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乔婉利用了朱尔静的情资,在最恰当的时机里,串通王贵嫔揭发皇后有孕产子的真相。皇上龙颜大怒,废了皇后,杀了孽种,斩了皇后与侍卫孙少慕一家百口。
乔婉至此成为皇上在后宫里最为信任的女人,一个月后,顺理成章登上母仪天下的后座。
但,看着那么多人无辜遭受牵连死去,乔婉非但没有父仇终于得报的痛快感,她只感觉到永无止境的凄凉、悔愧与悲伤。
深夜时分,在隐密的宫苑密室里,乔婉坐在昏暗的烛台前,愣愣地发着呆。
只要一闭上眼,彷佛还可以看见当日那一幕──
“不……”她浑身如坠冰水之中,忍不住发抖起来。
下一瞬间,她被拥进了那熟悉的、宽大温暖的臂弯里。
“尔静哥哥?”她不胜寒苦地抬起头来,眼神有那么一刹那的陌生与苍凉,彷佛认不得眼前心爱的男人,然后才渐渐地回过神。“你怎么来了?”
朱尔静并不后悔先前为顾全大局,对她爹之事袖手旁观,以致令她伤心至深,但他确实后悔当日不该待她那般凶恶。
此刻见她灵魂备受煎熬折磨的凄苦眼神,他分外心痛。
“我去了一趟信阳,今早才回来。”他紧紧地抱着她,心情沉重地道,“皇后一事我知道了。婉婉,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苦?
她涩涩地笑了。
这些年来,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苦、什么是乐,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只记得该帮助他取回江山,坐稳龙位,以他的快乐为快乐,然后他们就可以得偿所愿,永远在一起,其他的,她什么都记不清了。
“尔静哥哥……”她抬手触模他的眉心,指尖冰得令他心悸。“我就只剩下你了……”
“你一直有我,”他在她耳畔低语,语气坚定无比。“我会永远陪着你。”
“尔静哥哥,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仰望着他,“这真是我们所想要的。”
朱尔静凝视着昔日清丽的容颜已被美丽妆饰得判若两人的乔婉,她清亮眸底的天真快乐被苍凉的伤痕取代,只觉得心如刀割。
但为了大业,他已牺牲了所有。只要夺回皇位,夺回原就属于他的天下,成王败寇,史书上也只会写下他如何匡扶正统、复国成功的伟大功绩。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上岂有不流血流泪即可稳坐的江山?
包遑论昏君无道,小人横行,他朱尔静有绝对的自信能让天下百姓过上比现在更胜数十、甚至数百倍的好日子。
“相信我,”他将她拥得更紧更紧,彷佛要将她融入自身骨血之中。“我们做的是对的事。”
“我们做的是对的事,”乔婉喃喃,不断催眠着自己、说服自己发自内心去相信。“我们……我们做的是对的事……”
既然是对的,可为什么当她做了这些对的事的时候,她却只感觉到无比深沉的悲伤和恐惧?
她最近常常觉得冷,好冷好冷,这股寒意好似是自心底、骨子里渗透出来,就算她裹上再多的袍子也驱逐不去。
也只有在尔静哥哥怀里,她才能再度感觉到一丝暖意,感觉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尔静哥哥?”她紧偎在他温暖的胸前,声音低微得几不可闻。
“嗯?”他抚模着她的头发,语气里满是怜惜。
“你还记得我娘在我小时候,常常唱给我听的那支小曲儿吗?”
“我记得。”朱尔静的眼神因回忆变得温柔,“那年我中了毒,你就是一直不断唱着那支曲儿安慰我、陪伴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么你可以唱给我听吗?”
“我一个大男人唱小曲儿?”他一怔,不禁失笑。“要是传出去,会给人笑话的。”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落寞寂寥。
“好好,”他心一痛,急急道:“我唱。”
“真的吗?”她眼底升起一朵小小的希望火苗,令人观之鼻酸。
“尔静哥哥几时诓过你,又几时说话不算话了?”他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心。
乔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四肢百骸好似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要是唱得七零八落、五音不全可别笑我哦!”他清了清喉咙,先警告道。
“只要是尔静哥哥唱的,一定好听。”她浅浅一笑,眸光有些迷蒙。
她又怎么会笑他呢?就连她自己都忘了那支曲儿该怎么唱了。
彷佛娘唱那支曲儿哄她睡觉,彷佛她唱那支曲儿哄着尔静哥哥睡觉,已经是好久好久……是前生的事了。
朱尔静抱着她,轻轻摇晃着,无限柔情地开口唱道:“宝宝乖,宝宝睡,夜里别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宝贝,宝宝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乔婉这才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好像还是那个爹娘健在、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八岁小婉婉……
好像那些年的那些岁月都没有真正过去。
好像这些年的这些痛苦都未曾发生过……
在清冷如永夜的深宫里,乔婉总是苦苦盼望、痴痴等待着,有朱尔静陪伴的那些幸福的夜晚来临。
可是这一天深夜,她穿着那袭象征一国之母,金尊玉贵织锦凤袍,髻上束着金光灿灿的鸣凤发冠,美丽的脸上却是一片冷漠。
她的手,紧紧掐攥成拳。
偌大的香宁宫内,静得连根针落下都有声,可香宁宫外,隐隐传来了杀声震天的咆哮,凄厉的惨叫声夹杂着绝望的哀鸣哭号,一声声恍似自地狱深处传来。
她的脑海里浮现夜幕降临的不久前,在御书房里,惊恐又愤怒的信武帝被逼自缢的那一幕──
几名孔武有力的皇家侍卫狠狠拉紧手上的雪白长绫,信武帝双目暴突,舌头伸得长长的,七窍被剧烈力量激出了血来,触目惊心地流布满面。
朱尔静身着白色袍子、胸口绣着银色盘龙,惯常含笑的俊美脸庞面无表情,负手注视着这一切。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痛快满足,多年来积恨深如海的苦怨冤辱、国仇家恨,在这刹那间展露无遗。
“为什……”信武帝气绝前双目暴瞪着他。
“还用问吗?”他冷冷地笑了,眸底却毫无半点笑意。“这一座江山,本就是我的!”
“你……”信武帝颈子断折,此生此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臣弟恭送皇兄仙归。”朱尔静微笑道。
乔婉还记得自己颤抖着冰冷双手,捧起玉玺,在她模仿信武帝的字迹假造的“罪己遗诏”上盖下朱红玺印。
朕昏庸无道悔恨羞惭,上辱没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唯有自缢,将江山还予朱氏正统王孙,方能稍慰列祖列宗先灵……
她已经为他做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由她这个信武帝的皇后,亲手将此遗诏颁布天下,令他夺回皇位,稳坐江山的理由名正而言顺。
她做完了她该做的,其他的便由他掌管一切、夺宫复位,收拾大局。
乔婉像游魂般回到凤宫,在朱尔静的人马护卫之下,安安静静在凤宫里等待大事抵定。
静王军队为防有人从中趁火打劫,铁腕镇压,令得那一夜无论有罪或无辜的嫔妃、宫女、侍卫、太监们,都在劫乱之中死了大半。
“主子,静王大业功成了!”素儿自门外奔进,眉眼间难掩兴奋。“文武百官已在半个时辰前拥戴新君、三呼万岁。”
乔婉清瘦身子微微一晃,苍白的脸上闪过激动、释然、宽慰之情,却也无法自抑地深深叹了口气。
“终于走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想起了所有经历过的种种悲欢苦乐,却是笑与泪、痛与喜全模糊成一片了。“我们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是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素儿面上喜色盈盈,好不为她高兴。“娘娘,待会儿静王──不,是新皇就会来看你了。这么多年来尝尽辛苦,两位主子今日总算苦尽笆来,素儿也好为主子们开心哪!”
“素儿,谢谢你。”乔婉泪眼蒙胧,紧紧握着素儿的手,“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你陪着我,我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主子,以后什么都会好了,”素儿替她拭去泪水,含泪喜笑道:“将来,您每天都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再也不需要流泪了。”
“对……往后我的生活里只有欢笑,不会再有眼泪了。”她还是喜极而泣。
“莫哭莫哭,主子,不如让素儿帮您重新妆点一番,等万岁爷一会儿来了,瞧见必定十分欢喜的。”素儿兴匆匆地提议。
乔婉不禁羞怯地红了脸,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好吧,就有劳素儿了。”
素儿欢欢喜喜地帮她重新打散了发,伺候着她洗净泪痕斑斑的脸,捧出色色齐全的胭脂香粉来,巧手替她描得柳眉黛色新新,樱唇点点嫣红欲滴。
不一会儿,乔婉雪白脸蛋显得清丽娇女敕,楚楚可人极了。
“主子,来,换上这新裁绣的袍子吧。”素儿展示着一袭带着喜气的淡红榴花缎袍。
乔婉脸上喜悦的笑容消失了,看着那袭宛若新嫁娘的袍子,不禁轻叹一声。
“不,毕竟先帝驾崩不久,我曾经是他的皇后,却穿得一身喜气,终究不太适宜,尔静哥哥见了,心底说不定也会觉得我怎么恁般冷血无情,连半点表面工夫都懒怠做。”
她没有忘记,为了演好今夜这出“戏”,就连他自己穿上身的也不是簇新尊贵的金黄龙袍,而是雪白银绣的盘龙袍子。
“主子这么说也有道理。”素儿略一沉吟,“那,主子想换过哪一件呢?”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记得还有一套玄黑色凤袍,衣绣金色凤凰的,不如就那件吧。”
“是,素儿马上去取。”
不一会儿,乔婉一头青丝绾成后髻,别上金色凤凰钗,耳垂挂着金色牡丹穗子,纤秀身子套上玄黑色凤袍,束以金缕带,更加显得柳腰不盈一握,却端的是尊贵优雅动人。
她就这样自三更天欢喜忐忑地等待着,直过四更天、五更天……直至红烛成泪,余烟袅袅,大业功成的朱尔静却始终没有来。
终于,敛容端坐在雕花榻上的乔婉缓缓收回眺望的眸光,落在一脸疲惫又惴惴不安的侍女脸上。
“主子,”素儿强笑安慰,“也许万岁爷刚好有事耽搁──”
“不用说了,我明白。”她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勉力撑起身子,“你也歇息去吧。”
话声未落,她整个人突然软软坠倒──
“娘娘!”