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旗岛。
必放做了一份扬州炒饭,温了一杯牛女乃,递给面前人。
宁三脸色不好,今天一直没什么胃口。但她吃得很快,牛女乃也喝了个涓滴不剩。她吃完后对他说:“你先在家里休息,我明天一早回来。”
必放点点头,“嗯,你去。”
她应着,放下杯子便匆匆离开了。
必放收拾好盘子杯子,看看时间,已是将近八点钟。
天早已黑了,窗外空气稀薄,海边的夜,分外清凉。关放关上窗回身,沙发上的手机响起来,宁三这家伙,又忘记带手机。
必放拿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
小武……
必放敛起眉。这个电话他不能替宁三接。
等电话铃声停了,他直接关掉手机。
饼了片刻,觉得室内闷热,准备出门去海边散散步。
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来。
必放对宁三的生活了如指掌,她家有邻居,但因为她妈妈的缘故,多半不常来往,晚上有人来敲门,想必也是相识的朋友。
必放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来客身段高挑,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必放目光扫过,打量他。但见此人气质沉郁,眉宇间却又有着少年人的意气。眼神望过来定定的,不知闪避。
此人让关放让他觉得陌生而熟悉。陌生的是他的长相,熟悉的,却是在宁三对他所讲过的无数点滴往事中,他对此人所沉积已久的印象。
必放扬起眉,“尚武志?”
他微一颔首,“宁三呢?”
“她现在不在。”
小武盯着这个男人,来不及去纠缠他是什么身份,“她去了哪里?”
“医院。”关放答得简短,尚武志既然在这时候赶来,必定是知道宁三母亲住院的事,“她妈妈近期会做手术,她今晚在医院陪床。”
小武微一颔首,转身便走。
走了没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必放越过他的肩头去瞧,宁三正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梯。
“迷糊虫,你回来拿手机?”关放一笑,把放在自己的手里的电话丢给她。
宁三连忙伸手抄住,眼睛还落在小武身上。
收回目光,她率先走过来,“……进门再说。”
“宁三,介绍一下。”关放低头点香烟。
还需要介绍吗?宁三摇摇头,一笑,“他是小武。”又指关放,笑意加深,“他叫关放,关门放狗的关放,教我做西点的师父。”
必放斜睨她,笑吟吟的,显是习惯了她拿自己名字打趣。
小武却是无语。这个女人,到这种时候了还能说俏皮话,可见也是习惯了苦中作乐。
“那,师父你代我招呼一下小武,我要走了。”宁三说着便要转身。
“等一下。”小武握住了她的手,“一起去。”
他的手握得很紧,关放站一旁盯着,眉头微微敛起。
“不用了,要陪一整晚的。”
宁三说着,挣了挣。
小武仍是不放手,“一起去。”
“你先放手。”关放忍不住了,面上却是淡淡的,“宁三腕上淤青还在,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她的腕上有很明显的淤青,是昨晚小武留下的。
小武低头瞧着,手指轻轻抚上去,有那么几分珍而重之的意味。
宁三的表情却像是毛毛的。
必放瞧着他们几秒,忽然有些忍俊不禁,笑着抓起来沙发上的外套,“走吧,要去大家一起去。”
“你又凑什么热闹?”
宁三真是头痛。
“还不是担心你,再被人给欺负了去。”关放说着,余光瞥了小武一眼。
小武懒都懒得看他。
走在路上小武还是没有松手。
她的整个儿手掌都被他握住,挣是别想挣开了。宁三垂眼,忍不住瞄了一眼,又瞄一眼。
医院离得不远,三人步行,关放两手抄在口袋里,走在前面。
他脚步放得慢,背影高瘦,瞧上去有那么几分颓唐的气息,偶尔回头笑着和宁三相谈几句,言辞间淡淡的,却有几分旁人难以掺入的亲昵。
是三年的时间呢,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后来她遇上了多少人,又曾允许多少人参与过她的生活,小武不可得知。
从他们隐晦的对话里小武知晓,宁三妈妈患的是癌,肝癌。幸运的是发现不算晚,细胞尚未扩散,马上就会进行手术控制。
进了医院,关放问宁三:“她今天情绪可好?”
宁三点点头,“很好,饮食规律了许多,日后大概真的把酒戒掉了。”
必放听着,不置可否。
宁母消瘦得厉害,见了来人,勉强笑着打招呼。
“你是……”宁妈妈看着小武,仔细辨了他几眼,“你是……那个姓尚的男孩子?”
宁三随妈妈望向小武。
“我记得你。”宁妈妈坐直了身子,“你以前来南旗找过宁三,找过好多次。”
小武垂下眼,没说什么。
宁三回过头,对值班护士一笑,“辛苦你了。”又对着妈妈摇头,“说过晚饭后让你休息的,你又不听。”
宁妈妈只是讪笑。
她长相秀美,孱弱里隐约透着倔强。见过她的人都能觉出,宁三和她一点也不像,宁三不美,她坚强隐忍,却又随遇而安,她不偏执,不倔强。
必放拍一拍小武的肩,“这里没处坐,让宁三守夜,我们去外面走走。”
小武只是瞧着宁三,“需要夜宵吗?”
“嗯,麻烦你了。”
宁三神态大方,甚至一直是笑着的。
她像是完全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又和她回到原点。这女人总会忘掉过去,哪怕事情只是发生在前一秒。她懂得什么叫活在当下。
“手术费,是你给宁三付的?”
走出医院大堂,小武问关放。
他正在低头点香烟,闻言也不抬头,淡淡一笑,“我和宁三是朋友,付也是应该,她会还我,你不必挂心。”
“我还给你。”
必放深深吸了一口烟,吁出缭绕的雾,“尚武志,有关你和宁三的一切,我都是一清二楚的。宁三是什么人想必你也了解,你觉得,她能接受?”
他问得平静,不带情绪,确是认真相询。
“正是了解她,我才这么做。”
小武没有一丝犹疑,关放盯了他许久,微微一笑,“不愧是宁三的小武。”
小武不置一词。他分得清这个男人跟宁三的关系。宁三是那种有什么事可以埋在心里一辈子,跟谁也不提起的人,她深谙隐忍和无谓。
但只要她肯说,便一定是以最无所谓的姿态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必放对她的事,想必是了如指掌。
像是猜透了小武的想法,关放凝视他,微微一笑,“我在三年前遇到宁三。那时她刚被学校开除,一回南旗岛,便被她妈妈用耳光扇出家门,只好留在陌城,做无业游民,拿以前打工赚来的学费度日。”
简短几句,小武胸口如遭重击。那段他所没有参与的时光,终于缓缓浮出水面。
“这些都是后来才知晓的。当时我刚坐牢出来,住在贫民区,认识了隔壁的宁三。”关放倚到树上,懒懒地叼着香烟,“那时候总在路上瞧到她,她终日无所事事,埋头数钱,”关放说得混乱,回忆那段混乱的日子和彼时的宁三,自己都忍不住嗤声一笑,“去菜市场回来的路上,她就低头数着零钱,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像是天塌下来都懒得抬头。她那穷得丁当响却又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小武想象那时的宁三,出神。
“我住在那种破烂的地方,不过是自暴自弃,其实我坐牢之前有人给我存了一笔不小的钱款。用于生活倒是足够。那时我整天只晓得吃喝嫖赌。”关放笑得颇是自嘲,“有时看到她,我就想,怎么有人会这样?明明山穷水尽,却那样无所谓,花开了她微笑,风停了她散步,下雨了就伏在窗前发呆,捡回来一只流浪猫,她也笑眯眯地喂养着……”
她懂得苦中作乐。
尽避那段时光不堪回首。小武出神想着,缓缓道:“那时我找不到她,我去她的学校,听说她被退学,去南旗岛,她妈妈说没有这个女儿……”
那段时间小武天天逃课,毫无头绪地找她。
后来他的状态终于激怒了妈妈,她把他送去英国,扣了他的护照,逼他在英国读书。
小武只用两年的时间修完学分。回国继续找宁三,他还是去南旗岛找到宁母,她却不肯透露宁三的踪迹。
宁三知道他会去找她。她早有准备。
她不肯见他。小武只觉得灰心。有时候想干脆留在南旗,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回家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也许会在路上见到……他来过南旗岛无数无数次,来回往返,了如指掌,却从未见到过她。直到去年冬天,在陌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狭路相逢。
终是逃月兑不了上帝的翻云覆雨手。
小武想着,嘴角动了动,抬头看向关放,“后来?”
“后来她坐吃山空,我实在忍不住就救济了她一把。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关放熄灭香烟,反手弹进垃圾筒,低头笑,“现在想来,这时候过得倒也逍遥,我借钱给她,不过是为了换取她的秘密——你大概想不到,宁三把那些往事全盘托出,也不过是仅仅为了一时所需。”
“她一向随兴。”小武没有笑,语气压抑着,隐约的怜惜,“她怎么都好,怎么都好……只要……”
只要那时候她活了下来。
“宁三被开除是因为你们尚家,你是知道的吧?”关放再次燃起一支香烟,静静望着小武,“你那能干的妈妈,动用手段,把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逼成了那样困窘的处境。然而她提起来丝毫不恨,那种不相干,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小武默然半晌,抬头,“后来呢?”
“后来……”关放细细回忆,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以前在国外曾学过做西点。那时候闲来无事就手把手教她,宁三对这个倒很有有天赋,学得也快。后来她去西点屋做学徒,没多久生活便慢慢步上了轨道。”
必放慢慢吁出香烟的雾,“她手艺慢慢地越来越受欢迎,我还是老样子。她便跟着我说,自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知道这是激将法,她不想看到我终日无所事事。我怜她心意,便顺水推舟跑去酒店做起了首席烘焙师,倒要瞧瞧究竟是谁技高一筹。”
必放笑得十分畅怀,“宁三就是有这样的感染力,和她在一起很开心。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朋友。”
“一直到现在?”
必放知道小武指的是什么,点头,“一直到现在,她做着这份工作,说认真努力谈不上,她原本就没什么野心,那样自给自足,过得倒也不算不快乐。”说着停了停,瞟了小武一眼,“直到遇上了你。”
“小武,你是真心待她好,可是待宁三好的,又岂止你一个?”
“那不一样。”
小武别开脸。
每一个在恋爱中水深火热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爱情是最与众不同的,不屑于和他人的混为一谈。
必放瞧着他,微微一笑,熄掉香烟,“宁三以前交往过的男人,你可曾见过?”
小武摇头,没兴趣。
“我见过尚文喻的照片。”关放侧侧头,回忆,“后来跟宁三交往的那些男人,个个都像尚文喻。”
小武闻言一怔。
“有的是长得像,有的呢,是脾性温文,和你哥一样的性子。”关放眼神隐含锐利,“我没问过宁三,但我猜,她大概是不停地在那些男人身上找文喻的影子。”
“不。”
“哦?”关放望向小武,“你有什么看法?”
小武摇摇头,心明如镜,“她不是想找文喻的影子。”
必放微觉诧异,小武的否认很果断,他听着他讲了下去。
“……在文喻死前,宁三想跟他提分手。后来文喻离开,她觉得过错在于自己。”
必放忍不住追问:“因此?”
“因此她想知道,如果文喻还活着,她和他还能不能好好地在一起,不分开。”小武乱乱地说着,仿佛穿过层层迷雾,看透了宁三心里的起起伏伏,“男朋友一个个像文喻,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对文喻的爱还能不能重头开始,能不能得到延续。”
她想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有没有错。
必放怔忡。
饼半晌,终是淡淡地笑了,“不愧是宁三的小武。”
小武出着神,心想这三年里,大概宁三自己没想不到,潜意识里她一直忘不了文喻的死。
文喻的死,绝不止给尚家带来莫大的悲痛。
“……你们跑这里做什么?”
背后有声音传来,是宁三,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阿姨睡着了?”关放看着她一笑,低头点香烟。
还不及点燃,香烟已被抽走了,宁三挑了挑眉,“你抽太多了。”不待他开口,又答,“妈妈睡着了,不过呢,拜托你帮我去看她一会儿。”
最后这话是对关放说的。他瞧她一眼,又瞄向小武,“然后?”
“唔,我刚才记起来……”宁三模模鼻子,眼睛谁也不看,“小武大概还没吃晚饭……我带他去。”
小武神色动了动,望着她。
到底,她心里是有他的。
必放瞟了瞟面前的两人,笑起来,“交给我了,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