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去。
眼前是一片遮天蔽日的莽莽森林。一株株树干如龙,树冠如云的参天大树,宛如一座座大山平地而起,铺天盖地,威风凛凛。
密密的塔松像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桠间,只筛落斑斑点点细碎的光影。
树与树之间,儿臂粗的藤条落地倒挂,在亭亭如盖的绿伞之间盘根虬结,如蛛网一般隔断了行路,人陷其中,犹如踏入错综复杂的迷宫一般,找不到出路。
谢慕驰啧啧称奇:“难怪醍摩找了圣女五十年都找不到,谁想得到她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将行宫建在这里!”
据传,金碧国西南部的雨林之中,常有食人野兽出没。
不仅如此,在常年不见日光照拂的树影之下,庇荫着种类繁多、色泽艳丽的毒草香花,前所未见的蛇虫怪蚁在其间奔窜,喷吐毒气,林中终年氤氲着七彩毒瘴,中人立毙。
“如果你不想死得那么快,就少说两句吧。”冰越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将云梦珠置于他的掌中,自己再将右手覆在云梦珠上。
紫色的光晕自他们的手心发散开来,笼住了彼此的身影。
林中蹿升的迷雾彩烟霎时俱被清澄淡雅的紫光隔断在外。
一条色泽斑斓的蜥蜴,是蜥蜴吗?瞪着铜锣一般的眼睛对他们“虎”视眈眈,却又似畏惧着什么,远远喷吐着泡沫状的口涎,不敢靠近。
谢慕驰嘻嘻一笑,再度发出感言:“云梦珠如此神奇,国中有此一宝,南疆的百姓有福了。”
冰越没好气地睇了他一眼,这一路走来,他就没有半刻清闲。
说实话,他很吵,真的很吵!
可奇怪的是,她却并不如何反感。
他与她以往所见过的人全然不同,从前,她跟在师父身边,除了师父以外,没有人敢大声说话,阴沼里面听不到笑声,当然也听不到哭声。
就连练圣女心经练到走火入魔的师姐们,也被人牢牢地看住,不敢放任她们大声哭闹。
那是一段平静的日子。
静水无波。
每日,她除了认真修习师父布置的功课之外,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那个时候,没有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她不觉得冷清。如今,他在她耳边吵扰不休,她竟然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是她不为外物喜悲的能力增强了呢?还是,他一点一点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她?
她想不通,便也不去深想。
只不过,最近几次,每每催动云梦珠之时,她总有力不从心之感。
是什么扰乱了她心底的宁静?
安在云梦珠上的手微微有些抖,体型庞然如猛虎的蜥蜴觑见紫光之中紊乱的罅隙,猛发一声吼,身形快逾闪电般扑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谢慕驰一手揽过冰越,一手将云梦珠收入怀中,袖底折扇扬起,荡出一道清风,翻转之间,劈开了怪兽周身激荡而起的狂飒焰芒,将蠢蠢欲动的诡谲烟波,击得七零八落。
猛兽一招落败,负伤遁走。
谢慕驰侧头一笑,折扇飞舞,揽着冰越,扇底清风荡漾,破开阴霾,他几个纵越朝林中飞掠而去。
速度比之方才持珠而行之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冰越瞪大了眼睛,无法想象,那些曾让她畏惧,曾在她一步一步走出雨林的时候,侵蚀过她的毒烟,让她倒在通往密逻城的大道上,在人们漠视的目光里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些毒烟,只被一把折扇轻轻荡开。
她以为,她是在用云梦珠保护他,却不知,他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
心头,难免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怎么?我脸上开出花来?”谢慕驰突然叹笑。
早已习惯她的沉默以及不经意之时落在他身上的困惑与研判的目光。
她一定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着她不可理解的地方,所以才那样费力地思考。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情极好地开起了玩笑,“我的脸上自然不会轻易开出花来,那么,你这样盯着我看,又是什么原因?”
“我不能盯着你看吗?”
“呃?”这一次,换谢慕驰语塞,“大姑娘家是不能盯着男人看的,这道理你不懂吗?”
冰越不以为然地扁扁嘴,“难道,姑娘家就一定要像习玉臻那样,偷偷模模地看着你的背影发呆?”
谢慕驰又是吓了一跳,“别胡说,习小姐是名门闺秀,我们不能在背后中伤她,败坏她的声誉。”
“为什么我说的话就是胡说?你不相信我?”冰越本想把这句话说得如同往常一般轻描淡写,可是,话一出口,却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掺杂了怨怼的情绪。
她心头一凛,赶紧抿唇,别过头去。
谢慕驰却惊怔不已。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冰越,他很清楚她说的确是实话。若她没有见过习小姐在背后偷看他,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可是,他虽然对习玉臻没有情,玉臻却对他有义。
别说有这样一层恩义在,就算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子,他也断然不会在口头上破坏他人清誉。
是以,虽然明知道冰越说的是实情,他仍然还是道:“你不要扯开话题,我是在教导你如何做一个淑女,要不然,将来可没有人敢娶你。”
冰越冷笑道:“你以为我就愿意嫁吗?我自小修习圣女心经,这辈子别说是嫁人,就连动情,也不可能!所以,你不必枉费心机教我做什么淑女了,等我救了师父,再与你去南海了结你的心愿,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你大可以将所有事情都推在我的身上,然后清清白白地回密逻城娶你的名门闺秀。”
“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会出卖你,来换取我的平安?”
冰越挑一挑眉,“那不然呢?你如何回去密逻城,赴习玉臻的约定。”
“那是我的事情!”她口口声声提起习玉臻,语气又那样生硬。又说他们之间日后再无瓜葛,更质疑他的为人,当他是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
方才,她还质问他为何不相信她,现在,她不是也同样不信任他吗?
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会以出卖她来向醍摩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吗?
谢慕驰越想越生气,奔驰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冰越的眼睛里却霎时弥漫了雾气。
那是他的事情!他说。
言外之意,就是与她毫不相干。
不需要她管,不需要她问,狠狠将她抛撇了开去。
没错啊,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他与习玉臻是有梳发的盟约,而自己呢?不过是因为有云梦珠在手,他才勉为其难相伴同行。
她不能有更多的渴求,再多,他不会给,自己也给不起。
只是偷得多几日与他的相处,已然足够。
她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可是,为何当他说出本是实情的冷漠字眼时,她的心竟会翻搅起滔天的巨浪,狠狠拍打着心的堤岸?
就要冲堤而出了,某些情绪,在体内狼奔豸突,她快要控制不住了。
怎么办?师父,她该怎么办?
冷汗涔涔落了下来,手脚一片冰凉。
待谢慕驰有所觉察时,她已是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染红天际的晚霞从树影之间筛落细碎的霞光,在衣襟上晕染开来,宛如开出一丛丛细碎的花。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能看到晚霞?
那片毒瘴林,除了弥漫在林中的七彩烟瘴之外,就连白日阳光最盛之时,也是阴霾罩顶,视线晦暗不明。
怎么能看得到天边的晚霞?
她扭头朝四周望去。
“别动。”身子却被一双手牢牢地按住了。
那双手再将她慢慢地扶起来,让她靠稳一根粗壮的树枝,这才松了开去。
“这是在树顶,小心摔下去。”谢慕驰的声音是难得的轻柔。
她有片刻恍惚。
忆及他方才冷漠的样子,那些刻意疏远的冷淡的字眼,心头又是一痛。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么不争气,这么多愁善感!
这一点也不像从前的她啊。
“小丫头,别发呆了,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为什么总是好好的,就会忽然吐血或者晕倒呢?
莫非还是上次她独自离开毒瘴林的时候,被毒气侵心,虽有玉女心经调护,却仍然没有根治?
他问得急切,没想到,冰越忽然脸一红,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
而后,在退缩之际一声惊呼,若不是他眼明手快,她就要从树梢跌下去了。
冰越喘一口气,向下望,林深树高,她别扭地攀住他的衣袖,皱了皱眉,“为什么要上这么高?”害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轻缓、舒柔,一下,又一下。
她不敢动,虽然摔下去并不会死,但,那些毒气还是会趁乱袭入人体吧?
“很高吗?不会比白塔还高吧?”谢慕驰故意引她朝下看。
冰越只得紧紧抓住他以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毕竟,她修炼的是心法,而不是轻功。
“你很紧张?”谢慕驰笑。
他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冰越的脸更红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她,包括师父。
那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紧仄,仿佛四周堆满了易燃的薪柴,稍有碰触,便会冒出炙热的火星。
心,跳得失了序。
“我们下去吧,我已经好了,有云梦珠护体,可以就在树下歇息。”
谢慕驰皱眉,“不要总是强迫自己,该放松的时候就应该放松,难道这一夜,你打算不停地用灵力催动云梦珠来护体?你是不是又想再次晕倒?”
“我晕倒,那是因为”
不是她的灵力耗不起,而是因为他在身边啊!
冲口而出的话语被冰越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怎么能告诉他,她的心是因他而乱?又怎么能让他知道,无法平静的一颗心正在遭受着圣女心经的反噬?
哪怕她最后的下场会和师姐们一样,也要等她先救回师父啊。
“因为什么?”谢慕驰抓住她的话头。
“因为”冰越的目光闪躲了一下,“我不喜欢跟人吵架,不能生气,生气就会血液冲顶,就会晕倒。”
“吵架?我跟你吵架了吗?”什么时候?他怎么不记得?
“对!你跟我吵架了!你骂我嫁不出去,所以以后你最好不要顶嘴,最好离我远一点。”
“这是什么道理?你的意思是我以后都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要不然你就会吐血晕倒?”
冰越斜睨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再试一次?”
夕光之下,她那双如初雪般清冷的眼眸被投入了一丝温暖的橘色,隐隐然像是含了一抹笑意。
异常的温暖,也异常的蛊惑。
谢慕驰心中忽然一埂,像是有巨石投入其中,“咚”的一声,将原本宁静的心湖砸得水花四溅,淋湿了那一颗坚硬的男儿心。
他慌忙错开目光,“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这几天我不说话就是。”
真郁闷哪!
没想到他一世英明就这样被一个小丫头给毁了。
明明知道她是在无理取闹,明明知道她根本就是在要挟他,可是,他还是不忍拂逆她,被她那句“是不是想再试一次”给踩得死死的。
不!他不想再试。
无论是不是这个缘由,他都不想再看到她虚弱苍白地倒在自己脚下。
如果他的顺从,能让她感觉开心一点,能帮她减轻一点点病痛的折磨,他并不介意,稍稍低头。
因为男人的傲骨,并不需要在女人身上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