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摇一池莲生。
“如今太子正与骊王明争暗斗得厉害,那些焉耆国使者恰在此时前来,无非是想探个虚实,并趁机拉拢下任国君……唉,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啊……”
珑染苦恼地翻了个身,眯眼瞥见窗外渐亮的天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极难入眠,而宫里越是清静越是让人无法忽略池塘里那一片蛙声阁阁,简直像在枕头边上不休地闹腾,本来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搅得干净透底。
她懒懒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时,守夜的丫头们定是早就贪睡去了。
珑染踏着阑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楼兰王的宠妃琴姬独住的地方,取名叫‘宝琴苑’,后来琴姬因与一位宫廷画师有奸情被处以刖刑,宝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连这个荒芜的亭子也被划为东宫之地。
珑染自言自语:“纵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宫人们都鲜少来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实他们又何必担惊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寻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后啊……”
她一径心猿意马地走着,越往前越了无人迹,天上还有许多星,却都透明的,温顺的,把整个苍穹衬得像是一幅爬满蝇头小楷的泥金笺。
笔地重游,珑染愈发感觉到悲从中来,正欲回头,却闻熹微的流水声传来。
她记得这里有个浴池叫“莲花汤”,仿效当年唐玄宗赐浴杨贵妃的华清池,由山外引入温泉水灌注而成,足见琴姬当时有多受宠。
冥冥中像是被谁指引,珑染往莲花汤走去,经过铺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当场——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看见了,潋滟的泉水,浓俨的白雾,还有……男人光果的后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转出滢汀月光,又或许是因他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他太清减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对蝴蝶骨,却绝不是瘦弱。一瀑黑发湿漉漉地垂在细致的腰际,连绵往下渗着水。
她情愿自己是在做梦,可不是的,她清楚望见了那个男子的侧脸——
怎会是他?三年前闯入她寝宫的那个男子!她诧异自己的心地竟这般的明晰,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以至于她匆匆落跑之后,脑海里仍旧是那幅画面,清俏的下颚至肩颈的曲线,还有脊背那一双凛冽凸起的蝴蝶骨。原来这三年的时间,她竟不曾忘记过那张脸——曾用那样温和的语气问过她的名字,并郑重地承诺说会回来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后探病时看见了那几个焉耆国使者,与皇后相谈甚欢,或许他们也是骊王殿下那边的人。”
“便是三日前来我朝觐见的焉耆国使者么?都是怎样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尔不群,宫里的女眷们皆说他是个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过见他一面?”
“你既已说了他们是太子的敌人,本宫又岂能抱着审美的眼光去看他们?何况本宫已亲眼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问的是他们心智如何?对太子这边的威胁有多大?”
“臣方才所说的那个人,深藏若虚,有将相之才。”……
耳边回响起一些凌乱的话语,珑染终于记起来,当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国使者,原来这次来楼兰的也有他……她渐渐停住脚步,不不,她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如果真如萱见所说,他是骊王那边的人,那么,也就是她的敌人,她岂能对一个敌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珑染抬手抚上腕间石链,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发现了毓琉斋内不为人知的秘密,尽避明知此事威胁到太子声誉,她却不忍心伤害他,所以对他施用摄魂术,让他彻底忘记那一夜的是非,并看着他最后被同伴所救。原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敌人,便只怪她养虎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见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红有异,可是染了风寒?”
凤竹苑里,见对方陷入沉思里迟迟没有反应,萱见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额头。
珑染心中一悸,受惊般避开他的触碰,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唐突,她又尴尬解释道:“多谢萱见太医关心,本宫只是觉得有些闷热,这大夏天的……咳,无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随口一问,“萱见太医可知,那几位焉耆国的使者现今置身何处?”
“太子妃想去见谁?”
不妨萱见问得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于那个人的长相才这样问的。珑染轻恼:“萱见,连你也要取笑本宫么?”
“臣失礼。”萱见俯首谢罪,那嘴角却似上扬了几分,“说起这个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们住在东苑,但其中有一位实在无法应付公主们接二连三的登门造访,便自愿请求住在荒弃的西苑,便是传闻中闹鬼的地方,公主们多少有些忌讳的。”
“难怪……”珑染喃喃自语,难怪她会在那里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脸颊又泛上热气。
“难怪什么?”萱见目光直视着她。
珑染转身取饼炉上煮着青梅酒的薄胎银花自斟壶,微笑着抬手相邀:“共饮一杯无?”她的心思却是转得极快,不给人瞧出半点端倪。
可惜了……萱见心中略感失望,随即应声说“好”,撩了衣袍在她对面坐下。
珑染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银杯摆在他面前,各自斟满了酒:“梅涩酒淡,望卿不必介怀。”
她稍一倾身,杳杳白烟便蒸到脸上,一把黑睫,浮动着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旧着一身颜色发旧的淡绿衣衫,裙角绣的碧竹纹样却不见褪色之势,相反是被这泛白的底色衬得更鲜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几分温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素来恬淡少话,难得会有这样轻松言笑的时候。萱见见状亦展颜:“太子妃果然谨慎。”银能试毒,亦能净水,他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自带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别人在酒水中下毒。
珑染闻言垂眸,似乎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他不会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会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倾昙”的人……江湖亦有尔虞我诈,随身携带银器,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保命之法。
“本宫只是喜欢饮酒,且多数时候只懂浅酌一两口罢了。若要本宫对着酒坛豪饮,反倒有些东施效颦。”她举杯一笑而起,清风盈袖间竟是多出几分超月兑于世的潇洒,“我们中原人常说,一碗白水敬义士,两盏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侠士。萱见,本宫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当臣是侠士?”萱见闻言不觉莞尔。他素来被喊作“文人雅士”,却从未有人将他归于“侠士”一类。今日听她一说倒有几分新鲜。
“医者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正是‘侠’之所在。”珑染爽快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你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心中感激不尽。”而我却自私地利用了你,纵然日后赢得了胜利也会觉得亏欠了你。
萱见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叹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帮你,本是我心甘情愿。但你不会知道——我最终想要得到的,远远超过你从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这天罗地网,只为将她守在身侧。
她以为自己利用了他,又岂知他更是借此机会步步与他亲近?尽避他同样清楚,她心里只装着太子一人,她苦心经营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太子。
萱见的手指紧扣着酒杯,按压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无法释怀——她对别人尚且狠不下心,为何对自己却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赏识,理应效犬马之劳。”萱见举杯饮罢。
青梅酒并没有意料中的热辣,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种尚不成形的琐碎纠结的东西,也一同淹没了喉咙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见有一瞬的晕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阴阴绿墨,而那绿意一霎长出坚韧的藤索,变成妖化成魔,在他心头连绵作祟,自此再没有褪色的时候……
“为何独爱竹君子?”萱见突然问她。楼兰女子皆爱花,唯她只对竹情有独钟。
珑染并不径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个很欣赏的女子,她说喜欢竹,是因其平淡却潇洒一生,如同她的为人——不与群芳争,青者常青。但我自认没有那样的气节。”她转眼望向远处的竹林,此时天色渐明,烟光,日影,偕同白皑皑的露气,一并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却徒令竹身变得曚昽而看不真切。“我只是无法释怀,看见那些曾经鲜活过却一瞬死去的生命,我总会觉得它们太无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却无能为力……所以喜欢竹,或许正因为它们从来没有盛开时的绚烂,便不会有凋谢时的惹人叹惋。”她轻描淡写地笑笑,“你知道的,一个人若是经历了太久的颠沛流离,便会由衷羡慕这样的平淡与长久。”
她低声重复了遍,“我只是……羡慕而已。”
所以将它视作一种依托,是否就可以变得潇洒一些,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那么,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才会在岁月的辗转中褪去一身华衣,还原最初的平凡?
心头又是一阵不安的动荡,萱见垂眉掩去眸中忧虑,沉声道:“臣今晨替皇后诊脉时,无意间听闻骊王殿下邀焉耆国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欢,太子妃对此有何看法?”
珑染思忖片刻,缓缓道:“本宫想请萱见太医帮忙撒个谎。”
“说太子妃得了疟疾,让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接近,以免传染?”萱见了然。
“那就有劳萱见太医了。”珑染颔首微笑。确实,只要太子不来毓琉斋,她一个人便容易行动。不禁心生感叹,这个男子总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实意,可她却……
珑染失神地望着萱见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唤道——“萱见!”
萱见回首,等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多谢。”珑染客气一笑,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她并不是想说这两个字的,可刚才那瞬——她竟然将萱见的背影看成那个人的,莲花汤里的惊鸿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昙花静静浮于潭水中央,开在她的世界里永不凋零——可他们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珑染伸手扶住额头,难道是因为她疲乏过度,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么。
萱见凝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臣今晚也会去骊王府。”
珑染先是一怔,惊讶抬首,只见他眼里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驾。”
不过——那时的他或许已不是现下的模样。
是夜,青萝拂行衣,斜光到晓穿朱户。
骊王府,紫纱莲帐内美人如玉,香肌无骨,间或有撩人的打情骂俏声传出。珑染便端着茶盏站在莲帐外。她如今已伪装成王府内的侍婢,这点障眼法于她并非难事。只是焉耆国的使者们却迟迟未来,她守了半个时辰,入眼的只有骊王辄音与他的姬妾们恩爱缠绵的画面。
“王爷这么晚才回府,一定又是与皇后娘娘交心去了,您们母子情深,让臣妾好生嫉妒呢!”其间有人娇嗔道。
“哟,吃醋了。”辄音就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声音本是低沉的,但句语间有些尖细的忸怩,阴阳怪气得很,“母后昨日到妙荼寺上香请愿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回来。本王留在皇宫是与贵客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