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寒袖下的拳一握,师远淮一把拉住他。
那瞬,“啪”一声,有人的脸被一道劲风劈过,打偏了过去,正是那最后出口诋毁毓秀说话毫不留情之人,甚至没有人看到谁出的手,或者只是一道清风——拂了他一耳光。“毓秀山庄洁身自好,从不与邪教并论,可又由得旁人以多欺少?”那话音温温和和,从门外传来,众人一怔,转头去看。
那男子浅色蓝衣化了白云,他不生气,也不惊慌,阳光落下他半分眉睫,他从门外步步安然而进,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房内暗潮汹涌的气势,他没有笑,却有着拈花的优雅。
正是长流。
那个温仁的,可以化了一切冤孽的圣人。
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师从寒一见惊叫一声:“大哥,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话没有说完,长流制止了他,他轻轻步进门来,走到师远淮跟前,师远淮看着他——这个儿子,他一直都看不懂他,看不透他,他的仁义,他的温和,他的慈悲,那些生生化成了今日逼至绝路的一眼。
“做了错事,哪怕知错能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长流垂下眼眸,“如果我救了她是错事,那么这个代价该是我来承担……”他退开一步,“今日种种皆与毓秀山庄无关,是长流的错事,”他转身,“我不会逃避,不会不承认,今日你们要个公道——那么,我给你们一个公道。”他说的很是平静,没有半分波动。
大家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凝重寒冷的气氛缓缓涌了上来。
长流扫过众人,他有些叹息,如今那圣人再堪堪温柔也化不了这等危情,转而,他衣袖一翻飞,袖中早已凝掌,就在众人不曾反映之时,猛然劈上自己胸口,“噗”,血溅了满地,他摇摇晃晃一退,“喀”扶上了木桌。
师从寒惊叫起来:“大哥!”手却被师远淮狠狠扯住,师从寒惊诧,“爹,你怎么不救他!你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他这样会死的!”长流身体根本还未调理好,如今这一掌八成力道,足以叫他心脉俱碎!
这一举动,不止毓秀山庄的人震惊,连在座各位前辈武林众人也为之大惊。
“他要做的事,你以为……我可以阻止吗?”师远淮咬牙,手却颤抖不止。
长流脸上血色尽失,所有人都看得出那一掌,他没有给自己留半分退路。
“药师作恶多端……”长流气虚微弱,他的唇角血渍流淌下来,他好像在笑,突然间,这个人仿佛已不是那个天边的圣人,他看了眼周围的人,那些惊恐的表情,他说着掌心一温,翻手一顿,又是一掌,对着自己的心口,“师宴卿够不够替她偿还?”他像是用力咬了一下唇,咬出了血和血渍混在一起,“今日,我不会让你们伤害毓秀山庄任何人,”他的目光并非凌厉,而是有些惨淡,一字一句,“绝不允许。”
这向来温情的人突然说得字字锋利,所有人心里顿然一凛,今日不像是他们不放过毓秀山庄,自这个原本温润如水的人敛了神华,说着绝不允许的时候,好像——是他不放过他们。
“喝,好大的口气!”那灰衣人眉目一挑,不怒不怕反有些叫嚣,“师宴卿,你当在坐的人都是任你欺瞒、拿你无奈的不成?”他话语句句针对在座,挑衅毓秀。
“不错,”有人已按奈不下,正是箜篌居燕亦,他年轻气盛,今日原本只是奉家师之命贺寿,走动江湖算是历练,倒是头次遇见这等仗势,“早听说毓秀长流,执素挽云,今日我便来讨教一下!”他话还未完,倒是先动起了手,剑从身侧出,只听得刷刷两声,那剑分刺两处,竟都不是向着长流而去,长流脸色不好,身体一晃,虽然脑中有些晕眩,但还看得出那剑是朝着师从寒去的,他想也未想就伸手去抓——
那瞬,同时身形也挡到师从寒跟前,“呲”一声,剑被他抓在手中,划过一道剑痕,“啪嗒”血从掌心低落了下来,燕亦一愣,他没有把握一剑就伤师宴卿,所以才选择伤师从寒,他知道长流会去救,他唯一的胜算是趁长流救人之时反手伤他,这个人名扬江湖众人瞩目,若能在人前伤到他,那是何等威风——他还未想完,只觉得手中的剑附带一股冲劲,又是往前一刺,“呲”,这次是他吓了个半死,长流抓着他的剑竟然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燕亦惊的说不出话,这个人明明有能力将他击退,他非但不反攻,还自伤!
“我说过,我不允你们伤害毓秀山庄任何人。”长流盯着燕亦,燕亦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他的确伤到了长流,但这等情况分明是他输得一败涂地,他手一颤抖,“哐啷”,剑掉落在地上,所有人都倒抽口气,燕亦退后一步,指尖都在颤:“你……你……”他原本要问一句为什么不反抗,可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长流摇摇头:“今日是我替她赎罪……”所以如何都好,他不会反抗,不会伤人。“箜篌居小鲍子十年前身陷药居,长流无力相救,这一剑不足以偿还……”他垂了下眼眸,又缓缓抬眼去看脸色惊变的燕亦,他那一眼有些淡然,有些戚然,既然不能对她好,那么……就替她赎罪吧。“长流绝不会有任何异议。”他话才到嗓子,就有一股血腥涌上,眉头一皱,他全身一紧,生生的,竟然没有呕出这口血!
“师宴卿,你疯了不成?!”燕亦咬牙,“那个妖女值得你毁了自己一世清明?”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堂堂毓秀山庄为什么要拼了命去保护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
长流看着他笑了起来,那抹笑很奇怪,仿佛在解释,又仿佛什么也没说,燕亦被他瞧得又后退一步。
师从寒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尖叫一声忙扶过长流,他盯着燕亦,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燕亦,我大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们箜篌居的!”他刚骂完,师远淮一把抓过长流,抬手就是封了几处穴道止血。
“你真是不要命了,不要命了!”师远淮的声音都在发颤,连手也频频颤抖,“你非要让我们所有人都因为你担惊受怕才甘心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个人素来是为别人着想,素来不需要别人为他担心,如今却是决绝的不给自己留一分余地。
长流摇摇头,想说话,嗓子里却蔓延着难以开口的腥味,他不敢说,他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呕血,而这口血哽在嗓子,是不可以呕出来的,不然必定气血逆行,当真无救!所以他站了稳,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师从寒和师远淮。
“呵,”就在别人大气不敢喘之际,那灰衣人几分讥笑,“师宴卿,你这等乱事传出去,还有何面目以立足江湖?!”他哈哈大笑,“连个妖女也要救,你当真是个圣人不成?!”他话音一落,翻掌就起势,这一掌没有犹豫,出其不意,直逼着长流胸口!“你这么想当圣人,我成全你!”
你这么想当圣人,我成全你!
这样的话——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他说,他其实……并不是那样想的——不是的。
不是的。
他只想到这里,那道掌风已经劈了过来,他咬牙一晃,侧身躲了三分,却躲不了七分,那掌是必要将他置于死地的阴狠——绝非武林正派所会运用的怪招!他知自己身体不堪无法躲掉那七分,倒是心念一动,推开身边的人,反迎了上去,指尖点打反手半寸,正是毓秀山庄的“点蜻蜓”,恰点在那人虎口之上,灰衣人手腕一麻一痛,恼怒在即,也不管死活的非将那掌送到长流跟前——
“呯”一声,两人接掌一过,皆大退三步。
灰衣人顿呕一口血,转而大笑起来:“师宴卿呐师宴卿,你不管死活也要接我这一掌,什么狗屁圣人,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他自然看得明白,长流身体不适自伤两掌,如今又接他这一掌,恐怕支撑不过半个时辰。
长流径自擦去唇角的血,他身体重伤,竟然半分叹笑:“我不是好人,不是圣人……我——从没有承认过,我是你们心中那种人……”他才开口说了一句,立刻一晃,整个人像是要跌倒了下去,却并没有跌倒,摇摇欲坠。“你们不相信……那——与我无关。”他摇摇头,好像要丢弃一些东西般。
在场众人心底一阵发嘘,这都已经发展到何等程度了,要如何收场?还能……收场吗?莫说那些初历江湖的小辈早已不知所措,连那些老江湖也不知该如何下去。
“凌风烈,别装得满嘴仁义道德,本是师宴卿手下败将,一败再败,有何面目叫嚣如此!”门口突然一声凛冽,好像夜泉划过了身边,众人一惊,皆回头去看,那女子许是匆忙奔跑而来,只是所有人的心思都在这大堂内才没有发觉她的脚步,她着着紫衣,只可惜衣衫上全是血迹,她脸色苍白,一看便知是有内伤在身,她倚着门,许是一路飞奔,身体极度不适,唯有靠着门才不至于无法站立,她的眼睛看的是那灰衣人,气息不稳,那一句话喊完她早已没什么力气再接着说下去。
那灰衣人被她一喊竟然脸色大变:“璇覆药师。”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崩出的字。“你果然没死。”
西楼耸耸肩,盯着他:“你不是盼着我出来吗?你们……不都希望我出现吗?”她扫了眼四周,目光又回到了那灰衣人身上,“凌风烈,十二年前你败在毓秀山庄手上,以此不甘就要报复?你无幻门也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说杀人,你杀的人也不少了,若要论道理,你有何资格站在这里数落他人!?你这算盘打得倒是好……”西楼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无幻门十多年前正是被师远淮及长流捣毁,凌风烈乃无幻门门主之子。
今日当真是什么乱七八糟邪魔歪道都聚集了一起!
转而她的眸光滑到了长流的身上,长流有些震惊,不过这个人哪怕震惊也从不会表现出七分,她缓缓道:“你点我的穴……师宴卿,我告诉过你,你惹不起我就不要招惹我,你招惹了我,你就要承担后果的……”她终于朝前进了一步,摇摇晃晃,“这是你逼我的……”他点她的穴,她便自行冲破穴道,强行运气,足以使她这个身体毁于一旦,她不怕——有人既然不怕她造成的后果,那么她何必要怕?!
她生就是这样的女子,伤己三分再去伤人七分!
长流摇着头,这女子偏就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为她好,对她好——他真的,不明白。
周围议论纷纷,这里太过混乱,长流一时有些茫然:“西楼——”他顿了顿,脸色苍白如雪:“西楼,我终究不是你,我不会报复也不会补偿……我只会帮你赎罪……”他有些不知所措。“我帮你赎罪……你,不要吗?”他问得很轻,那般轻的好像一旦绝望就会破碎,就会……无法救赎。
西楼看着他,她的脸色也不好,像鬼一样,站在这里遥遥与他对望,距离远过千重万重,她的眼神在他的衣衫上晃来晃去,满身的血,她摇摇头:“不要。”她终于说话了,也闭起了眼,她不要看——长流是这样的人,他会对你好,用一种希望最完美的方式去对待别人,可他从来不知——长流,你现在要救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你不知道救她的代价是什么——你不愿意伤人,那么救她的代价是伤己!你会把自己折腾死的!那些罪——要赎,唯独不能是你!
长流顿时一退,慌忙用手掩住唇,像在隐忍着什么,却有些殷红的血色从指尖渗透出来,他低低道:“西楼……我真的不知道……”他侧了身子,神色彷徨,好像又有什么东西要离开了,这一次他也一样抓不住,好像那个夜晚一般,她如月光离去,“你不要我对你好,不要我救你,不要我爱你,不要我替你赎罪——那你究竟——要什么……你,要什么呢?”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说——不要。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绝望慢慢氤氲了上来,他猛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呯”一声撞上了桌子,血滴答滴答全溅上了蓝色的衣衫,天空染了血色。
西楼全身一震睁开眼,她看到他身体不支,却动不了一步,这就是代价——代价——长流,为什么你永远不明白,一味的自以为是的对别人好——你看到师远淮了么,你看到师从寒了么,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这种罪孽深重的人让他们伤心?
众人再迟钝也该看出长流和西楼间的端倪,一时间议论纷纷,铺天盖地。
唯有一人大笑起来,“我无幻门虽算不得正派,可比之璇覆又算得上什么?”凌风烈怪叫一声,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渍,他恶狠狠盯着西楼,“魔教妖女还敢如此叫嚣,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师宴卿重伤在身,刚才那掌只有五分力道,并未真正伤到凌风烈,他如今是恼羞成怒,一敛袖就直逼西楼而去,他没有武器,单凭的就是一双手,像是堪堪要掐死西楼一般不留余地——
西楼本是魔教妖女,在场众人定然谁也不可能去相救,而西楼本就没什么本事去阻挡。
那瞬,人影一掠,一人飞扑而至西楼身侧,弹指一点,原本是去挡凌风烈的手掌,这个人正是师远淮!谁也没有想到师远淮会出手相救——可是,师远淮并没有点到凌风烈的手掌,因为,他的手掌还来不及伸到西楼的跟前——
众人哗然叫起,全场一阵悚然,凌风烈的背后被人一掌击中,那人速度极快,竟然快过师远淮,那一掌不留余地,更甚者,一掌过后,又起一掌,狠狠拍在凌风烈的脑袋上,顿时凌风烈血流如注,银光闪过空中,有尖锐的细声刺出,“呲”,凌风烈被一剑穿胸,立毙而亡!
三招,招招是绝人性命,置人于死地的路数!
长流眉目依旧很淡,凌风烈倒地而亡,西楼惊恐的看着他,他满手都是血,脸色苍白比死人好不了多少,他看着自己的手,他刚刚杀了一个人。“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圣人……我早说过的,今天我绝不允许你们伤害毓秀山庄任何人!绝不允许!”他咬牙,满身的血好似走火入魔,他说完就对着西楼凄惨的笑了一下,眼睛里有些无法看透的深沉的痛苦,他这么一笑,那些痛苦好像就淡了下去,他伸手模了模西楼的脸,血就全部沾染到了西楼毫无血色的脸上,“我也不允许他们伤害你,哪怕你不愿我做任何事,我还是——想要对你好的……”他又咬了下唇,“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好不好?”他说得温柔,仿佛这个神佛突然堕入了地狱,他唯一的信仰是跟前的女子,她一句话,一个动作,哪怕黄泉碧落他也会去——那根本是,已经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后,他再也无法去苛求任何希望!任何希望!那根本是在祈求着讨好着那个女子——不要再拒绝——已经,不能有任何的拒绝了。
西楼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不知道——长流长流,遥遥而望,这执素挽云的男子怎会被折腾到如此,她从不认为这个人用情能有多深,因为他从来表达不出那种感情——她从不想,他事事多情,处处留情,竟是因为最深处是与她一般的极端——极端!
满地的血,那跪坐下来了的人,百般的承认着自己的感情——哪怕他从未说一个爱字,他不去理解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真真是用了情的!
因为,他从不是这么一个戚戚哀哀的人——
她心里突然无措彷徨了起来,极度的心痛恍然盖过了一切感觉,她只敢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长流见她不说话,他心口一郁,嗓子里立刻涌起血腥,本就重伤,刚才那两掌他不管不顾,早已动了根本,再也无法阻挡任何气流乱窜,顿然一溃呕血,吐在了西楼跟前,怵目惊心。
西楼尖叫一声,忙抱住他:“你——你不要说话了……”她被吓得不知该做什么好。
师从寒也被吓呆在原地,师远淮眼神一变,就知长流如今元气耗竭,真气紊乱,这是何等要命的大事!他袖子一扬就大喝一声:“快请易先生来!快!”
西楼被长流抓着袖子不肯松手,她颤巍巍去擦他脸上的血:“长流,你不要说话……我——我不要你来替我赎罪——这些是我的错,如果我错了,也该我自己去受罪,不是你——不该是你……”她拼命的摇头,“我——我可以自己做的……”她说着转头去看周围那些同样震惊的人,“璇覆药师害人无数,所属药奴皆被毁去双眼,饲以辅药,西楼自认罪不可恕……”她的眼神晃到了长流脸上,长流已没有多余力气去阻止她,她笑了下,“那么,就罚我自毁双目!”她轻偏半分,袖中银针已出,指尖轻转,分刺两侧泪空穴,一针见血!
“叮”银针掉落的声音,为不可闻,可全场竟无人敢喘大气。
西楼自认罪不可恕,那么,就罚我自毁双目——她始终是这样,学不会乞求原谅,学不会赎罪,她只会惩罚,只会报复……
她的眼睛依旧漂亮,只是两侧泪空穴有血珠渗了出来,滚了下来,“就罚我这一辈都看不见了……好不好?”她低低的笑,感觉到长流抓着她手的手狠狠的颤抖了下,她咬咬牙,脸色苍白似雪,“若今日长流不测,西楼他日断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她喝了一声,声音不大,只是很清泠,落在人心上任谁都是一凛,想来这一句是发了狠心的,纵然药师可以死,璇覆却不亡,在她之后还有偶师和蛊师,怎不若噩梦一般缠着中原武林!她也不管周围如何叫嚣吵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去抱他,他全身冰凉,她也一点不温暖——
只有手上有温热的液体,那是血——很多的血。
是长流的血。
可是她看不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长流是不是又呕血了,又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手腕越来越疼,好像那人用尽了力气,渐渐的她也感觉不到痛,眼前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