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家大厅
“所以说,今年新收的帐又暴增了三培,分布大江南北的钱庄这几日也会将利钱汇整报上来,叶总管指挥各地分部总管——”
堂上老爹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寒梅舒适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中,浓密微蹙的眉宇仿佛在认真倾听,可是他的思绪却已飘远——
落在某一个柔软的情境地带。
“寒梅?你究意有没有在认真听?”傅自傲皱起苍眉,严肃威严的脸上有着微微的不满。
“有。”寒梅懒懒地挺直了些,端过茶喝了一口,“您说到叶总管指挥各地分部总管到各州省去视察结果,计有茶叶、丝绸、陶瓷三样事业有厚利可图,要我决策各以多少资本投入,要问我的意见如何——老爷子,我没说错吧?”
暗自傲有点不甘愿,“就——算你对吧!你既然有认真在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这庞大的家族事业为父的替你操烦不少了,你又不是没有才干挑起,为何总是借故不闻不问?”
“我公务繁忙,老爷子您身强体壮精神烁砺,这些生意还累不倒您的。”他微笑。
暗自傲想要板起脸好好地说说他,可是又忍不住得意骄傲,笑意偷溜了出来,“你就是那第嘴哄死人不偿命,难怪太后也给你哄得心花朵朵开,你想要怎么偷闲都随你了。”
其实自家儿子深受皇上赏识,又得太后皇后疼爱,无论朝廷或皇宫内眷,这个儿子都是贵而不骄、谦而不卑,虽然身受百宠,表面却不露形迹,任哪个大臣也看不出丁点儿异状来。
不过他不明白,儿子的能力卓绝,只要抬一根手指头就能做比旁人做上十天半月还要多的事,可他偏偏日子刻意过得清闲,只甘做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礼部侍郎就足矣。
“劣儿得蒙太后疼爱,老爷子不也很高兴吗?”寒梅微微一笑,起身取饼几上的诸多沉厚宗卷。“罢了,这一阵子礼部也没什么事,来理理私事也好;两三天后,孩儿自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暗自傲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一愣,“礼部没事?听说呼延国的太子和公主进贡来了,礼部和鸿胪寺得全权负责接待礼宴之事,你怎么很闲的样子?”
暗自傲虽不在朝为官,但是身为财势雄厚的京畿富商,自然有重重的关系可以得知朝野要事。
再说举行国宴也会用到他们傅家尊爵酒坊的顶极绍兴酒,所以多的是消息来源。
“礼部和鸿胪寺人才济济,又何须用到我?”寒梅翻阅纸卷,不经意地道:“何况新进郎中那么多个,正是摩拳擦掌期待大展拳脚之时,让点机会给别人去发挥,岂不是胜过从头到尾看我一个人独唱全场?”
“笨蛋!平常的事也就罢了,呼延国进贡是何等大事,你怎么能够把这个机会白白拱手让人?”傅自傲吹胡子瞪眼睛。
寒梅笑了,将沉重的卷宗挟在腑下,缓步踱出大厅。
“喂,我话还没说完,你上哪儿去?寒梅——寒梅!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家中有客——听见没有?”
寒梅噙着笑意出了大厅,正好一名小厮经过,被他临时叫住,把成堆的纸卷簿册丢给了他。
“帮忙拿到我书房去,谢了。”他挥挥手。
小厮受宠若惊,有点傻眼地道:“少、小爷,您要去哪儿?”
“玩游戏。”
“啊?”
他长笑而去。
寒梅知道绣娘总是会在佣仆小屋那儿做针线活儿——他曾旁敲侧击、装作不经意地问过管大娘,晓得绣娘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做女红,而且日日勤快,风雨无阻。
她真叫卓绣娘,家中清贫几无立锥之地,上有母亲下有幼弟,全家就只靠她帮人做做针黹的钱度日。
但是管大娘也不知道她的左手是怎么回事,因何活动起来有一丝僵滞不便。
“少爷问这个做什么?”管大娘脸上的讶异明显得不得了。
“我只是发觉这阵子衣衫的彩绣多了很多花样,新来的绣工挺尽职的,有机会想褒扬褒扬她——就是好奇而已。”他一笑带过。
“原来如此。”
“另外——”他掩住唇边的贼笑,“如果有空的话,让她到我屋里来,我想让她帮我做些款式别致的腰带和荷包。”
“是,少爷。”
结果他话交代下去三天了,却还不见那小妮子的踪影;说不定她又是找尽机会藉辞逃避了。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却耐不了无聊。
于是,寒梅又来到了绣娘惯坐的小园子里。
她还没来。但所谓守株待兔,他有的是时间和精神。寒梅兴致勃勃地跃上一株花树,居高临下,舒服地半躺在枝干间。
饼一会儿,他几乎被微凉的清风和花香醺醉、沉沉睡去,这才听见轻巧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他精神大振,却不忙下树去吓人,含笑凝注她的一举一动。
绣娘今日依旧荆钗布裙,一头如云青丝以蓝帕子绾住,小脸有一抹异样的苍白。她今天嘴角没有淡淡笑意,眉心却笼愁如烟。
他怔怔地凝望着她,心下有一丝迷惑。
她开始穿针引线,却频频刺破了指心,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寒梅几乎抑不住不舍,几次三番要跃身而下。
绣娘好不容易顺利缝起一只荷包,却扎了没几下又停下手,郁郁发发呆。
小绣娘,你怎么了?寒梅强咽下探问的冲动。
“怎么办呢?”绣娘忧郁地自言自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家里已经快没有隔宿米粮,小弟也该添置新的文房四宝了。每当她看见弟弟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研着那方短小得可怜的墨,还有快秃了头的毛笔——
还有,他的衣裳都快穿不下了。时光过得是这么快,小男孩儿吹气似的,长得一日比一日还高大——可是她实在太不争气了,挣的钱怎么也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
得买晰布裁新衣和新鞋,他的鞋底子也快穿破了,——就在她捉襟见肘的时候,没想到娘又把她惟一攒的的三千文铜钱拿去买文鸟蛋,说是养大之后可以高价卖人——可是那十颗蛋儿又被昨儿刚下私塾回家的文庆,误打误撞傻乎乎就给煮来吃了。
三千文铜钱就这样被一把灶火、一张傻口给吃掉了!
娘哭了一整晚又一个早上,在她出门前,文庆还跪在院子里头掉眼泪呢!
无论她怎么劝,痛哭的、认跪的都不停止;可是最想哭的是她吧?好不容易攒下要买文房四宝的三千文就这样没了,她心头的不舍又能向谁哭去?
“怎么办?”她颓然悲伤地支着额头,内心刀割似的酸楚难忍,“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娘有点天真,小弟有点迟钝,可加起来常常造成极大的破坏力。她好爱他们,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她应付得心力交瘁。
寒梅实在看不下去了;眼见她拿针的手又快要戳中无辜可怜的左手,不禁翩然跃落下来,“你嫌这绣花针不够锋利,索性拿自己的手指来磨尖些吗?”
她惊喘了一下,“傅公子!”
又是他!
他没有笑,严肃着脸蹲下来,拉过她的手细细端详审视针伤,紧绷着声音,“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了!拿自己的手指头去刺绣花针,你嫌日子过得太太平了吗?”
她被他骂得莫明其妙,却忍不住一阵委曲,“我——我又没有。”
他脸色还是紧绷铁青,“没有?那这些伤口是什么?”
“那么小,几乎看不到。”她心乱如麻,这刺疼相较之下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没好气地低吼,“小伤口不是伤口吗?你以为你是铜皮铁骨,扎不疼的?”
她被他凌厉的怒气吓住了,眨了眨眼睛,剔透的热泪瞬间眨落,“我、我——你对我好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刹那间粉碎了他所有的怒气,他胸口一紧,本能地将她揽入你怀里,轻声安慰,“对不住,我不是——唉,我不是对你生气,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虐待自己。”
她吸着鼻子,尴尬窘然地想推开他,“别这样。”
他没有为难她,依顺地放开了她,不过依旧不允许她距离自己太远。“告诉我,是什么事困扰你?”
她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都听到了。”他盯着她,“告诉我。”
她摇摇头,羞窘地道:“没事。”
家中清贫为钱伤神是她的事,不是旁人的问题。
“明明有事。”他坚持地命令,“告诉我!”
她偏着头看他,“你何必一下追问我?你我非亲非故,就算我告诉了你又如何?”
他一窒,随即笑了,“你为我工作——”
“不,我是为傅家工作,不是为你。”她指出。
“分得这般清楚?”他哑然失笑,“好吧,你是为傅家做事,我是傅家少爷,我有责任让我的下人为我工作得心无旁鹜,所以你说我能不能问、该不该问呢?”
绣娘迅速垂下眼帘,掩不住了一丝心痛和失落。
是啊,他只不过拿她当作下人那样关心看待的,她又何苦担忧太多?自始至终,她都是他傅家的下人,她又怎么会忘了存在他俩之间,那道银河般的鸿沟?
不不不,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怎么会想要和他有任何的牵扯呢?
她揪心刺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强挤出一朵比眼泪还悲伤的笑花。
“该问,但是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做好我的工作,不劳少爷多加费心。”她低低道。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但是——”
“少爷,你今儿来有什么事吗?”她继续捏紧了荷包的边缘,一丝一线地缝将起来。
“没事。”他狡狯地眨了眨眼。
他索性坐在她身畔的草地上。饶是如此,他还是比坐在小石凳上的她高出了许多。
他舒适惬意地伸直了修长的双腿,双臂往后倚撑在草地上,慵懒地偏着头注视着小小的园景。
她有些心慌意乱,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做起针黹。
“这一株茉莉花树开得特别极了。你可曾见过六月的茉莉在四月就开了?”他深深嗅着飘浮在空气中清新甜馨的花香。
她情不自禁抬头望向开满一树雪白灿烂的茉莉,温柔道:“今年的春天特别暖和,连花儿有知,都忍不住抢先盛放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盯着她,有一丝惊叹,“绣娘,你读书识字吗?”
她脸一红,匆匆低下头,“没有。绣娘是女儿身,怎么能识字呢?”
“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你不想看得懂字吗?”
她小脸有些苍白,幽幽地道:“怎会不想?可是我懂得自己的本分是什么,绝不会去奢求不该贪求的东西。”
“识字是最基本的需求,分什么男或女?”他英俊的眉宇间笼聚严肃神色,“现下朝野民间的风气虽说是礼教严明、不丝不苟,但什么男儿是天、女子如尘——根本是狗屁!”
她小脸红了红,讶然地望着他。
他慷慨激昂地道:“无论是男是女,只要自己想要的,就放胆去追求,没有什么该不该能不能的。就像你——为什么不能读书识字?良玉般的资质,就为了这狗屁教条白白浪费?你末免也傻了。”
他的话大大撼动的她的心——
绣娘几近崇拜地望着他,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
可以这样吗?为什么他的说法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如此大胆瓷意又特异独行——可是他画出的愿景好美——假如她也能读书识字的话——
假如她看得懂字、看得懂诗,她就可以知道每回打梨玉坊外经过,所听到诸多动人曲子里唱的是什么了。
什么“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经罗裙,处处怜芳草”——
她好想好想知道那是谁写的,每一个字又该怎么写,又为何有法子写得这般缠绵入骨、深情相思?
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自己一下都是个不识字的文盲,更不希望在她喜欢的人儿面前,她永远永远都是卑下粗俗无文的——
她——希望他瞧得起她,不会把她当作是个没有气质的姑娘。
绣娘眼中点亮的光芒瞬间又黯淡了下来;家境根本不容许她奢侈地读书识字啊!
家里需要她挣钱,也不能够再多花钱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突然间他话锋一转,眸色变得黝黑而深沉,“当然,包括你所要体验的生命。”
她愣了一下,缩了缩,“我——不懂。”
他懒懒一笑,这个笑容却夺走了她的呼吸,“你可曾想过,月兑离这样平庸无趣艰苦的生活,真正去享受你的生命?”
她蹙起了柳眉,小小声地问,“那是什么?”
他深邃勾魂的目光盯紧了她,缓缓伸出大手托住了她小巧的下巴,沙哑诱惑地道:“把你自己交给我,让我照顾你的一切,教你如何体验美妙刺激的生命——还有身体。”
她没来由地脸红心跳起来,虽然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可是他的声音、他的眸子幅射出勾心荡魄的热浪,激得她机灵灵的打了个颤,头渐渐晕眩了。
“我不懂。”她急急逃开他的手,小手紧紧掐住两边衣角,“我也不想懂。”
“很简单。”他慵懒地笑了,“做我的女人。我会教你该怎么做一个备受宠爱的女人,让你尝到生命中极致销魂的喜乐——”
做他的女人?
“那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呢?”她喃喃自语。
好像在问他,又好像在反问自己,可是她有脑中一片混乱。
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模样,他更形诱惑地凑近,吐气如麝,“忘掉什么身份、地位——你会是我的女人,而且我会将你捧在手掌心里细细怜爱——”
绣娘脑子轰的一声——
忘掉身份地位和门户之见,忘掉他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而她只是个家境清寒的绣女——
他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直就知道现今的风气严明守礼,富贵与平凡犹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狠狠地将人划分成两边。
而她,终是属于最低下层的那一个。
可是她也向往着爱人与被爱呵!如果就像他所讲的那样,他要得到她,将她捧在手心细细怜爱——那么他就该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至少——至少这样她就不必害怕有一天醒来,原本温暖的身侧空无一人,生命中的挚爱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连一丝丝的眷恋也无——她受不了这个!
如果有了名分——她紧攒着微颤的又手——如果有了名分,他是否就会对她有多一些些的疼惜和不忍?
或许,他就会不忍心离开她了。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可愿意给我一个名分?”她颤抖着,轻轻地望着他。
他一怔,“你要名分?”
她急急道:“我不是贪心。但就像你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不能剩下惟一的一点点尊严和价值都失去了。”
“你是害怕没有保障?”他挑眉,若有所思。
我害怕倾尽我所有之后,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几乎冲口而出,“我——不——呃,是的。”
不不不,这不是她真正害怕的——
寒梅蹙起了眉头。
名分吗?
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名分。放眼天下,任凭哪个女人都想要有名分,好安身立命、保障一生。
何况——他沉吟了起来,他也有点担心万一哪一天他不幸意外驾鹤归去,这个傻乎乎女敕央央的小泵娘没有他名分的护荫,岂不是落得青春逝去双手空空?
好吧!这好办。
“我给你个名分。”他一副广大施恩的样子。
她的颤抖更加剧烈了,一颗心跳到了嘴边,又惊又喜又怯,“你是说——你是说——你要娶我为妻?”
什么?娶妻?
他一愣,旋即爆出大笑,“哈哈哈——”
她小脸绯红滚烫,心儿却直直往下沉,“有什么好笑的?”
他笑到不行,捂着小肮道:“我的天,你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哪有这么简单就能逼我娶亲?你好天真!我是不成亲的,至多收个小妾罢了。哈哈哈——”
她的心沉入深海底,强烈的自卑和受伤感狠狠撕碎了她,她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只是想花钱买她的身子,要她像个娼妓一般献上自己——
她激烈地发起抖来,小脸惨白一片,可是她拒绝让心痛跃上容颜——虽然她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至少还有一身傲骨!
绣娘倏然站了起来,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连篮子加满满的衣裳统统罩盖在他头上。
他眼前瞬间一黑,笑声戛然停止。
“我真庆幸你不是跟我求亲,要不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你这个大婬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随后怒气冲冲地跑开。
别以为赚他家几钱银两就可以容得他这样胡乱糟蹋!清贫女子也是有人格的,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
她就不及离了傅家,她就挣不到钱了!
寒梅的惊愕太过严重了,以至于他呆了大半天后才记起要把头上的竹篮子和衣衫位下来。
“老天!”他又呆了足足有半盏茶时分。
“哈哈哈哈哈——”
一阵惊天动地没气没质的大笑声响彻云霄,原本栖在花树上的鸟儿吓得振翅飞逃,连整个傅府上下都被惊动了。
少爷——几时笑得这么开心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