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会不会惹她生气,到了阴沼的时候,冰越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了。
名为阴沼,果真便是一片黑色的沼泽。
青灰色的屋子就建在沼泽地里,连成一片。
可是,望过去并不觉得远,按照冰越的指点走起来,却足足走了两天才来到屋子前面。可见当年阴宗圣女在建立这片逃亡之地时,花费了多大的心力。
“嬷嬷。”
随着冰越这一声呼唤,青石垒成的小屋里走出一名苍老的妇人。鸡皮鹤发,腰身佝偻,老得已经让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可是,那一双神光湛然的眼却还是犀利非常。
“回来了。”妇人看见冰越,点了点头。
又见她神色异常,虚弱地靠在谢慕驰身上,眸中才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你怎么了?”
她快步走过来,身手矫健,一把抓住冰越的手,枯干的五指扣住她的脉门,谢慕驰一惊之下想要阻止,却见她神情凝重,眉目深锁,便又硬生生退了回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冰越的呼吸沉重窒闷,如压着千斤巨石。
老妇人沉吟片刻,忽地掉转目光,眼中精光暴涨。
“你又是谁?”
谢慕驰赶紧抱拳行了个礼,“在下谢慕驰,与冰越姑娘相识于灵山,因有要事请求圣女相助,故冒昧前来,请嬷嬷见谅。”
“要事?你不知道阴沼是不欢迎任何陌生人的吗?凡俗之事自有凡俗人管,圣女娘娘乃化外之人,不理尘俗之事,请公子即刻回转。”她语意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冰越急道:“嬷嬷先别赶他走,这次能拿到云梦珠,多亏他的帮助。你快带我去见师父,一切都等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好吗?”
嬷嬷看看冰越,再看看谢慕驰,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忧色,可终究不忍拂逆冰越的意思,颤巍巍地转了个身,朝内室走去。
冰越递给谢慕驰一个放心的眼神,也随后跟了进去。
简陋阴暗的石室之内,分不清昼夜的交替。
不知道等了多久,室内终于传来沉缓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扣人心弦。
谢慕驰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不知道圣女是什么样子的?云梦珠是否真的可以起死回生?若圣女果真醒来,她又是否愿助自己一臂之力?
冰越身上的伤病又是否可以得到根治?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之中一掠而过。
脚步声终于到了门口,再往前踏一步,声音的主人便出现在谢慕驰眼前。
是那个年迈的老妇人!
“嬷嬷?”
她的步子迈得极为缓慢,身子如一根弯折的芦苇,不胜负荷。
谢慕驰心头不由得一惊,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脑中不断盘旋。
“她死了。”老妇人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谁死了?”
“自然是冰越。”妇人没有抬头,目光从眼皮下面翻上来,看着谢慕驰。
冰越?
冰越死了?
怎么可能?
“她刚才进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谢慕驰抬脚朝内室走。
他根本不信老妇人说的话。
虽然阴沼和灵山一样,处处透着古怪,可是,这里毕竟是冰越的家啊。她撑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才一回来就身遭不测?
谢慕驰心中焦急,脚下不自觉地发了力,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可是,眼前忽见一道白影一闪,那连步子都似乎迈不动的老妇人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掠过来,挡在他身前。
“公子,你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了吗?”
谢慕驰一怔,没想到这名不起眼的老妇人居然身怀绝技,看来是自己太大意了。
“嬷嬷,在下和冰越姑娘总算是相识一场,既然嬷嬷说她已经不幸身亡,作为朋友,难道谢某想送她最后一程都不能?”
“谁都可以送,唯独你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冰越所犯何病?为何会死得不明不白?”老妇人一字一句淡然说道,语气里并无丝毫悲伤之意。
谢慕驰又惊又疑,实难断定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丢掉性命。但,若说那老妇人信口开河,又完全没有道理。
她何须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
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拒绝自己,不愿意助他去南海抗敌?
“莫非是因在下而起?”
老妇人不答反问:“我且问你,密逻城中可有女子倾慕于你?”
谢慕驰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心中不免有些动怒。想那老妇人若不是在拖延时间,便是神志有问题。
便冷冷地道:“有什么事,我自去问冰越,不敢劳嬷嬷费心。”说罢,便要硬闯。
“她若知道原因,也不会拖到如今。就算你今日能见到她,明日又如何?不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有一日你再也见不到她。”
谢慕驰猛地煞住脚步。
“她没有死,对不对?”
老妇人垂下眼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问题?
谢慕驰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密逻城中可有倾慕于他的女子?
这问题问得实在突兀,可为了得到冰越确实安然无恙的消息,他还是慎重地摇了摇头。
此次去密逻城,前前后后不过才十几日的光景,莫说是倾慕,就连相识之人也没有几个,更莫说还得是女子!
熬人听他这样回答,桀桀地笑了起来,“密逻城素有习俗,订了婚约的女子,会给心上人喝一种名字叫做‘上邪’的酒,以自己的心尖之血制成蛊毒混入酒液之中,男子饮下之后,若一生只钟情于女子一人,蛊毒便不会发作,但若他心中另有他人,那么蛊虫便会在他体内蚕食他对其他女子的爱意,同时,蚕食那名女子的生命!”
订婚?
上邪酒?
心上人?
谢慕驰惊怔不已。
这老妇人说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难道,他体内潜藏着某种蛊毒而不自知?甚至,这种蛊毒有可能鲸吞冰越的生命?
这、这不是太好笑了吗?
若这种说法成立,岂不表示冰越就是他的心上人?
不!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虽然这一路行来,他怜她孤苦,惜她天真耿直,也心疼她不会照顾自己。但有时候,他也生气,气她的固执冷淡,直言直语。
她是一个不懂得变通,认定一件事便一往直前的人。她分不清是非黑白,对人对事不会心存感激,也不会怨愤嫉恨。
说得好听一点,她是天真无邪,不染世事。
说得难听一点,她就是一块木头。冷冰冰!硬邦邦!
他,靖安王府的五少爷,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柔媚的,泼辣的,艳丽的,清雅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哪种类型没有?
他又怎么会钟情于一块木头?
“你不承认?不承认就是维护那名下蛊的女子!那你就不要怪老身不客气了。要想冰越不死,唯有你死!”
话音还未落,一道杖影当空劈落,也不见有如何花哨的招式,但那股凌厉的劲风,已让谢慕驰躲避得颇为吃力。
他向来对武功极为自信,没想到一到西荒,初遇醍摩,被他幻影术所惑,不敌被囚。如今,又见这名年迈体衰的老妇人竟有如此功力,不得不慨叹一句“人上有人”。
他正兴起斗胜之心,身形在老妇人的杖影之下翩然游走。
觑个空子,正待要一招将她拐杖夺去,不料斜刺里蓦地一道身影闪来,挡住了他的攻势。
“冰越!”他心下一喜,直觉便收了拳。
没想到,那老妇人却无所顾虑,一杖劈下来,杖头原本对准谢慕驰,却被冰越狠狠一撞,撞开他,铁杖“砰”地砸在冰越背上。
那一瞬,她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似要裂开一般。
虽有云梦珠护体,脸色还是霎时变得苍白若死,肩背之处火辣辣地痛。
“嬷嬷。”她咽下喉头的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倒在一双及时伸出来的臂弯里。她抬眸,便看到谢慕驰那一双痛惜的眼。
于是,她对他笑了笑,眼睛望着他,不舍得移开,话却是对着老妇人说的:“不是非要他死不可的,对不对?我们还可以去找下蛊之人。”
老妇人握着铁杖,铁杖还扬在空中,没有收回。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地退回了内室,脚步迟重得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消耗着生命的能量。
直到老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冰越才柔声道:“习玉臻,你忘记了吗?你会陪我去找她的吧?”
谢慕驰心里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