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阴沼的前一个晚上,冰越带他去见了她的师姐。
那是一个美丽苍白得如同剪纸一般的女子,纸糊的骨架,工笔细描的容颜,再加上空洞的灵魂,便有可能成为冰越日后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阴沼,再回到通往密逻城的大道上,回想起那一幕,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阵阵寒意。
“师姐爱上了一个以身试毒、误闯阴沼的采药郎中,被圣女心经反噬,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谢慕驰叹道:“能以身犯险,亲到毒瘴林中寻求解毒之法的郎中,应也不是普通郎中吧。”
冰越撇撇嘴,“他是不是医术很好很有名我不知道,反正他没有治好师姐,再说,你们中原所谓的身份名气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他是药王,或者仅仅只是离瘴林不远的村落里的无名郎中,在我们眼里,都只是一个陌生男人罢了。”
“药王?”谢慕驰苦笑,“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师父摘了他的记忆,将他送出瘴林,这一辈子,他都不会记得阴沼,不会记得师姐,可师姐这一辈子却因他而改变,再也不能回头。”冰越伤感地道。
谢慕驰默然不语。
药王忘记了曾经心爱的女子,那个女子又何尝记得他?
连灵魂都没有了,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生命对于她来说,再无喜怒哀愁。
他们两个,一个失忆,一个失心,究竟谁比谁更幸运?
“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像师姐那样傻,更不会和她犯同样的错误,所以,当我日渐开始有了喜憎之心,开始感觉到愤怒和悲伤,开始信任你,并讨厌习玉臻的时候,我发觉我再也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内息,那时,我只是感觉恐惧和害怕。”冰越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到了初次相遇时的那间驿舍,驿舍老板自然不再认识他们,彼时,他们已扮作一对年老虔诚的老夫妇。
谢慕驰看着冰越,那是一张被易容术折腾得老气横秋的脸,掩盖了她那张如高山冰雪般清幽淡丽的容颜。
然而眼神却是熟悉的,当她说话的时候,眼波里流动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这与从前的她截然不同。
谢慕驰既欣慰,又感到一丝难以掩藏的羞窘。
如果说,嬷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无疑是在向世人昭告,他的心上人就是冰越!
她病得越厉害,就证明他越喜欢她。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毒呢?
将他仍还懵然无知的心事无限放大到世人皆知。
他以后,到底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她?
而她?又会如何看待他?他害她几乎丧命,她心底难道没有一丝怨言?
谢慕驰越抗拒,越是不去想这件事,心里的疑惑就越深,目光越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转。
冰越触及他闪躲的目光,微微一笑。
有时候她想,其实她也并非天生就是那么冷淡的。
“不过后来你让我怪病缠身,我又不那么想了。”
不那么想?
谢慕驰费力地抓回她前面说过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感觉恐惧和害怕?其实,如果我是你,我是绝对不会练那个什么圣女心经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嘛,要人像木头一样过一生,什么情绪都不允许有,那不等于活死人一个?”
冰越叹了一口气,“我想,师父大约也有这样的想法吧。要不然,她为何不等我拿云梦珠回来救她?”
费尽千辛万苦拿回来的珠子,原以为可以救回师父的性命。结果,师父竟然命嬷嬷将她的遗体火葬了。
遗体都没有,又如何起死回生?
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命她去取云梦珠?
“或者,你师父知道,起死回生不过是一个传言,云梦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人死不能复生。
所谓“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过是世人聊以自慰的一种希望罢了。
“兴许是吧。”提到师父,冰越的神色有些忧戚,“可是,师父要我去拿云梦珠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吧,也许你师父知道国家有难,知道我需要云梦珠,所以派你去援助我呢?”
冰越斜睇他一眼,“喂,你是谁?我师父会帮你?”说着,猛然见到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却露出甚为得意的样子。她愣一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果一开始你就长成这个样子,我们就不会有这一次的麻烦了。”
好不容易离开了密逻城,现在又要再度潜回去,岂不是大大的麻烦?
谢慕驰嗯哼一声,“你的样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冰越恍然模了模自己的脸,笑眯眯,“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意。”
谢慕驰无言,低下头去闷头喝着驿舍里的酒。
“不过照这样子看来,我还得多谢习二小姐。”
若不是她下了蛊,冰越可能一辈子不会知道谢慕驰的心意,那么,她一定会在遭受圣女心经反噬之初,便割断一切尘缘。
可是现在,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谢慕驰眯眼瞅着冰越,像一个真正的老者那样,慢吞吞地说:“你居然要感谢习玉臻?!你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
冰越微微一笑,“真的又如何?”
谢慕驰一怔,没想到她这样坦白。转念又想,原该如此,她何时掩藏过自己的心意?会拐弯抹角试探他人,极力掩饰自己的,从来都是他!
不过这会儿,被蛊毒那么一折腾,他想否认也不行了。
自己究竟是在何时喜欢上这个丫头的呢?
不得而知!
“爱上我你就会变得像你师姐那样。”谢慕驰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想有一天,她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而自己,再也不记得她!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里陡然之间充满了忧伤,如水一样,缓缓从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蔓延而过。
他想,原来是真的,自己很久以前就喜欢冰越了。
只是他们之间,无论从哪一方看,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冰越侧头看着他,嫣然一笑,那笑容,绽放在一张苍老的面容上,竟然也给人一种柔美的感觉。
“我求过嬷嬷了,嬷嬷已经将我体内的圣女心经压制住了,等你体内的蛊毒全解了,我就陪你去南海,然后,我会回来再求她,彻底废除我的功力。”
谢慕驰有些动容,“这样一来,你就做不成圣女了,不能召唤凤凰,也控制不了云梦珠,你会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
“做普通女孩不好吗?”冰越噘了噘嘴,“原来你不喜欢习玉臻,是因为她只是普通女孩,而不是圣女。”
谢慕驰不由得苦笑,“看来在你面前,我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她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毛病,还是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呀。
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玉臻的眼皮一直在跳。
自谢慕驰离开之后,她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为什么她总是感觉心绪不宁?
离别那一刻,冰越清丽的容颜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虽然她的教养一再告诫她,不可嫉妒,不可怀疑,可是,那一股不安的感觉总是缠绕着她,令她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最能安慰她的,是大哥习彦。她总是过于热心地向大哥打听,是否抓到了在监牢里嗜血行凶的杀人凶手?
而大哥却总是摇头。
似乎破案的关键还在谢慕驰的身上!
难道,他真的是杀人凶手?难道自己的感觉是错的?
那么,这一去,他究竟会不会信守然诺,回来娶她呢?
玉臻坐在梳妆镜前,反反复复地把玩着那把定情的木梳,梳子已经被她摩挲得极为光滑。
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再度将发梳插在她的发上?
玉臻的脸一时红,一时白。
眉心紧锁,似有无限愁烦。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绣儿匆匆跑了进来,“小姐,大少爷在花园里和人打了起来。”
玉臻一惊,手一抖,木梳跌在梳妆台上,又从台面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啪”一声断为两截。
绣儿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结结巴巴地站在门口,不敢往前走半步,“那人那人要闯进小姐住的院子,被被大少爷截、截下了。”
“到我这里来?”玉臻霍地站了起来,“是他?谢公子?”
绣儿连连摆手,“是两个人一个老公公,一个老婆婆”
两个人两个人
玉臻再也坐不住了,拔脚朝花园里跑,跑两步,又想起什么,折回来,抓起地上的断梳,再度往外跑。
绣儿愣了一会,也跺跺脚,追了出去。
等到一主一仆奔进花园里,习彦已然落败,被那名老者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
习府守卫们投鼠忌器,不敢靠近,偏习彦又硬气,始终不肯让守卫退下去。
一时局面胶着起来。
渐渐地,守卫觑出那老者没有伤人的意图,胆子大了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老者和习彦的身上,所以,玉臻的到来只引起了一个人的兴趣。
就是老者身边一直没有出手的老婆婆。
起初,大伙儿原本对她还颇为忌惮,可是后来,有人趁老者和习彦相斗正欢的时候偷袭她,才发现她全然不会武功,只能依靠老者的保护。
所以,当她慢慢移出大伙儿的视线时,也无人在意。
等到随后赶来的绣儿发现时,为时已晚。
老婆婆手中短匕已经贴上了玉臻雪白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