脚底不小心一滑,差点栽入水中,心正吓得扑通乱跳,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连人带水桶捞了起来。
“太危险了,怎么只有你一人?石头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给你了吗?”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瀞一脸不好意思和惊喜。
炎成是船老大,对她态度友好,知道她带着妹妹要往南去依亲,这才说起他家中也有两个像她一样年纪的弟弟,或许是因有了亲自要是在巡逻时碰见她,也会出手帮衬她一些她不太做得来的事情。
她心里感激,却又因着不能表明身分,骗了这么好的人而觉得歉疚。原来読话就是这样形成的,说了一个接着一个,便回不了头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发怔,这小子的身子真轻软,像个姑娘家。但是他为人忠厚,马上拍了下自己的脑勺,胡想什么,西太瀞可是有带把的臭小子呢!
“石头又偷懒了?就你好说话,这是第几回了?”她嘿嘿笑。“石头哥和人约好下船去找乐子,说怕去迟了,对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楼窑子找乐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陈,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
这话题西太瀞很难接。
炎成也发现自己失言,怎么看西太瀞都还是个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风月场所,毕竟对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里知道前世的西太瀞对于那些风月场所并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楼才能谈成,醇酒与美女,在商场,都是必须的武器。
纵使她再不喜欢那种场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说到了淮安再带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个人总闷在房里,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会喜欢。”这趟水路,因着水源充足,航运正常,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应该不久就可以到扬州了。
“太瀞真是个好哥哥。”
“哪里,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没事了,我来帮你刷船板吧。”
他个性憨实里带着韧性,韧性里参杂着刚烈,家原来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庄里,庄里二十几户人家都靠田地过活,却因为黄河长期夺淮,整个村庄被淹没数次,为了养活大水中幸存的家人,他毅然弃了被淹过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讨生活。他对西太瀞虽然说不上一见如故,但是一个人的好坏通常可以从他做事是不是诚恳尽责看得出来,这小子做事不马虎、不偷懒、不模鱼,态度审慎有礼,在漕船上,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烦炎大哥?”船上的活没一样是轻松的,每个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帮忙,客气什么?”取水对他这么粗壮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对这小不点,却着实困难了点。
“谢谢炎大哥。”
“就说了别跟我客气,反正我手头上没事,我们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点去歇着。”
“那我从这头,大哥从对面刷过来,这样看起来比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气,笑得一脸灿烂。
湛天动上甲板来的时候见到的就这副情况,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各拿一把刷子从对面刷过来,交会时,嘻嘻一笑,到底了,转身,换一条路线再刷回去。那少年偶尔调皮,弹那青年几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实,就这样让他弹,开心得像个宠弟弟的哥哥。那景象,仿佛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他走路向来无声,这会却重重踩了一脚,果然,炎成和西太瀞都同时抬起头来,看见了湛天动。
“大当家。”炎成毕恭毕敬。
“见过大当家。”这是西太瀞,一点惊慌也没有。
夜里的湛天动穿着很随意,黑青色潞绸直裰,脚蹬黄鹿油靴,长发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后用玄色发带束起,看起来少了白天的严酷冷肃,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这位当家很少上甲板来,听说连房的门也绝少出来,也就是说,自从上船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会儿,他上来做什么?
西太瀞浮想联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来做什么,你管得着吗?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据说,这条大运河有九成以上的船只都是这位大当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个晚上也没你的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淡淡一瞥,跋扈嚣张的眉毛眼睛动也没动。
炎成却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烦,抱歉的朝着西太瀞笑笑,又有点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给我滚!”这个没眼色的小子,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回大当家的话,我的活还没做完,要丢下不管,明儿个,头子会找我算帐的。”他看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上甲板吹夜风,是能让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这里耗一晚……她的活还没做完,不就得一直等着这尊大神直到心情转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经够难维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让她睡,明日她爬得起来才有鬼!“我没有让你在这时候就滚远一点。另外,谁让你我啊我啊自称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训练!”
“大当家的,你这样说就错了,小的是在船上谋一份糊口差事,又不是卖身为奴,什么训练……”她嘀嘀咕咕,声音含在嘴里,但也深知在人家屋檐下,要万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见风转舵,放大声音。“大当家体恤下人,小的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
湛天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西太瀞一圈。
真是个滑头,随便的时候没有尊卑的自称我我我,一要求了,立刻改成小的,为这种小事治他罪,难以服众,可不给他一点苦头吃,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底。
到底是谁给他这胆子的?
他不是没发现,见到他,这小子的态度很平常,那沉着好像是这小子骨子里的气质,天生的,不管是不是当了打杂的船工,都不会改变,不到情非得已,才敷衍一下。
应该说这小子一开始就这副德性。
他叫老二一声大哥,也只是为了好能名正言顺的待在船上,上船后,便不曾再见他来献过丝毫殷勤,随便安插个位置,也不见他来要求好待遇,可说他知进退,感觉也不完全是那回事,见到他几次,自己一直有这种感觉,这小子真的不怕他。
他会记住这小子,除了对方的姓氏,或许也因为他这点和旁人不一样的与众不同吧。
“我没有叫你走,你就在这里待着,伺候茶水。”想走?他就不让他如愿!
“大当家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西太瀞快乐的收拾着刷子、抹布和水桶,闻言,瞪了他一眼。
这小子这是瞪他吗?
“谁说我说话一定要算话的?”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罚这小子呢,他又以下犯上了。
“小的的意思是说,您身边不都有专门伺候的人,哪轮得到我,若伺候个不周,我不是又要倒霉了?”她委屈又生气,这是找碴,他看她哪里不顺眼了?这是祸从天降!
“要怕我不满意,就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瞧瞧,这家伙不是又忘记要自称小的了。算了,他大人大量不计较这个,可是不想伺候他?可知道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这小子居然嫌弃?
只是,他怎么了?竟然和一个小家伙一句来一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