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面色端凝的湛天动对着一早就来回事的张渤道:“京里那边消息如何了?”
“大当家,那事已有线索,分点的李”亲自带人循线去查了。”
“叫他盯着,有进一步的消息,马上送回来。”
“是。”就算不是很清楚大当家查那些陈年烂谷子事有什么用,向来对湛天动唯命是从的张渤也不会多问。
“让他进来吧。”湛天动移到备好饭的织锦圆桌上,桌布上摆了豆苗烩双色刀鱼、鱼翅豆腐粥、野猪瓜赍、口蘑烧荠菜、鸡蛋春饼、一碟杏仁糕,他夹起一块鱼肉吃着,在西太瀞跨进门的当儿,眼睛眨也没眨。
“吃了吗?”
“呢,还未曾……大当家叫我来有事?”一早就让人把她叫起来,她那个……她辛辛苦苦才找到的窝,以后住不了了,这个心肠月复黑、品格下流的恶霸,她哪里得罪他了?他都没看到春水看见她睡在那里的表情有多精彩,她不过就是不愿意和那些臭男人一起同床罢了,就算他们是香的,她也不要,所以,他有必要给她捅破吗?
一想到今晚不知道要流落到哪去,她的心头就一把火焰熊熊燃烧着。
“倒是老实,来人!”
“在。”外头声音宏亮。
“多备一副碗筷来。”
“是。”
西太瀞可管不着他要做什么,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湛天动偶尔动筷子的声音,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贴身护卫送进来一副碗筷。
“饿了?”湛天动放下牙箸。这么一早就被他叫来,这小子那一盼惺忪的样子,别说用饭,肯定人都还没醒。
“气都气饱了!”
“嗯?”他浓眉略挑,深眸微昧。
西太瀞被盯得腿肚子打颤,气苦的堆笑。“回大当家的话,我不饿……一点都不饿,若是无事,容小的告退。”她都没跟他计较自己的窝没了,他还凶什么凶?莫非,她昨晚说错话了,所以他一早给她脸子看?
昨晚她为什么不装死算了?!还安慰他,接下来不知道你有几天要熬,之前虽然累人,可日子过得飞快,这会儿要是被莫名其妙盯上,这是叫人不用活了吗?
她得想法子离这位当家远一点。
“我没让你走,不饿就站着。”刚刚在这小子脸上闪过的是不快吗?
西太瀞额头冒汗,这是摆明着不让她走?还是犹豫着怎么处置她?她明明都说了,她睡在货仓的角落是有苦衷的。小心的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眸轻垂,修长的手仍旧夹着鱼吃,看起来一大桌菜,他就喜欢那盘鱼,是个偏食的。
看他半晌没声音,她也不敢再说要告退,那张冷静过头的脸,看起来实在比阎王还叫人浑身发毛,“小的……刚刚不觉得饿,现下……发现饿得很。”
“嗯?”湛天动重重哼了声,居然掏了下耳朵。
这是假装没听见吗?
西太瀞愣了一下,灭了不久的火气又冒上来,小脸也跟着热腾腾的涨红,“大当家的,我饿了!”湛天动睐着她又是气又是恼,又是想搨自己耳光,五花八门的表情,心想这小家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个护卫又进来,在罗汉床的脚踏前摆了矮桌,湛天动随便点了三个菜和鱼翅豆腐粥,还有一盘她想都没想到的杏仁糕。
甜点,她有多久没吃过杏仁糕了?她最喜欢杏仁糕了。
她吃过最好吃的杏仁糕是一个东胡外商与她谈生意时,聊到家乡的杏仁糕,他说东胡人习惯从女乃皮子中提取,经过一个夏天晾干,然后将它放在锅子里煮,分离出上下两层,上层黄色的是黄油,下层白色的叫酸油,用黄油加上杏仁等配料,就能做出最好吃的杏仁糕,他因为离乡,带着一块装着黄油的小羊肚子,食用的时候打开,依旧新鲜滋润。
他还亲自切开,挖了一块黄油,让她尝尝。
她笑着说味道独特,想不到事后他让人送来一整块喷香的杏仁糕,后来,生意谈成,他常笑说他的生意是用杏仁糕换来的。
想起以前,仿佛还是昨日,可昨日已遥远……
变成锦娘后,虽然想吃什么有什么,心里却是极端复杂,既悬挂着太尹,又看不到自己的后路在哪,哪有心情品尝什么美味食物?到了后来混上船,窝窝头还要省着吃,再来,体力活粗重,无论吃什么,只求不要饿肚子就好,才能保持体力可以干活,今天,居然看见久违了的甜点,令她一时感动得情难自己。她嘴馋的对那盘甜点流口水,虽然看似极力控制的样子,却不再需要人催促,很快的行礼谢过,一在脚踏上坐下来,开始喝起稀饭。
湛天动忍笑连连,真难想象一盘甜点就能把这小子给收买了,可是看他那吃相,应该是饿惨了吧,偏偏举箸夹菜嚼饭,都透着一股高门大户出来的优雅从容,他,究竟什么出身?
屋里又是一片静悄悄,一个忙着填饱肚皮,一个慢慢的喝起茶来。
西太瀞很快把粥菜都横扫干净,起身。“大当家,小的想把糕点带回去慢慢吃。”
“既然赏给你了,随你。”看他刚刚两眼放光的样子,居然忍得住?
“谢谢这位大哥!”她转向护卫要了一张油纸,将杏仁糕小心翼翼包起来,放入袖子里,脸上一片欣喜。
“往后,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湛天动不动声色看着她。
“从今日开始,你只要在门上待着,没有我的召唤,不许进来,以后就睡在外间。”
“摆设吗?”只让她顾门,还有外间可以睡,她热血一下冲上头顶。
“你觉得你长得像花瓶、家具,有那么值钱吗?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摆设?看这小子行为举止,就算听那些船工说荤段子也不会脸红,动作言谈坐没坐相、站没站样,人呢,随便到没大没小、不分尊卑的地步,那模样,男生女相,小办膊、小脸蛋、小脚趾头……湛天动硬生生甩掉昨晚看见的景象,看着就给人错觉,看了就闹心。
偏生,看着觉得闹心,却牢牢的将他说过的话一字不漏记住。昨夜,这小子说话的样子,诚心诚意,情真意挚,或许不知道那些话抹去了什么,对他有什么意义,但是,的确安慰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阴霾。
若非如此,他犯得着把一个来路不明、没根没底的人摆到跟前来,他乐意了吗?“大当家教训的是,小的太随便了!”西太瀞乖乖的挨骂。
“你别高兴得太早,我知道你要到扬州依亲,地头一到,你就下船,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看着西太瀞一下就低头,那满不在乎又带股认真的气质,让他很闷。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不过在船上相处了,段时日,难道因为这样便有了感情?为了这种没有价值的习惯,他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小的一到地头,一定马上滚蛋,但无论如何,谢谢大当家!”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尊敬态度朝他躬身施礼,双手放在膝上。
“多谢大当家替小的做的一切。”顾忌她微薄可怜的自尊,让妹妹春水来唤她,而不是随便指派”一个男人戳破她睡小货仓的秘密;看着她在甲板上辛劳,给她安插一个他根本不需要的职位,知道她不愿意和别人睡一个床位,甚至给了外间房,还给了跟他一样的吃食待只是萍水相逢,他却为罾了那么多。
这些看似没什么,贵在他身为漕河几万众的帮主,外表冷酷严峻,有谋略手段,不讲情面,其实却比谁都细心妥贴,这男人真好。然而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好,人最怕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贪心折损情分,她也不是那种真的不知进退的人,再不识相就难看了。
湛天动以为西太瀞还会继续蹬鼻子上脸,不料这小子一反常态,这模样神态怎么那么像一个人……那人,性子淡得宁静雅致,笑的时候宛如雨后初晴长空。
可荒谬的是他怎么会把两人联想在一起?
不是看不出来,这小子身上带着一种复杂气质,好像一直就应该是清矜雍容,无论怎样的欺凌侮辱,无论怎么踩他,他不高兴的时候,也生不出半点奴性,高兴的时候,或许是掐到他的短处时,才很看心情的捧你两句,这样的人,自己居然和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放在一起,湛天动很少这么无力过,应该说只要和这小子在一起,没有不被他气得脑壳直抽疼的时候,但是抽着抽着,怎么也有几分习惯……这种习惯是恶习,立即要改,这回,是看在他敏感而聪慧的分上,就放他一马。“知道就好。”
“那小的去把家当搬过来。”他没发话,西太瀞自然的走了。
“水-”
门外有声。“在。”
“跟着去,看看他弄什么玄虚。”
“是。”
那叫水的护”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回来。“主子?”
“说。”
“与妹妹两人分食了,神情还颇偷快,那小泵娘倒是哭个不停。”
“不是个吃独食的?”
“不是。收拾了包袱,正往这里来。”
“嗯,下去吧。”
“哥哥,咱们不如在这里落脚吧?你看,客栈、高塔、酒楼,到处都是宴饮游乐,每个人都穿那么漂亮,好不热闹,不住这,要住哪呢?”春水蹦蹦跳跳的对着运河沿岸的屋宅林园外观和铺子、贩夫走卒、人间烟火赞不绝口,像被放出鸟笼的小鸟,兴奋个没完,看见听见的都是美好的一面,恨不得不要走了。
“这些时日把你关着,关出一肚子学问,还掉书袋了。”依旧小撕打扮的西太瀞却是安静许多。
南方的繁华和北地的绮秀大气不同,它属于一种软调子,温温的、细腻的,全然纸醉金迷的。
船到淮安,得经过盘查手续,老早就计画要带春水上岸的西太瀞两天前已经禀过湛天动,得了允许,两人便上岸来了。
“还不是你逼我嘛,我只是现学现卖,你可别继续问,我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慢慢熟悉自己多了个“哥哥”,经过西太瀞一番教,也不再奴婢、奴婢的自称,觉得自己低到泥土里去了。
“说我逼你,你可知道要在船上找书有多难,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不乐意啊。”一开始教春水认字是怕她终日待在船上无聊,想不到慢慢学着,学出兴趣,倒缠着自己不放了。
“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哥,我们在这里住下吧,感觉这里挺好的,安顿下来,你也不用再穿男装混在男人堆里,害我每天提心吊胆,想说要是穿帮了怎么办?你这会儿跟在那位大当家身边,春水虽然没能见过那位爷几回,但能是九省漕帮帮主之一的人,会是好相与的吗?你的身分不曝露也罢,要让那位当家知道你的身分,知道我们欺瞒了他,那种人会使出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真叫人烦恼,我们早点离开早安心,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