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日子总是显得时间太短。将近半个月,朱裔就在年终考评的各种让人头昏脑涨的无聊文件与单据中度过。除此之外万幸的是,沈文若的手也渐渐好了。从一开始的木乃伊状,渐渐变得无需再抹药,最后就是可以靠OK绷来敷衍——虽然从外形上来说,沈和特选的花猫OK绷在沈文若的每个手指上都占据了一定的地理位置,这显然是有碍观瞻了些,但是从事实层面来说,好心的长工朱裔终于得到了解月兑。
手里抓着假期值班表,朱裔挑了挑眉。在经过计算之后,他决定尝试着再去预定一下航班。毕竟除了初二的原定排班和初六的代班之外,还有短暂的三天时间。对于临近年末的飞机票,原本朱裔已不抱什么希望,所幸还有一个退票的客人,正好给朱裔腾出了空缺。
正常的上班时间一直延续到大年三十的下午五点——至少理论上如此,只是春节放假的气氛早已席卷了整个大楼,让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按捺不住。在走廊中可以听到员工们关于“大年三十还上班,公司太不近人情了”这样的评论,到了下午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还有心思工作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当然,无论如何,这种偷懒模鱼的事情还是得避开上司瞪人的目光的。
朱裔却还是一如既往,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抬起手腕,指针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五点。他关上电脑电源,收拾起桌面上的文件并进行分类归档,将钢笔收好在衣袋中。最后,他起身,拎起衣架上的大衣,关灯,锁门。
一系列的动作几乎可以以“秒”为单位进行精确的计时。然而,动作虽然一致,心态却大不相同。
相比起前几日急着下班做饭的时间紧迫感来说,今天的朱裔可以用“悠闲”来形容。当然,朱裔不是沈文若,他做不出那种晃悠悠慢吞吞的步子,他只是不急不慢地走向电梯,从容地等待。
今晚,有人请客。
这就代表他无需急急匆匆地下班买菜,无需在超市中盘算食谱的问题,无需接受主妇们饱含钦佩的目光的洗礼,也无需面对收银小姐“先生,您太太真幸福”的微笑说辞而无言以对嘴角乱抽。
事实上,当接到沈文若的电话时,朱裔沉默约莫有五秒钟的时间,才确定的确是那个平日里总是懒懒散散做太爷的人,亲口承诺要下厨。
“哎?朱裔?”当时,对于他的沉默,电话那头的沈文若笑着唤了一声,“哎呀呀,感动到连话都说不出了?呼呼,不必这么感动,就当我难得慰劳一下勤奋的劳动人民。”
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握着钢笔轻轻地击打着硬面质地的笔记本,朱裔淡淡地回击:“沈文若,作为大学老师,你的判断能力就只有这么一点吗?这根本不是感动,这叫做‘惊讶’。”
“哦?难不成我下厨是这么奇怪的事情?”电波承载的声音里含着盈盈笑意,“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第一次来我家就是我下的厨……”
“是,”朱裔利落地截过话茬,“我没有忘掉那个只有葱花和麻油的一清二白的阳春面。”
紧贴着耳边的地方,传来对方温和的笑声,“呼呼,真正是个爱计较的坏朋友。你等着,今晚我还真要显摆一下我的手艺,让朱裔你大开眼界。”
“哦?”朱裔淡淡地应了一声,故意使用了表示不相信的疑问句式。
“你不信?”对方果然上钩,可以想象出那头的沈文若自信满满豪气干云,“你点菜,我随你点!”
“那就……”朱裔故意停顿了两秒,装作思忖的样子,“那就随便一点,随便上一道熊掌,上一道燕窝,不用太麻烦,也就摆一桌满汉全席就凑合了。”
“……”这次轮到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
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将手上的钢笔放回桌面,朱裔悠闲地靠上沙发的椅背,“怎么了?不是说随我点菜?”
尴尬地“呼呼”两声之后,电话里才传来沈文若的回击:“哎呀呀,我还当朱裔你是个智商颇高理智健全的常识论者,想不到这么富有童心和想象能力,而完全不知道现实为何物啊。”
“错。我是一个常识论者,但是对于你这个没有常识的人来说,似乎不需要太客气,”朱裔大笑出声,“我相信沈老师你的能动作用,能够指导出一套完整的关于满汉全席的实践来。”
在对方“辩证法学得不错”的冷哼当中,朱裔笑着继续:“当然,为了避免铺张浪费,我可以考虑一切从简。不过,别的好说,只是有一道菜不可不点。”
“……”
从对方的沉默中读出戒备的意味,朱裔心情大好,笑着加上一句,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泡、椒、凤、爪。”
对话以“朱裔,我恨你”为终结。听着不断重复的忙音,朱裔牵扯了嘴角,轻笑着关闭了通话。
除夕的傍晚,街上的行人大多是行色匆匆,提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赶场子似的去吃年夜饭。这个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对于独自生活在异乡的朱裔来说,更有种难以言语的特别的重视。
如果不是沈文若的邀请,朱裔本该是一个人呆在公寓之中,毫无建设性地解决自己的晚饭,然后以电视或者书籍打发掉剩下的几个小时,也可能根本完不成“守岁”就直接去与周公会面。
仰头望着窗台里透出的暖黄色的灯光,朱裔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不需要将除夕之夜浪费在静默当中。
楼梯走道的延时开关不知被谁打开了,灯光映上阶梯,一步一步,就迈入了那个听上去很热闹的家——沈和打开了防盗门,探着脑袋笑嘻嘻地等着。卡通片的声音自客厅的方向传来,夹杂着厨房里锅碗翻腾的声音,一直延续到了走道里。
看着小家伙等门的样子,朱裔突然想起了同事家养的小狈。每次同事回家,有着褐色卷毛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小狈,就会蹲在门边等着主人的到来。这个想法让朱裔不由好笑,他伸手拍了拍小表的脑袋,“怎么?不去看动画片?”
小家伙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文若说了,动画片天天都有,但是打劫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所以……”
笔意停顿了一会儿,小家伙突然学着古人的样子拱了拱手,然后毫不客气地摊开小小的手掌,“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小表笑眯眯却又显得不怀好意的笑容,与某人简直是如出一辙。先前朱裔还挺感动于小表的乖巧,这下子心里凉了半截——那个隐藏在热情背后的现实目的,让朱裔无语了片刻。由于没有回兰州老家,他本以为可以不用应付那些个满地乱跑的侄子侄女,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给红包的命运。
这个认知让朱裔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完全没有想到要准备红包的他,只有屈起手指,轻轻地扣上小家伙的脑门,“别跟沈文若那家伙学,小小年纪这么市侩。”
沈和一手捂着脑门,一边不满地撇了撇嘴角,“文若说了,这不叫市侩,这叫传统。”
“……”连对词都想好了,这让朱裔极度有一种冲进厨房控诉沈文若教坏小孩的冲动。然而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这个说辞着实让他没有抗拒的动力,所以,他只有无奈地遵从所谓的“传统”,“沈和,找张红纸来。”
“好!这简单!”小家伙把朱裔的拖鞋放好在玄关,然后一转身“吧嗒吧嗒”地奔进了屋。朱裔反手带上了门,换鞋走进客厅,就看见小沈和趴在茶几边上,晃着双脚,正努力地用水彩笔填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家伙倒还挺懂得废物利用。朱裔隐约瞥见纸上有一个鲜红的大马叉,并在小表“辛勤的劳动”下渐渐被红色水彩所覆盖。朱裔挑起了眉,“你确定要用不及格的试卷来作为你的新年红包?”
“我才没有不及格呢!”小家伙急了,立刻停下笔跳起来发表反对意见,“这是文若带回来的试卷,不是沈和的!沈和都是一百分!”
“……”原本以为自己对于沈文若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已经有了个心理底线,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能拿学校里大学生的试卷回来给沈和做草稿纸?朱裔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跟沈文若好好讨论一下何为“职业道德”和“思想道德修养”问题。
然而,当他推开厨房的门,一阵扑面而来的油烟和蒸汽,让他差点以为着火。朱裔立刻大步上前,伸手按开油烟机。
转动的风扇吸走了让人睁不开眼的油烟,也带来了嗡鸣的声音,混合着锅里油花的“噼啪”声,一起制造出专属于厨房的嘈杂。
“哎呀呀,朱裔你这是什么手?”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在抱怨,沈文若转身笑了笑,“刚才明明怎么也按不开。”
“是你人品问题。”
朱裔冷冷地做出结论,顺便低头审视一下摊了一案台的食物材料:蹄髈汤是已经烧好了的,红烧鱼和糖醋排骨也已经准备妥当,素菜则还是呈现着原生状态,至于刚刚造成疑似火灾现象的,则是锅里正在炸着的鸡翅。
“凤爪呢?”
明明知道答案,可是朱裔还是故意问出这么一声。果然,这个问题引来了沈文若极大的反弹,“我说朱裔,你少损我一句会死是不是?”
“会闷。”
“……”
朱裔月兑口而出的答案,将向来话多能把活人说死再把死人说活的沈文若,一击必杀了。
眼见对方无言以对的模样,朱裔还轻松自如地摊摊手,继续乘胜追击:“看,这就是真理的力量。”
“朱裔,”沈文若抽搐了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人,“啧啧”两声,“口头本事见长啊,看来最近吃了不少鸭舌吧?”
对于沈文若的这句讽刺,朱裔深深明白回应对方只能掉入对方设好的圈套里。所以,他笑而不答,只是转身走出厨房的时候,忽然指了指放在案上的汤锅,“按照你那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你倒是的确是该多吃点蹄髈。”
说完,关门,闪人,迅速将对方“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坏嘴的朋友”带着抱怨的反问句隔离在门的那一侧。
其实,朱裔很想说:他的疑问,也是同样。
客厅角落里的柜式空调源源不断地散着暖气。在这个温暖而又明亮的房间里,充满了热热闹闹的气氛。小沈和一边用水彩笔持续制造着他的“红包”,一边对着该时段特有的国产动画发表意见。朱裔瞥了一眼,电视里那个大眼睛蓝皮肤的猫脸,让他实在没有兴趣继续看下去。于是,他月兑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定在质地柔软的棉布沙发上,随手翻起了摆在旁边的杂志,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忙碌着的小家伙。
小沈和一会儿低头涂涂纸片,一会儿抬头看看电视,看着看着还不时地撇撇嘴,嘀咕着“这个道理我一年级就懂了!好弱智”的不知道该算作是感慨还是抱怨的言论。朱裔扬起唇角,忍住了“弱智你还看”的反问——毕竟,小表闹起来的时候,那一招“猫爪神功”那是相当厉害。再者,对于欠对方一份红包的自己来说,到目前为止,小表头扮演着的还是债主的角色。
杂志的内容乏善可陈,没看进去几个字的朱裔合上书,扫了一眼封面——高等教育类的核心期刊,难怪自己看不进去。将杂志丢在一边,朱裔起身,决定去厨房里打打下手。但还没等他走过去,就听沈文若已经喊出“开饭了”的口令。几乎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小表立马蹦跶起来,冲进了卫生间里开始洗手。
空调送风的声音,电视广告声,水声,还有沈文若打开厨房门的声音以及小家伙扯着嗓子大声回应的一句“来了来了”……这些声音,在这个八十平米的屋子里,混成了一片,将朱裔的耳朵塞得满当当的。然而,对于一向喜欢安静的朱裔来说,他竟然没有一点反感的情绪,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
沈文若一手端着红烧鱼一手端着红烧排骨,腾不出空就干脆一脚踹开厨房门,走出来的时候给在旁边干站着的朱裔一眼刀。洗好了手的小表趿着拖鞋跑过来,帮忙摆着碗筷。沈文若将菜一一端上桌子,顺口“哎呀呀”了一句:“呼呼,真正是一副老爷做派,是不是准备就这么干看着跷脚等吃饭了?”
“不,”朱裔抱起双手,笑了笑,“这叫‘沈文若做派’。”
一句话堵得沈文若半天没言语,毕竟过了半个月的老爷生活的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说朱裔偷懒。但如果就此放弃口头抵抗,那沈文若也就不是沈文若了,“哎呀呀,跟病人计较这个,朱裔啊,你知道‘良心’两个字怎么写吗?”
“知道,我亏就亏在这两个字写得太好了。”
“呼呼,”沈文若眯起了眼,“看不出来,朱裔你的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承让,”朱裔作势拱拱手,“我可不敢班门弄斧,和你相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
“看,这也是真理的力量。”
两个大人的唇枪舌剑,对于小沈和来说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坐在椅子上等开饭的小家伙,左等右等却等不来两个大人坐下,忍无可忍地他用两只小手狠狠拍了拍桌子,“你们到底还吃不吃啦?”
小表的质疑终结了大人的口舌之争。朱裔刚坐下,就被沈和拉了衣角。下一刻,一张被涂成红色的纸片被塞进他的手里。
面对如此露骨的讨债,朱裔看了看沈文若。红包不是不给,只是数目的多少,会不会造成不良影响,这个问题,朱裔并不了解,因此他没有发言权。
接到朱裔的眼色,会意的沈文若“呼呼”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主席头,沈文若将钱叠成三段,塞进了小家伙的棉衣口袋里,“压岁钱。”
“嗯!”沈和重重地点点头,还用小手拍了拍口袋,表示自己明白,“我知道,这个今天不能掏出来,是压岁的!”
朱裔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也包了一百的红包,塞进沈和的衣兜里。小家伙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吃饭。吃了两口,他夹了一块大大的糖醋排骨,丢进沈文若的碗里,“文若最好了!”
“高帽子免戴,”沈文若笑眯眯地一口吞下排骨肉,“文若我糖衣吞下,炮弹送回去。”
小表鼓足了腮帮子,转过头来给朱裔递了块排骨,“朱裔你最好了!”
“……”面对如此直白的“我有要求”的表现,朱裔轻轻咳嗽一声,采用了沈文若相同的句式,“朱裔我拒腐蚀永不沾。”
但朱裔毕竟是朱裔,看不下去的他终究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吧,有什么想要的?”
小家伙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个,那个”了一会儿,他偷偷瞄瞄沈文若的表情,运用了迂回战术,“同学的爸爸给他买了机器小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